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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淙的溪流上跳跃着太阳的光,有一只梅花鹿在这溪旁饮水。
未殊伏在马背上,躲藏在树后的暗影里。他已经独自等待了很久。
那梅花鹿意态悠闲,饮完了水还去食草,待得吃饱喝足了,高昂起了头颅,晃了晃脑袋。
未殊缓缓地抬起了弓,双眼微眯,弓弦被拉到最大,绷紧。
“嘶——”身下的骏马却突然受了惊吓,长长嘶鸣了一声。
未殊微微一惊,然而更惊的自然是那梅花鹿,撒开蹄子便越过了溪流往那边丛林里跑去。他眸光一凝,双腿狠夹马腹,也随之蹚水追了过去!
耳畔疾风刮过,竟有另一个人也跨马追来,与他并肩策马飞驰!
未殊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苍白的脸容上愈加不见深浅。
身边的男人很沉得住气,奔驰之中,不急不喘,“你惊了朕的鹿。”
“陛下言重了。”未殊缓缓停住了马,任那梅花鹿去得远了,才道,“微臣怎敢与陛下共逐鹿。”
“驭”地一声尖哨,皇帝胯下的高头大马猝然前蹄立起长嘶一声,皇帝自马上回头,目光冷锐:“未殊。”
未殊心神一凛,当即下马跪地。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本名。
他给予他的,本名。
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忘了,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曾经带着他厮杀于疆场,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权谋杀伐,最后,却用一颗药丸,终结了他的利用价值。
他低下了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秋草上初初凝上的霜。风中是飞藿的冷味,不香,但令人无法忘却。他的声音很稳。
“臣御前无状,请陛下圣宥。”
皇帝扬起了马鞭,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指向这一片葱翠山林,眼中日光跳跃:“这个地方,你可记得?”
未殊道:“不记得。”
“是么?”皇帝笑了一下,“当年你才八岁,八岁即能亡国,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未殊道:“臣并无这个能耐,是陛下天命所归。”
这话谄媚得露骨,反而不似谄媚。皇帝皱了皱眉,低头望去,未殊永远是这样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让他感到危险。
他竟然养大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孩子。
“你当年与朕说,下雨更好。”皇帝缓缓地道,“不错,若不下雨,怎么可能掩藏得了那么多汉人?”
未殊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全身竟是一晃,仿佛跪不稳了一般。可是他仍抬着头直视马上的人,那漆黑双眸里的光焰令皇帝发笑。这个少年,他有什么资格装无辜呢?就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一样。他将马鞭凌空抽响数下,表情深晦莫名:“你一直装,我一直看着。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臣……”他想说话,却觉艰难,口中干涩发苦,“臣不知陛下在说些什么。”
晏铄微微躬身,仿佛还想观察他,狼一样的浅色瞳仁里光芒孤独,“未殊,你说,朕治国如何?”
未殊默了片刻,“陛下治国如何,微臣原不知晓。只是曾听一个人说起……说如果不是陛下,或许元元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晏铄寥寥一笑,“权力固然是好物,朕的手也固然不算干净——但朕告诉你,便是前朝敬毅皇帝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太平。”
未殊沉默。
“所以,”晏铄微抬下颌,“放弃吧。”
未殊听见自己牙关微磕的疼痛声音,冷汗渗透了重衣,但他仍是开了口:“微臣不懂陛下言中钧意。”
——“啪!”
马鞭陡然抽落下来!
未殊猝不及防,只略抬了抬手,整个人已被抽翻在地!长草伏低一片,水泽中惊起了几只小雀,嘎嘎惊叫着往天外飞去。他不得不抬袖拦住刺目的日光,而皇帝已抽下了第二鞭!
“嘶啦——”雪白的箭袖刹时破开一道血印,衣下的皮肉被抽得翻卷裂开,日光一晒,汗水渗入创口,好似磔刑加身般惨烈。
他闭了闭眼,咬住牙,缓缓地跪直身来。
“朕知道你想起来了。”晏铄冷冷地道,“你将无妄送回来,不就是为了向朕造反?”
“微臣……”未殊一字字、艰难但清晰地道,“微臣并不想向陛下造反。微臣只希望……过自己该过的日子。”
晏铄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扫过少年血痕错布的白衣,“你该过的日子?你该过的日子,岂不是锦衣玉食、龙袍加身?”
“不。”未殊笑了,这笑容明明是有气无力,却仿佛随着日光耀了晏铄的眼,“大历亡国之前,微臣也不过是排行最末的小皇子,如何能得掌大宝?陛下,”他以手撑地,慢慢地跪直了,而后抬头,目光沉静如深潭,“微臣并不求权位。”
晏铄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所求为何?”
“微臣……”说到此,未殊的目光竟有些微的柔软,“微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你说。”
“微臣想求娶汉人女子钱阿苦,”未殊很缓慢地将阿苦的名字说了出来,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到日光压迫,“若……若陛下恩允了,臣愿从此挂冠归隐,终身不入西平京一步。”
☆、第60章 纵寇
晏铄这回沉默了很久。
再开口时,皇帝的声音竟有些微沉暗的颤:“怪不得前日皇后还与朕提起……你觉得朕为什么要放了阿苦?”晏铄轻轻冷笑,“就凭皇后?”
未殊的脸色益加苍白,身躯却跪得笔直,抬起头来道:“阿苦不愿进宫,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
晏铄将马鞭高高扬起,镶金的鞭梢指向未殊,话音高傲:“你也该知道,前些日子,璎妃也来游说朕,让你做朕的驸马。”
未殊皱了皱眉,“那只怕也是委屈了公主殿下。”
晏铄的冷笑渐渐变得从容。眼前这个清高少年,在他的马鞭之下都不曾皱一皱眉头的少年,终于露出了类似于脆弱和仓皇的表情。如是在战场上,这样的表情便可致命。
“阿苦她……也是朕的亲人。”晏铄沉声说道,并不在意未殊投来的目光,“你不必总装成一副清高模样。你明明知道,她的处境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
未殊嘴唇微张,“臣……臣不知……”
皇帝端详他许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而后,他策马转身而去,所说的话仿佛是与方才的话题完全无关的。
“朕不在意把这世上所有的汉人都挂在横城门上。”他冷冷地道,“朕不是兀达,朕最恨的就是汉人。”
***
皇室秋狩,外官一律在行宫外扎营。阿苦跟着皇后回了静华宫,才猛然发觉自己竟是要在宫里宿了。
皇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道:“不妨事的,圣上不会过来。”
阿苦讷讷,看着胡皇后翟衣微曳,往那金碧辉煌的里间缓缓而去。她在前殿里左看右看,遭了古公公一个白眼:“还不去伺候着?”
这一伺候便没完没了。胡皇后怀胎已五月,行动颇不方便,时不时还会大惊小怪地腹痛。阿苦作为太医署杜医正的高徒,甫一入宫就跟来了静华宫秋狩,其他女医都巴不得将所有事情和责任都推给她。于是皇帝猎了几天的鹿,阿苦便有几天没得好睡,每日里陪驾都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
行围时阿苦也见到了小王爷。每日的头筹自然是皇帝,无人敢与皇帝抢,而第二名则常常是小王爷了。阿苦也觉纳闷,她明明看见师父猎到了许多,最后清点猎物时他却总排名居后。
璎妃笑道:“仙人有一副菩萨心肠。”
胡皇后亦随而笑了起来:“那是你没见过他小时候,杀人都不眨眼的。”
璎妃愣住,表情很滑稽。阿苦担心地掠了一眼林中那一痕雪白的影,这边皇后都已经在拿他的苦痛开玩笑了,他知不知道?
他每日来向皇后请安,从不向皇后身后的她投来一眼。她有时难受得狠了,便死命盯着他瞧,他反而还会转过头去。
他大约是不愿意在一众皇室面前表现出什么吧,她想。
猎鹿七日,最后一日将战果核算一遍,论功行赏。第六日晚上,阿苦困得撑不住,央了一位女官帮她守着皇后娘娘,自己出来偷个盹儿。
行宫的景色与西平京中自是不同。远天边挂着清秋的月亮,泛白的光笼络下来,照得远远近近的山林更加黑暗。她不敢离皇后太远,只团着身子坐在前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玉质冰凉,她笼着袖子打了个哈欠。
踏、踏。
两声轻轻的靴响。
她愣了一会,眼神自那双麂皮靴缓缓上移,看见紧束的青色衣带和箭袖白衣,看见一双黑沉沉如深渊的眸,看见那巍巍的白玉冠。
他温和地道:“凉不凉?”
他总是在问她冷热。
她看见他,就只知道傻笑。当他表露出关心,她便笑成了花。可是笑完之后,她又想哭。
“你忙完了?”她吸了吸鼻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空来看我了?”
他给她理了理衣领,“我没空也须来看你的。”
她道:“你穿这身衣裳还挺好看的。”
他略微一顿,“旁的便不好看了?”
她怔住,“旁的……自然也好看。”
他朝她伸出手,她覆上去。他举足便走,她却迟疑了。
“嗯?”他转过头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今晚还得当值。”
“我早问过了,这些天你都不必当值,是她们在偷懒。”
她吃了一惊,“什么?那——”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未殊静静地望着她道。
“谁呀?”
未殊道:“她说她一定要见你。”
阿苦的眼睛转了转,“小葫芦?”
小葫芦在璐王的行营里。
帐中灯火一丛丛静默燃烧,侧旁的架子上挂着璐王六日来打得的野兽毛皮,都洗净了,足有十来张。璐王与小葫芦正并肩坐在帐中的软席上,两手相握,没有旁人。
未殊打起帘子,阿苦低身走了进来,看见小葫芦便欢喜地叫出了声。
小葫芦比从前又好看了许多。火光映得她玉面生晕,仿佛娇羞无限地倚向晏澜的怀抱。看见阿苦来了,她的眸中也有些欣喜的光,却是转瞬即逝的。
阿苦那情状,简直想扑到小葫芦身上去,晏澜尴尬地将小葫芦搂住了,未殊也轻轻地拉住了阿苦。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流了一瞬。
晏澜:“管好你家阿苦。”
未殊:“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阿苦冷静了一下,想此刻毕竟在小王爷的行营里,她作为小葫芦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该丢了她的面子不是?于是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晏澜看得直想笑。
“小葫芦……”两个男人在场,说话总十分不自在,“你……近日过得可好?”
小葫芦的声音温柔得能捏出水来:“我好极了,你呢?”
我?阿苦拧了拧眉,“我自然也还不错……”旋即便感受到来自未殊的充满压力的目光,改了口,“师父对我很好。”
这话说的。小葫芦的笑意愈加促狭,“小王爷也对我很好。”
阿苦听着奇怪,却不知是哪里奇怪。再一看,除她以外的三个人脸上似乎都带了笑,真是莫名其妙。
师父之于她,和小王爷之于小葫芦,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她说:“你现在王府中做什么?”顿了顿,补上了充满敌意的一句,“还做下人么?”
“不了。”小葫芦笑道,“明日王爷便会向圣上提我们的婚事。”
阿苦瞪大了眼睛,“圣上会答应?”
“我是秋狩第二,可以提要求。”晏澜朗声开口。这是他今晚第一句话,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小葫芦身上,像扯不脱的胶。
灯火昏昏,将一帐人影都照得如同戏台上的皮影。阿苦睁着眼睛盯着小葫芦看,可是小葫芦从小就惯会掩饰的,她看不分明小葫芦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得了吧,横竖小葫芦是不会骗她的。
小葫芦既然在笑,那便自然是欢喜的。她既然与小王爷在一起便能欢喜,那就应当与小王爷在一起。
阿苦的想法一向就是这样简单快捷。
自璐王的行营出来后,未殊走在前,阿苦走在后,两人之间隔了一步半的距离,巡逻的守卫来来去去,月色与篝火混在一处,混出奇异的噼啪声,火星子偶或窜到她的脚下来,她便一脚踩灭它。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人声都渐远,未殊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偏僻的营帐前。
她怔了怔。这是师父住的地方吗?为何距旁人那么远?
一个人忽然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来:“公子?”
阿苦吃了一惊:“无妄?”
无妄看见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脸上表情都僵滞了。未殊却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无妄的脑袋,道:“出来。”
无妄“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出帐来,未殊又拉着阿苦进去。
看着无妄在帐外来回踱步投下的影子,阿苦忍不住问道:“无妄回来了?”
未殊亦望过去,口中淡淡道:“嗯,回来了。”
阿苦环顾四周,这帐中陈设竟与璐王行营一般无二,不由咋舌:“师父你又升官了么?”
未殊仍是淡淡地:“嗯,也许吧。”
阿苦终于看向他。灯火之中,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而显出几分正常人的红润,仿佛是可以亲近的。可是他的眼神却飘忽在很远的地方,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反应过来一般,回过身道:“你需几时回去?”
“不知道……”她努力回忆,“天亮之前吧……”
他突然加快步伐走向她,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她猝不及防,被他抱得一趔趄,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胸怀里。她自他雪白的衣襟前抬起头,原是很疑惑的,可是看到他眼中浮动的晶润的波光,她呆住了。
师父……师父那可是泪水?
不。她拼命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那一点波光旋即暗了下去,她松了口气。
真是看花眼了。
可是他抱着她,却很用力,好像要将她整副筋骨都拆散了揣进怀里。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的身上冰凉,她不太能适应。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道,伸手一缕缕顺过他的发,“你不开心吗?”
他闭了闭眼睛,微微发颤的嘴唇靠近她耳垂,呼出微热的男人的气息。她的耳根立刻就红个彻底。
“我还真得找理由才能让你出来,”他低声,“才能让你出来陪陪我,是不是?”
☆、第61章 解佩
她哑然。
万籁俱寂,外间篝火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都能令她的心惊跳一拍。在微冷的山林中,在无声的营帐中,在湿润的空气中,他略微松开了手,低头,看见她一张清丽无瑕的脸。如一轮从未经过人世风霜的月。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自屉中拿出了一方玉环。
她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会……在你这里?”想起来自己当初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