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录用您这样一位语言上存在太多障碍的语文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上帝既已赐给了我写作上的伟大才华,当然同时会要派给我语言上的巨大缺陷,因为上帝对他的每个孩子都是公平的。我常常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第八章 似水年华
表姐家的床很舒服,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大白天就会感到沉重的疲倦
。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会回忆起什么大学寝室里蹉跎过的那些似水年华。回
忆是一个善良而残酷的东西,它总能给我们带来许多的触动和思考,虽然只要我
们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
我们寝室一开始住了八个人,如果不算我,那就只有七个。皮平是我们寝室
也是什么大学还可能是中国几千所高校绰号最多的一个人。因为姓皮,所以他先
有一个绰号叫做“皮之 不存,毛将焉附”;又因为叫做皮平,所以他又有一个绰
号叫做“皮炎平”;再因为谐音“批评”,所以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批评与自
我批评”。
皮平不但是我们班的班长,还是我们寝室的第一副寝室长和常务副寝室长。
我们寝室全体寝民全票选举他为第一副寝室长,完全是想利用他班长的职权为我
们谋取不正当利益。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这一高尚而纯粹的想法相当的幼稚和
愚蠢。皮平从来都是一个一丝不苟大公无私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干部,绝不会为
一己之私干一些贪赃枉法包庇纵容的勾当。所以,他包龙图焦裕禄般的工作作风
,曾一度让我们这些他原来的铁选民们非常失望。
皮平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和校方走得很近,是院领导面前的大红人。皮平确
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颇有天赋的领导干部,无论竞选也好演讲也罢,他总能在最
短的时间里不慌不忙地总结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而且每一条的核心内容都能
概括成八个字,这八个字通常又是由两个四字的成语或者俗语组成,想叫人不佩
服都不行。
皮平的英雄事迹,我已经忘记得太多。印象最深的是大一时我们在T教学楼观
看悉尼奥运会,中国体操队刘璇拿了金牌,升国旗的时候,皮平是第一个起立并
行注目礼的人。
我们班上有个男生暗恋“璇美人”由来已久。前不久他刚听说刘璇已经有了
男朋友,而且还和那男的一起在四川的一个什么地方神情亲密地吃了火锅,这几
天正生着闷气,所以这会儿气愤得老大不愿意站起来向国旗致敬。
皮平先是对他怒目而视,后来见这厮明明知道升国旗了还一再不起立,这素
质也未免太低了吧,这爱国主义教育也太淡泊了吧,如果放任这种思想泛滥下去
,中国还有救吗?于是气急败坏地跑过去找这男生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那男
生把对刘璇的不满情绪全部发泄到皮平身上。皮平为了维护电视里国旗的尊严自
是义不容辞,双方为此大打出手,成就了悉尼奥运会之外又一道靓丽的风景,乐
得一教室的好事之徒看热闹。
因为皮平的许多官僚主义立场,所以他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之间似乎不是很心
连心,但我们都愿意让着他。除了知道他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之外,最主要的原
因是皮平有一在外国语学院读书的很可爱的小表妹。我们这些伪君子的蠢蠢欲动
虽然最终纷纷被表妹天使般的纯洁温柔化解于无形,皮平却多少因为沾了表妹的
光革命阻力小了许多。
皮平的下铺是湛波。他的尊姓不时会被不学无术的一些什么人与那个叫什么
谌容的女作家搞混淆,这让湛波很是得意。也许他的姓氏是他重要的一个精神胜
利法。我们私下里都叫湛波“愤青”,因为他总是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只有他自
己最好,总是一副愤世嫉俗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态度。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只能私下
里叫他“愤青”,我会怀疑你的智力商数有问题,“愤青”是能当面锣对面鼓地
叫的吗?
湛波的名字,只要认得几个汉字的中国人都会认为再大众化不过了,而在他
自己看来确乎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名字。他总是喜欢广而告之他的名字出自《诗经
》,并且反复诲人不倦地强调《诗经》里有句什么“湛湛其波”,无非是想要显
摆他好像出身于诗书富贵之家礼乐簪缨之族似的。
有一回,大概是我又被哪个善良又聪明的女生给无情抛弃了,心情不是很好
,湛波依旧一个劲儿地在寝室里津津有味不知悔改地大吹大擂大肆渲染“湛湛其
波”的荣耀,我忍不住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你小子就别逗了,你这还不是瞎猫逮着个死老鼠!我怀疑你老爸根本就没
有读过什么《诗经》之类,后来被你不经意间发现了这句话,所以你就这样一厢
情愿地恶意炒作!”
湛波这个千年蛇妖被口无遮拦的我一不小心击中了七寸,恼羞成怒,也顾不
得我比他高了整整半个头,而且还从胖哥那里学过擒拿散打,冲过来就与我动武
。结果那天我打得他满地找牙。后来他还到处吹嘘说他轻易便把我给打趴下了,
真是我泱泱大国继阿Q先生后又一杰出代表。
湛波的邻床是杨勇,杨勇在竞选班干部时的自我介绍中说:“我叫杨勇,杨
是杨勇的杨,勇是杨勇的勇,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有一个将军
叫做杨勇,大家千万不要把我和他搞混淆了,因为那时候我爸都还没有出生呢…
…”
什么大学那些准班干部们的自我介绍大都枯燥得可以催眠,杨勇的这一番话
算是别出心裁独具匠心够幽默的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弄了个宣传委员的美差,司
职每学期更换一次的教室后面的黑板报,粉笔被他贪污了不少。张一一先生等一
些无耻之徒想要寻杨勇的开心时,往往会一本正经地问他:“杨委员,你到底是
哪个杨勇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时的那个杨勇不?”或者也会故意假装
思考一会儿再问他:“杨勇将军,那么,你爸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
杨勇的上铺田宇,是后来搬进来的走读生。田宇的家住在市内,一般周末回
家打牙祭。这家伙特狡猾,平时请寝室里的哥们儿给女生递纸条时总会再三许诺
周末请各位到他家去玩,可是一到星期五的时候,这小子总有办法从大家一眨不
眨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的寝室长叫“蒋介石”。“蒋介石”的学名叫做蒋建华,因为他是复读
了十届才时来运转考到我们班的,所以被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同窗不怀好意地招呼
为“蒋十届”,后来再 御赐他“蒋介石”这一美丽的尊称。再后来,我们善良地
考虑到这个称呼有可能会对伟大祖国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进程产生负面影响,只
得忍痛割爱简称他“老蒋”。
老蒋在暗无天日的复读班里折腾久了,一副尊容写满沧桑,一不小心就捡了
个大元宝,得到饱经文革蹂躏的辅导员赏识,于心不忍封了他一个“寝室长”的
美差。虽然这是个绿豆芝麻弼马温大的官,虽然薪水自筹没有粮票发,好歹也算
一方领袖,手下辖了七条好汉。
老蒋落下最大的一个笑话就是一向标榜自己有“洁癖”,却总是头不梳须不
刮澡不洗牙不刷,显是得了那个本应姓周的懒散文豪的衣钵。
开学第一天,老蒋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寝室的窗前,捧读村上春树(之所以是
村上春树而不是张一一,是因为这时候张一一先生的大作还没有正式出版),颇
有关夫子青灯观青史气象,只是没有大美人貂婵陪伴左右一会儿削一个苹果一会
儿做一个按摩。
伟哥老爸进得门来,一见有家长捷足先登且是孜孜不倦,掂量着可能是要把
当年文革时落下的功课补上,不由得暗暗留心惺惺相惜,忙不迭地一边递烟一边
倾诉衷肠:
“您老人家也是送孩子上学吧?这年头,小家伙念书可真不容易啊!”
老蒋一开始是受宠若惊,旋即尴尬莫名,最后恼羞成怒,毅然弃村上春树而
去。热情而豪爽好心没好报的伟哥老爸这会儿可纳了闷了,不知道自己哪里言语
有失礼节不周怠慢了这位与自己级别相同年龄相当的“家长”。
这里再追忆一件老蒋代替别人参加成人高考的故事。老蒋的代考对象原本只
有五十五岁,若以老蒋当年在复读班里营养不良落下的后遗症来大胆预测,蒙混
过关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不幸的是,老蒋最后还是被撵出了考场。所以老蒋对《
范进中举》里“自古无场外的举人”理解得特别深刻。
我们一帮幸灾乐祸的同窗好友都是些刨根问底的主儿,于是纠缠不休追问他
失手的原因。老蒋拗不过我们的死缠烂打,终于悻悻地告诉我们监考员原来是一
身怀六甲的戴眼镜的孕妇!我们当下暗道难怪这婆娘如此火眼金睛,眼睛好像八
卦炉里炼过一般,原来比二郎神先生还多长了三只眼睛!
那监考员其实也只是误打误撞瞎猫逮了个死老鼠。她不过心下奇怪坐在这里
考试的这厮至少也应该有六十五岁了吧,为什么准考证上只有五十五呢?难道是
从哪个山头请来捉刀的大学教授不成?于是旁敲侧击苦口婆心地向老蒋阐释政策
,无非“坦白从宽,回家过年;抗拒从严,牢底坐穿”云云。从来没有见识过如
此阵仗的老蒋果然脆弱,乖乖入套草草收场,从而痛失三千两白花花银子的奖金
,哀莫大于斯也。老蒋每每怀念起这一段美丽往事,每每痛骂女人祸水,眼镜尤
盛孕妇尤盛。这时张一一先生等一些善男信女就会善意地提醒他,别忘了你妈当
年怀你的时候也是孕妇啊。
老蒋之所以特别显老,除了他老爸临床经验不足以及复读的环境太黑暗之外
,也许就是因为受封建余孽毒害太深,无论是言语之间还是为文当中,都要强拉
硬扯七拼八凑几句子曰诗云的八股才觉过瘾。久而久之,室人为其敬业精神折服
,再赠美号“蒋学究”与“孔乙己”以示景仰。老蒋面不改色心不跳,慨然笑纳
囊中。
忽一日,老蒋大作被钦定为范文,并被当做呈堂证供在济济一堂中大放异彩
。作为那块酸豆腐主人的老蒋,老教授三呼其名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大群如花
似玉的佳丽们不由得大跌眼镜,嘘声四起。老蒋后来自我解嘲说那是赞叹的音符
。
当晚的卧谈会上,我不耻下问请教老蒋:
“老大,您的尊耳平时挺好使的啊,为什么今天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叫了您三
四遍,直到声嘶力竭了,您才站起身来亮相啊?”
老蒋沉默不答。直到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室友们纷纷表示如果他再不回答,
大家就要从热烘烘的被子里钻出来,一起扒光他的衣服,老蒋这才慢慢吞吞地一
语道破天机:
“诸位兄弟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无它,余恐吾班靓妹忘记某之尊名,故让
那老头重复几次加深她等记忆,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耳。惭愧,实在是惭愧!”
张一一先生一直以“马基雅维利的亚洲总代表”自居,常常自我陶醉在一些
小小的阴谋诡计当中,却是始料未及一向韬光养晦老实忠厚的老蒋亦有如此兵法
,那别人还了得。从此之后,我不由得低调而内敛了许多。
老蒋在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外国现代文学领域造诣不同一般。他知道孔二之所
以宠爱颜回是因为他们是私生父子关系,他还知道这个什么斯泰要比那个什么斯
基早出生八天零八秒。诸如此类掌故,老蒋如数家珍。老蒋的博闻强识常令文学
院无数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才子鸿儒俯首称臣竞折腰。
老蒋对中国古体诗词无比热爱,大约也能背得一二三四首。有一日,老蒋心
血来潮激情飞越,决定弄一首千古绝唱来羞死苏东坡和柳三变,骗得李易安朱淑
贞不自觉地来投怀送抱。
老蒋翻开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依样画葫芦,涂鸦一阕《沁园春·长
江》,爱不释手,矛盾重重。欲待不给我们这些俗子凡夫拜读,又生怕埋没了这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 作;若是给我们这些蠢物呆人读了,又恐我们不解其中的
神妙之处。
老蒋在心里斗争了许久,最后总算看得起我,决定先给我拜读一番以观后效
。老蒋大作,果然与别个不同,上阕头一句便自不凡,大有君王气象,赫然是“
站在秋天,长江远去,愁上心头”。
我在拍案叫绝叹为观止的同时,不免善意提醒老蒋是否有些生吞活剥的嫌疑
,而且于平仄于韵脚似乎也稍有不合。老蒋的笑逐颜开立马演绎成勃然大怒,说
他不讲平仄是要开一代新词之先河。最后痛骂我这个私下结社附庸风雅的什么臭
诗社的社长其实是个浊臭不堪的蠢货,真真是竖子不足与谋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
不可圬云云。
老蒋自此以为跻身词人行列,于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最后决定出版专
著。老蒋找来小学到现在的每次作文,然后又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以这阕冠绝
古今的新词做主打,差不多也有八九不离十万字,宛若一精装版诗歌散文集。书
名有些耳熟,叫做《我的奋斗》。
老蒋私自动用了绝大部分我们寝室的公款,把鸿篇巨制《我的奋斗》印了十
份,分投全国各地大江南北十个最有影响力的出版社,然后守株待兔,只等记者
纷至沓来美女蜂拥而至钞票数得手发软。
可能是中国现在的出版商大都肉眼凡胎有眼不识金镶玉,或者是他们妒忌英
才,纷纷不约而同地把老蒋大作束之高阁,导致一本足以影响中国文坛N代人的巨
著湮没无闻,给全世界的文化事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呜呼,哀哉!
一日艳阳高照猛晒屁股,老蒋却以袜蒙首高卧被中,任凭我全体寝民用尽东
拉西扯等十八般武艺,就是死活不肯起床,甚而至于还幽幽地说要绝食而亡,弄
得我们一干闲杂人等芳心大乱。
本来人多为患的地球死一两个人无关痛痒,可是如果老蒋一旦不幸夭折,要
想再找一个他这样认真负责准时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