《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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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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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嘟着嘴,语气软了几许,“我只是想跟师父一起守岁嘛,师父要睡,那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好吧,你瞧不起我。无妄愤愤然,将她往外头一推,“那还不回去!”
阿苦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歇下了,却连外衣也不脱,睁着眼睛在床上挺尸,挺到子时将近,一骨碌爬起来去偷消夜果子。然而当她轻手轻脚地蹩过厨房,她却呆住了。
师父原来也没有睡。
他只披了一件白袍子,孤零零地立在天井边,抬头看着高墙边、枯枝畔,那几颗疏淡的星星。
外间的喧嚣声一重叠着一重浪潮般地涌进来,却愈发将此地衬得幽谧无边。地上积雪很厚,寒气隔着她的暖靴直透进来,她揽着衣襟,瑟瑟发抖地道:“你也没睡?”

  ☆、第27章 烟罗

他侧过身来,看见女孩抱着双臂,眸光清可见底,中夜的寒气将她的肌肤吹作雪一样的莹白,宛如月色下的仙灵。他忽然被一种记忆的熟悉感所击中,像是河上的飘萍倏忽漂来又远去,他无力掌控。
他有些惊惶了,望向她的时候,不自觉地蹙了眉。
她以为他怪自己半夜乱跑,忙道:“哎哎正好,我正是来找你的。”忍痛将怀里的消夜果子拿出来,“吃吧,既然守岁,就要吃糕。”
未殊默然接了,她自顾自地咬着那蜜饯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愿望。”阿苦解释,“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如果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她可以考虑送他个过年小礼……不过不能超过一百贯,她对自己说。
……要不还是一百二十贯吧。
……其实二百贯她也拿得出,不能再多了。
“想要的?”未殊哪里知道她在心里啪啪打着算盘,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可到末了,却只是寡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阿苦险些噎住,“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开心吗?”
他不再回答。
她很懊丧地垂下了头。她早该知道,师父不会伤心,自然也就不会开心。永远没有什么东西能沾上师父的心。
一件雪白的外袍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愣住了。
他说:“披上,不要着凉。”
经冬的花架被风一吹,落下漫天的碎雪。她侧头看着那碎雪,没有去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没有再等她回答,径自将白袍子一抖,披上了她的肩头。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将扶香阁里那件年代久远的白袍子拿出来,问他,你认不认识它?
一场相遇困扰她十年,一个问题憋闷她一冬,她快要被秘密勒得窒息而死,可她却仍然害怕——
她害怕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又会被他轻易地否定掉。
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他虽然忘记了她,可是那毕竟不重要。
那毕竟不重要。
——突然间,视域一亮。
是承天门那边,烟花冲上夜空,噼啪炸开,将苍穹映成白昼,落下万点银芒,将他夜空般的眼眸耀得微微发烫。好像有一些灰烬飘到了司天台来,落进了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泪水便涌了上来。
她忍住,转过了身。
扶香阁那边也在看烟花吧?娘亲这会子肯定没有睡,过年的时候客人多,娘是不会给自己放假的。
他凝注着她的侧影,眸中光影浮沉明灭,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委屈你了。”
阿苦没有听懂这句话,将白袍子扒拉下来丢给他,掉头跑掉了。
几日后,阿苦才听说除夕晚上承天门那边皇帝又撒钱了,直把她心痛得要死。但她还是没有出门,一整个年关她窝在院子里给师父煎药,她煎什么他就吃什么,无妄看得胆战心惊,这丫头毕竟还没有进太医署,万一那药把公子吃出毛病了怎么办?
话说回来,无妄觉得,钱阿苦也确实是越来越过分了。
这都是被公子给惯的。
年前公子从璐王府顺来了一铁盒子高山好茶,正月十四这天一个人高冲低泡摆弄得正起兴,钱阿苦跑过来说你不能喝茶,公子没有反应继续沏,她就把公子的茶盘掀了。
东厢房险些化作一片火海,整个司天台都被吓坏,可是没有人敢上去劝架。
“你不要命了?”阿苦抱着胸冷冷睨过去,“我好不容易扒拉来的方子,说了戒茶戒茶,你还要喝?”
未殊把打翻的茶具一一归至原位,轻声道:“我只是喜欢沏茶。”
无妄听这语气,几乎要把隔夜饭菜吐出来。
公子虽然不是个霸道的人,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服软过。纤秀清隽的少年立在乱七八糟的水渍炉灰之中,话音里竟然带了几分委屈。
阿苦回过头去,恶狠狠瞪无妄:“看什么看?出去!”
无妄当即就要抗议,他跟了公子□□年了,她跟了公子才多久?然而公子的眼光却在这时扫来,迫得他噤了声乖乖出去合门。
外人一走,阿苦好像便立时泄了所有气势,身子靠上了门,低头看着地上乱流的茶水,“我……我不想你又那样。”
“那样”是哪样,她不说,他当然知道。未殊揉了揉眉心,那一夜的“噩梦”里他挣扎了太久,醒来的时候,他几乎有再世为人的错觉。阿苦守了他一夜,手腕被他抓得几乎不能再握笔,他好不容易想起来晏澜这壶好茶,想给她沏茶作补,煎水、调膏、注水、击拂,就在将将现出茶沫的时刻,整个茶盘却被她掀翻了。
她的药的确有些用处,至少他现在头痛少了,虽则每每痛起来时会更加惨烈。只是这些事情,他自觉并不需要与她说。
他的事情太多了,大部分与她毫无关系。
看他没有反应,她捻着衣带又道:“总之,你往后不要喝茶。”话里很强硬,又有些别扭。
“嗯。”他淡淡应。
她突然间火冒三丈:“嗯嗯嗯,你会不会说点别的?”
他微微不解,“嗯?”
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他却道:“你来司天台这么久,闷不闷?”
她的花花肠子顿时转了九曲,话出口时她笑了:“当然闷,闷死了。”
“大过年的,”他似乎有些踌躇,又静了半晌才续道,“哪天出去转转吧?”
“好啊!”阿苦大喜过望,拍手便叫,“就明天,明天好不好?”
冬日积冰的光透过菱花格子的横披窗照了进来,将她的眉眼都勾勒得纤巧而清丽,像是晶莹剔透的玉人儿。她很好看,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未殊噙着一抹淡笑,轻轻颔首。
阿苦欢呼。
她这一夜便没有睡好觉。正月十五,阿苦特意醒了个大早,欢天喜地地洗漱更衣,还破天荒地抹了点水粉胭脂,熏了无妄一鼻子。
“师父呢?”她劈头就问。
无妄拼命揉鼻子,声音模糊,“公子进宫了啊,圣上召他。”
她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儿夜里。”无妄理所当然地道,“听说是天狗食月了。”
“天狗就不能明晚再食月啊?”阿苦有些愤怒了。
无妄被她一呛,“你、你、你这是跟谁吃醋啊?”
她错愕,“你说什么?谁吃醋了?”
“没、没、没什么……”
阿苦想了想,还是蹩回房里去,“那我等他回来好了,晚上还可以看庙会的。”
无妄看她那样失望,心里不落忍了,“你要真想玩,我带你去玩啊。”
阿苦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那能一样么?”
砰,关上了门。

  ☆、第28章 尘

未殊迈进乾元殿时,晏澜已坐在下首,正朝他使眼色。皇帝没有多言,将一份奏折轻轻地放在案上,古公公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又将它递给跪着的未殊。
未殊扫了一眼,便知是关于京中那次所谓“前朝皇子”之乱的奏报,晏澜的字迹飘逸得很有特点。
“容成仙人对此事如何看?”皇帝鹰一样的目光紧盯着他,那话声很慢,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顺着空气流动出来的。
未殊淡淡回答:“臣所学有限,不通政事。”
“这不是简单的政事。”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关系到天命正统的天人之事,你作为司天台监正,最该说话。”
未殊静了一静。他感觉到晏澜的目光紧张地落在他身上,又移开。他想了很久,“天命在德不在人,此人不过市井一刁民,陛下何须小题大做?”
“满朝文武,天官是离天最近的人。”皇帝的目光不着痕迹,语气却在无形中压迫下来,沉如闷鼓,“你不解天命,还有谁解得?往后再要出来一个这样的刁民,说天命在他身上,你待如何?”
听到这里,晏澜终于坐不下去,“皇上,仙人不宜……”
“与你何干。”皇帝轻哼一声,晏澜闭了嘴。皇帝将未殊上下端详一番,却突兀地换了话题,“无论如何,十五过后要入朝了,你署里那个丫头也该去太医署点卯了。”
这是要挟吗?未殊目光微沉,却低下身去,“臣代小徒谢陛下恩典。”
皇帝微微笑了。他将身子向后微靠,仿佛是轻松了下来,天光弥漫之中,他想,这个所谓被神眷顾的孩子,也不过如此而已嘛。
眼前的少年沉默而隐忍,长年的半□□生涯早已磨尽了他的锋芒,而只剩下一副飘飘然仙人一般的躯壳,甚或还生出了优柔的贵族习性。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少年曾经是怎样地尖锐,尖锐得危险——
此时此刻,皇帝竟有些怀念起过去的那个孩子了。
总有一些宝剑的主人,是宁愿剑被折断,也不愿剑被压弯的。
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要谢,就该拿出点诚意。你们汉人怎么说的,礼尚往来?朕再也不想看到什么大历皇子从横城门一路吆喝到金凤桥了。明白了吗?”
二人在宫内用了早膳,晏澜只觉食不甘味,如坐针毡。待到皇帝终于放人,他特地挤进了未殊的马车里,焦急地问他:“怎么办?”
未殊倚着隐囊,眼帘低合,好似睡着了一般,声音也是漂浮的,“什么怎么办?”
晏澜呛声道:“这也怪我,我是管禁军的。可我想不通你跟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打量未殊。未殊没有回答,一派地安宁。
未殊没有回答。
方才他要走时,皇帝问了他一句话,晏澜没有听见。
皇帝问他:“你的头还疼吗?”
“谢陛下关心。”他回答,“臣的头疼之疾时好时坏,全赖陛下的药。”
皇帝望着他,眼底有捉摸不透的笑意,仿佛是嘲讽,又仿佛只是寂寥,“这样要紧的药,不会断了你的。”
他闭了闭眼,太阳穴隐隐作痛。
圣意难测,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究竟想要他做什么。身边的朋友一脸小心翼翼,却也是在揣度他,他感到疲倦,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试探他、防备他,都在刺探他的底细,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好像并没有人是怀着真心接近于他,除了……
他转过头去,却换了话题:“莫姑娘怎样了?”
晏澜神色微黯,“不知道。”
他不敢去找她。他怕自己去了九坊被当做敌人对待,他更怕自己去了九坊便发觉自己当真是她的敌人。
她那一日的决绝不是假的,为了她与街坊之间一些奇怪的情分,她是真的可以抛下他的。
未殊道:“我让阿苦去找找她?今日元夜,你们总该见一面。”
晏澜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怎么开始多管闲事了?忒不像你。”
未殊这回沉默得很久。
“大约是头疼得厉害了。”终了,他静静回答。
晏澜觑他半天,突然肘他一下,笑了起来,“你跟我不同,我是众叛亲离,你可是乐不思蜀啊!”
未殊闭着眼睛不做声,似乎是偷闲小憩,晏澜也不再扰他。马车颠簸,壁灯微微摇晃,没有人看见仙人耳后浮起的淡红。
两人在璐王府作别,未殊由着马车将自己带回司天台。虽是上元,城北却一片肃穆,马蹄踏在雪上,能听见那溅起的碎雪声。不远处断断续续响起爆竹声,传进耳中恍似还带着灼烫之气。未殊终于放松了下来,伸手稍稍掀开竹窗,看着漫天漫地的雪,心中慢慢潜生出一种平淡的适意。
他走进司天台,还没迈出几步,一个绿油油的人影便斜刺里冲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你可回来啦!”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扑闪扑闪地,浅褐色的瞳仁叠了许多重影子,每一重都是他。他稳住她,抬头便看见无妄一脸“我是瞎子”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勾,“你等多久了?”
阿苦撇了撇嘴,放开了他。她从大早上起就穿上了青绿缎袄,罩着斜地锦的水色褙子,衬得娇俏的容颜愈加丽如春水。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总觉她今日有些许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她枯等半日,早将衣衫都坐得皱了,一边低头打理,一边道:“今晚总得有月亮吧?”
他一怔,“自然有,今日是十五。”
她说:“昨晚是十四,还不照样天狗食月。老天若不想让我好过,什么时候都可以没有月亮。”
他不禁莞尔,“老天为何不要你好过?”
她呆了呆,半晌,拼命晃了晃脑袋。
她一定是看错了,仙人怎么会笑?不可能啊!
“那……”她想着怎样体面地提出出去玩这桩事儿,一定要体面,要让他看不出来自己火急火燎的痕迹,要端着些架子……可是他却先说了:“咱们未时半走。”
“哎!”她大声地应了。
未殊点点头,很满意地离开,往考星塔去了。
阿苦应过之后,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什么?“咱们”?
她忽然很高兴,高兴得一颗心都能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再也不计较他把时间又推到了下午,欢天喜地地回房去了。
考星塔是西平京最高的塔楼,已经屹立五百年,屡经战火,屡加修葺,而始终未倒。
未殊提着衣裾一步步登上。高塔的旋梯是木质,他每一步都须得踩实了,才能迈下一步。旋梯边开设棱格小窗,透进溯洄着雪粒子的冬风,愈是行到高处,便愈觉那风的薄凉。他渐渐地感到吃力,终于走到顶层时,削瘦的脸颊已惨无人色。
他在木梯边闭目歇了片刻,直到呼吸慢慢停匀,才走向塔顶四围的石壁。
白昼里,雪光耀眼。天空是一片澄净的白,长风浩荡吹刮过他的衣袂。
视野尽头,是那绵亘无垠的龙首山,那是西平京北面的屏障,连绵起伏,宛如沉睡的巨龙。龙首山上设有烽燧,从考星塔顶眺望过去,可以看清那烽燧上的每一块砖石。那里原本有汉人名将池奉节驻守,数十年来固若金汤,大历的敬毅皇帝却怀疑他通敌叛国,将他一意召回,收回兵权。而池将军回朝后不过三日,舍卢铁骑便从龙首山上看管不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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