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么?”他摊开双手,道:“两手空空而来,何来书本?”拉着她走进里屋,他说:“今天,却是来给孩子们送个新的女先生!”
如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女先生?我……我哪里会做教书先生!”她仓皇失措的模样逗笑了他,邱霖江忍俊不禁,道:“教他们识字罢了,这有何难!”言罢,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拖着她掀开布帘而入。
屋子里约莫有二十来个孩子,看起来年纪都不齐整,大大小小皆有。如蕴甫一进去,他们瞬间抬头,二十多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瞪大着注视她。
这一片本就是上海的“贫民窟”,而这些孩子们亦都是穷苦人家的出生。如蕴原本有些胆怯,然而在触到那样澄澈却又带着一丝早熟的目光时,在看到这样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的衣裳竟还那么单薄时,她的胆怯慢慢地化作了心疼。从前幼时,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但和这些孩子们相比,她这才发现她的童年已足够有幸。
浅浅一笑,她冲着他们打招呼:“你们好。”令她意外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整齐而响亮:“先生好!”如蕴回头,邱霖江就立在她的身后,对她投以一抹安抚的微笑。“听岳父说,从前你读书时功课总做得格外好,今天到底是检查的时候了。”她晓得他这是在打趣自己,紧张尴尬的心情也渐次平缓了下来,便笑着问他:“书呢,在哪儿?”他微扬下巴,指了指最前面的那张木头桌。
不是《三字经》《弟子规》,亦不是《千字文》,只是一本极其简单的识字书。如蕴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也从未做过女先生,只好循着记忆中自己的先生教书的模样来摸索。起初她有些磕磕巴巴,到后来,竟也顺了起来。而他就坐在屋子的最后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陪了她大半个下午。
初冬落日得早,待就这么摸索着讲完今日的课,夕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疲倦是有的,但一边听见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大声喊“谢谢先生”“先生再见”,一边看着他们如同小炮弹似的冲出屋子往家赶,如蕴觉得心里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原来,除了读书看戏、除了困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她也能走出来真的做些其他的事。
她就站在桌边,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她心里很忐忑,不晓得他会如何评论。而她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在意他的评论,因为她已经屏住了气,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邱霖江脸上的神色很淡,瞧不出一丝端倪。直到走出那间屋子一段路后,她到底忍不住了,问他:“做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抬眼,笑意终于忍不住地蔓延开来。站定,他说:“我还在想,你究竟要几时才会开口问。”
如蕴反应过来,红霞飞上两颊,佯怒道:“你、你怎的作弄人!”明明他以前总是正色以对,也极少会像现今这般寻她玩笑。她嗔叱,邱霖江却因此笑出了声来。他似乎很开怀,故意问道:“怎么,你自觉教得不好么?”她闷头往前走,不理他。
他一手拖住她的柔荑,终于说:“真的生气了?就是因为你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夸赞你才是。”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花,却仍旧强忍着瞪他一眼:“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口甜舌滑的!”
就这么笑说了一会儿,他终于牵着她重新往前走。
如蕴问:“为何只是教他们识字?从前读书时先生说,孩童启蒙得须《千字文》《弟子规》等才行。”他沉吟片刻,然后说:“现今这样的乱世,于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吃饱穿暖才是至重要的。他们读书并非胸怀大志,更多的是为了生计。认得字,他们便能做更多的活儿、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火烧云在天边赤红的一片,橘红色的光投射下来,将他们都笼罩其中。如蕴看着邱霖江被夕阳染得橘红的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他,她方明白这世界竟是可大可小、可如天堂可如地狱,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形形色色的人群。
然而当下,她不再想旁的了。同他归家,便是此刻夕阳里最窝心的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八 江城梅花引】
【八·江城梅花引】
“二少奶奶,您别这枚胸针真好看,到底是二少送给您的!”赏云一边细心地为如蕴梳妆,一边嘴甜地说道。她是常嫂依照邱霖江的吩咐刚调派过来服侍如蕴的,果然手脚极麻利,说起话来也甜得很。
如蕴仔细瞧了瞧镜子里头的蝴蝶形镶钻胸针,笑意浮上双颊,点点赏云的鼻头道:“你这丫头,就你最会说话!”赏云笑嘻嘻,麻利地替如蕴理好大衣的领口,又问:“二少奶奶,赏云再给您添些胭脂吧,可好?”视线望向桌上铜胎掐丝珐琅的音乐胭脂盒,如蕴顿了一瞬后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来。”
解开扣子,打开胭脂盒,“叮叮咚咚”的旋律清冽地响起,正是那首苏格兰民谣《罗梦湖》。其实这段旋律她已经耳熟能详,却还是捧着胭脂盒听了好一会儿。如蕴取了些胭脂在腮边轻轻抹了抹,一下子增了好几分亮色。抿抿唇,她正准备起身,却听一道打趣的声音已然响起。
“好二嫂,同我一块儿出门而已,二哥又不在,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卿悦大模大样地走进屋,佯装端详如蕴的胸针,点点头又道,“唔,二哥送的,果然就是相称。”
如蕴虽说已渐渐开始习惯,但还是被卿悦说得双颊微红。“书局还去么?横竖不是我要买书,我可没所谓。”她这话一说,卿悦立刻投降,摇着如蕴的胳膊连声撒娇道:“好嫂嫂,我再不说那混话了,咱们快走吧!”
墨香书局开了已有五六年了,里头的书向来种类齐全,价格亦是公道。如蕴陪着卿悦转了一圈,不曾看到什么中意的。倒是卿悦极为欢喜,捡了宝贝似的,捧起一本书便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如蕴见她这般专注,没有打扰她,自己慢慢地走去了书局外面。
十二月中旬,天气已经冻得厉害,道两旁的梧桐叶子也早已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迎着寒风。如蕴站在书局的门口呵气,一团团的白色水雾在空气里散开。
大抵是阴天的缘故,她的情绪似乎也不由得因而跟着低落了些许。她想起杨淑怡,这么久了自己统共就见过淑怡三回。邱霖江似是不大欢喜她去见杨淑怡,如蕴心里尽管有些不是滋味,但毕竟曾经因此冷战过那么多天,她便没有做得太令他不悦。然而她心底还是挂念的,到底是自己由小到大这么些年的闺蜜,又同在上海,如蕴怎会不想念淑怡。
她就这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实在太冷,如蕴收回思绪,呵了呵手心,打算回书局里去。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余光里瞥过一道米白色的身影,如蕴一下子就顿住了。
那人……怎的那样似杨淑怡!由怔愣转为惊喜,不及思索,如蕴张口便大声唤道:“淑怡!杨淑怡!”隔着一条不算窄的马路,尽管她已是尽了最大的全力,杨淑怡仍旧没有听到她的叫唤。
如蕴索性小跑着跟了上去。她今日穿的是细高跟的小羊皮靴,跑起来很是不便。却料淑怡的步子很快,像是有急事一般,到了巷子口时一个拐弯,人便不见了。如蕴已是气喘吁吁,但既已追了上来,她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待追到巷子口时也拐了进去。
视线里终于又出现了杨淑怡步伐匆匆的背影。如蕴又往前跑了几步,筋疲力尽后索性站定,双手扮作喇叭状大声喊道:“杨淑怡!”这一回,淑怡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巷子里头似乎是有一家会馆,杨淑怡原本已经拾阶而上,顿下来之后回转头,入目是赵如蕴极欣喜的一张脸。如蕴朝着她挥了挥手,然后又一鼓作气地小跑了过来。
会馆两旁是参天的高树,若是繁茂阴翳的夏日,定会将会馆掩映其中。不过现在正是萧索的冬日,从如蕴的方向就能看清会馆有些斑驳的深朱色木头大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冲着杨淑怡便笑吟吟地喘着气说道:“可算喊住你了。走这么快,这是要去哪儿?”她说着扭过头,顺着台阶往上看,“武道”两个金色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淑怡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自然,全然不同于如蕴的欣喜。只是如蕴沉浸在偶遇闺蜜的雀跃中,压根不曾发现这些,倒是“咦”了一声问道:“淑怡,你来武馆做什么?”杨淑怡局促地挤出一丝笑意,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是来,我父亲在这武馆找了一份打下手的活儿,我来瞧瞧他。”
听到杨伯父在武馆里,如蕴的笑意愈发加深,道:“真的?好久不见伯父了,他一切可好?”淑怡点点头,只道:“你还是先回去吧!武馆里头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你贵为邱家二少奶奶,还是别进去的好。”如蕴不禁失笑:“哪有你说的这般样子?走,一块儿进去吧,我是真的有点想念你和伯父了。”
几步上前,她就欲推开武馆虚掩着的大门。淑怡一急,伸手便要拉住她,却还是慢了一步,那扇大门已然被如蕴一把推开。
然而下一秒,她只觉呼吸一下子窒住,整个人仿佛都呆怔了。
武馆里的光线并不好,晦暗逼仄,空气里似乎还满是扑鼻的灰尘。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寥寥无几人的屋子里,分明有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那人好像立于遥远的天涯尽头,而他与她之间,隔着簌簌的时光。
那是她这么几个月来不敢去想、也不曾去碰过的伤疮,但现在,这道疮口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猛地撕开,痛得她措手不及。她的心一下子被揪到最高点,伸手去捂住胸口,钝痛却依旧排山倒海般袭来。
沈清赐,为何竟是她根本还不晓得应如何面对的沈清赐。
杨淑怡走到如蕴的身旁,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仿佛游走的气息:“我本是想制止你,到底还是迟了……”
是啊,迟了。迟了的岂止是杨淑怡的制止,迟了的,是她和他已然错过的命运。寒风呼呼地往她衣服的缝隙里钻,如蕴不觉得冷,因为她心里结的冰早已更甚身体的冷。
沈清赐自然也看到了赵如蕴和杨淑怡。他慢慢走过来,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问道:“如蕴,近来可好?”她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含了沙子般哑得厉害,说:“清赐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的师傅肯收留我,我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了。”沈清赐已经走到了如蕴的面前。他似乎清瘦了许多,肤色也微微深了不少。“是么……”她轻声说,一阵风就将那两个字吹散了。努力挤出一个干涩的微笑,如蕴说:“你过得好,那便好了。”如此简单的八个字,已然花光了她全部的气力。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笑道:“你倒像是红润了不少。看来,邱家待你不差。”她根本没有做好见他的心理准备,也根本不晓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只能循着他的话,“嗯”了一声道:“他们都很好。”
“小姨和姨父呢?”沈清赐继续问,语气很寻常,如同从前每一次他们说话一样。如蕴轻微地点头:“他们也很好,都还在上海。”这些,想必他都是知晓的罢。
她和他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他看着她,而她低头盯着地面。半晌,没有一个人开口,杨淑怡也不曾说话。如蕴只觉骨骼似乎越来越冻、越来越疼,冷得她连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慢慢移位。猛地抬头,她正欲道别,沈清赐却先一步出声了。
“如蕴,你……你不会告诉那位邱二小姐我在这里的,对吧?”他的目光里有询问的意味,更多的是笃定,“你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对不对?”
本就是一个阴天,此刻好像忽然起风了。北风呼啸着盘旋而来,吹扬了如蕴的长发,也吹掀了她大衣的衣角。
深深地再看了沈清赐一眼,她不置一词,倏地转身便飞快跑下了台阶,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迎着风,如蕴拢了拢衣领,裹紧大衣,步子却迈得更快了。
赶回墨香书局的时候,卿悦已然抱着两本书站在了门口,四下眺看。见到如蕴回来,卿悦忙迎了过来,跺跺脚打颤道:“二嫂你去哪儿了?叫我一阵好找!”
她分明是想回答卿悦的。然而张了张嘴,如蕴说不出一个字来,似乎方才在武馆门口她已然使尽了全部的力气。有些歉意地望着邱卿悦,她指了指前头停车的方向,同卿悦慢慢地往那里走过去。
卿悦自然察觉了如蕴的异样,但也不大好多问。走在如蕴的旁边,她只觉得果真是阴仄仄的冬天,寒潮来袭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铺天盖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八 江城梅花引】
同卿悦回到家后,如蕴招呼都没有打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卧房。她隐约清明这样是失礼的,然而此刻的她实在无暇、也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砰砰砰”地猛烈拍打着窗户,呼啸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窗玻璃都不绝于耳。如蕴就这样静默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怔怔发愣。一直到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脑中仍旧是混沌的一片,理不出一丁点头绪来。
推开武馆的门,当沈清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实在是杀得她措手不及。那次在咖啡馆里沈清赐说的话还犹在耳,她忘不了他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忘不了那句“你已经……我们再不可能了”,也忘不了他说那些话时的每一个细微神情,他的歉疚与绝然。
然而她还没有做好再次见到他的心理准备。算算已经几个月过去了,她还能这般看似淡然自在地生活着、做着事,只是因为她鸵鸟一样的将那些事都埋藏到心的最底层不去触碰,只是因为她躲着这些问题还不曾去细想过,只是因为身边有一个人,用一种不容置喙中却带着尊重的态度替她安排了许多旁的事,充实了她的日子。
那个人是她的丈夫,邱霖江。
邱霖江与沈清赐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如若说沈清赐是清晨最温暖的一缕阳光,那么,邱霖江便是夜色中最清冽的月光。本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