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之处。
良久,他忽然勾唇,轻轻笑了。
赵如蕴在车子里头等了许久,一天的疲惫令她困顿不已,然而高度的紧张又让她怎么都要睁大着双眼。初秋的雨沙沙细密地下着,不言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凯迪拉克外面,赵如蕴就算想逃,也明白自己到底是有心无力。
约莫是凌晨三四点多的时候,邱霖江终于大步而来。
不言利索地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邱霖江一低头便进了车里,夹带来外头的寒风和秋雨的味道,赵如蕴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长腿一迈就这样坐在了她左侧,下意识的,她悄然无声地往右边挪了几寸。
邱霖江其实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然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对也坐上车的不言意赅言简道:“开车,去赵贺平落脚的宅子。”说完话,他倚靠到了座背上,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连脸上的线条都缓了许多。
大街上人烟寥寥,行驶的洋轿车就更几为无,这样大的上海的凌晨,似乎只有他们这一辆车疾驰而过。立在路边的街灯透着微弱的光亮,然而看在赵如蕴的眼里,那延展至不见的街灯却像是一道道灰暗的宣告,宣告着前方她即将要迎来的弥漫遮天大雾而未卜的将来。
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邱霖江甚至闭目养起了神。赵如蕴望着车窗外倒退闪过的一盏盏路灯,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却带有磁性的声音:“从这里到你父亲现在暂住的宅子约莫还有半个多钟头,你就要一直这般正襟危坐么?”
她吓了一跳,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问话仿佛戳破静谧空气的一根针。有些仓皇地扭头望了邱霖江一眼,再飞快地低首看回自己,赵如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一只手在襟前紧紧地攥着披肩,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抠着车座的软垫。被他这么一说,赵如蕴不自觉地松开了两只手,注视着前方不发一言。
见她这副架势,邱霖江竟笑了。他随意地动了动,一只手臂撑在车窗檐上,又开口问道:“赵如蕴,一直以来你都似乎有些怕我,为什么?”
被邱霖江逼着要说话,赵如蕴僵硬地挤出一丝笑,略微干涩道:“我只是同你不大相熟……何谈害怕。”
“是么?”他倒也不甚在意,但他挑起的眉让如蕴知道其实他并不相信。然而邱霖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好生休息一会儿吧。”
仰脖重新倚靠上座背,他又闭起了眼,但坐在他身侧的赵如蕴却怎的也无法定下神来,枉论休息。她不晓得沈清赐是否已经替自己买了车票;明日一早,沈清赐若是过来大都会寻不到自己,又该会怎样担心……只是这些,她都已无从知晓了。
哪怕是父亲母亲来拦她,赵如蕴都有勇气想着法子逃开,左右都还待在上海。偏偏碰上邱霖江,她只有收了心的份儿。算起来,认识他似乎已经有九年了。当初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娃第一次遇上十六岁的他,明明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微拧眉瞧着她,她竟都已经不由自主地因震慑而噤声僵背。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她一点都没有长进。
偏过头,入目是邱霖江闭着双眼的侧脸。从侧面的角度看过去,他往后梳的发很厚,鼻也很挺。少了平时鹰隼般灼人而锐利的目光,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显得那样平和,连带着似乎也年轻了几分。
想起之前邱霖江含糊不明的那番话,赵如蕴不禁垂下了眼睑。
她晓得前阵子父亲似乎已经开始张罗着给自己找个婆家,只是身旁这个冷峻的人,永远不会是心底那道温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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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月底修箫谱】
【二·月底修箫谱】
到底是抵不住一天下来的困顿,惶惑恍惚中,赵如蕴渐渐地合上了眼。再睁开时,天早已擦亮,东方泛起鱼肚白,红彤又带着金桔色的初阳正在空中缓缓爬升。
慢慢坐直身子,赵如蕴欲伸手揉揉眼睛,忽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深色的风衣。她转头看了眼只着白色衬衫的邱霖江,也许他并不如外表所展现的那般冷酷。
“醒了?”邱霖江正在翻看着报纸,一边摊开另一页,一边没有抬头地问道。
如蕴将风衣取下来递给他:“谢谢你。”他顿住手头的动作,抬头扫了她一眼,而后道:“连日下雨,天气微凉,你还是先披着吧。”
静默了少顷,她轻轻出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紧张:“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邱霖江收起报纸,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却是下巴朝着斜右方一扬。赵如蕴顺着方向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陌生的宅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晓得,在这座宅子里迎接自己的,定是一番结实的训斥。
果不其然,当老管家从宅子里头打开那朱漆色大门看到赵如蕴后,便激动地朝里间边狂奔边大声喊道:“大小姐回来啦!老爷太太,邱二少可将大小姐带回来了!”
无暇去注意这座宅子的模样,赵如蕴站在天井的中央,心里翻滚的忐忑和紧张已经让她手脚发麻、两眼微花。逃家这样大的事,被罚禁足已是极轻的了,若是父亲要家法教育,她都不会觉得惊讶。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邱霖江的一句话:“无需担心,有我在。”
这下子她倒讶异了。倏然回头怔怔地看向邱霖江,赵如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那边厢传来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果然,赵贺平和沈心华跟在老管家的后面急冲冲地赶过来。
“不孝女,给我跪下!”人还未到跟前,赵贺平的大声喝令已然先行。
没有丝毫忤逆,赵如蕴紧紧咬着唇,在父母亲的面前缓缓地双膝跪下。沈心华的一张脸沉得很,那通红的双眼好像要将如蕴剜了似的:“赵如蕴,你还晓得要回来么!我和老爷都以为你怕是攀上了高枝儿,看不起咱赵家,再不会回来了!”
从小被沈心华数落到大,如蕴向来都不回口,然而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低声道:“母亲,我只是放不下心清赐表哥,”她的声音分明带着颤抖,却仍旧强忍着说下去,“我想看看他一个人在外头过得还好不好……”
这一下,沈心华先是大惊失色,随后那训斥就犹如连了珠的炮弹:“老爷,你听听这话!这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该说的话么!早知今时今日你会这般令我们赵家蒙羞,当初就该放任你在外头被野狗给叼走吃了才是!”
“够了!”刚才不发一言的赵贺平终于大声喝了起来。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长袍马褂,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厉道:“如蕴,你可知错!”
但不待赵如蕴回答,赵贺平继续说下去:“且不说你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单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这么离家出走一个多月,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先淹死!现在,虽然咱们暂时搬来上海,但你给我在家好好反省,无事不得随意出门,听到没有?”
抿着唇,她眼眶里的水汽就快要忍不住了。赵如蕴点点头,些微哽咽地应道:“听到了,父亲。”
沈心华却不乐意了:“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爷,这丫头犯下这样大的错您怎么能……”
“赵太太,”没等她说完,竟是一道还不太熟悉的声音兀地插了进来,不容置喙地说道,“您或许忘了,赵大小姐除了是您和赵老爷的女儿之外,如今,也是我邱霖江的未婚妻。”
此言一出,天井里居然刹那静顿了好几秒。头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赵如蕴自己,她的后背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因为邱霖江的话而一下子停止流动,冻得她恨不得直打哆嗦。飞快转头,赵如蕴惶然地看了邱霖江一眼,然后情不自禁抓住赵贺平马褂的下摆连声摇头:“父亲,我不嫁!”
她的眼泪终于刷地淌了下来,模糊了眼前赵贺平的样子,唯余那深褐色马褂的轮廓。“父亲,我喜欢的人是清赐表哥……我求求您,让我做什么都好,求您不要将我许给其他人……”
女儿的话实在是太露骨不知羞耻,又大抵是因为邱霖江正站在这里,赵贺平到底是震怒了,扬起拐杖便斥:“混账!我打死你个不孝女!”
然而他的拐杖并没有落下来。
几乎是下一秒,邱霖江已迅速上前一把抓拦住赵贺平的拐杖:“赵老爷。”
简短的三个字,一记犀利的眼神,他无形中带出的压迫力和不悦令赵贺平竟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力道。挤出两丝笑,赵贺平干涩道:“邱先生,对不住、对不住。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心里有分寸,不过既然你这般维护她,我不罚便是。”
“如此甚好。”邱霖江淡淡地应声,然后也不待赵贺平回应便侧转过身,扶着赵如蕴的胳膊轻轻地将她从地上带起身,他的风衣甚至还披在她的肩上。
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大掌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揩去她的泪痕。面对着赵如蕴的抗拒,邱霖江全然不由分说,凑近她因流泪而通红的眼鼻斩钉截铁道:“赵如蕴,不论你愿或不愿,半月之后,你的丈夫必然只会是我。”
说完,他悄然离身,站定注视了她几秒,尔后转身,大步沉着而去。
她没有动,死死捏紧风衣的袖口。透过布片,指甲已然扎进手掌的肉里,却根本抵不上心里锥泣般的痛。
她自己不放过自己,旁人更不放过她。
“哟,瞧瞧这是谁!好姐姐,大都会的舞池那么美轮美奂,你回来我们这灰扑扑的宅子做什么?”不用抬头,如蕴都晓得来人是妹妹赵如茵。和衣半倚半躺在床上,听到妹妹这般刺耳嘲讽的话,她双手揪住法兰西天鹅绒的被角,只低头盯着被面纹丝不动。
双手横抱胸前,赵如茵那生得极精致的小脸蛋上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忌恨。姐姐不说话,她却不肯放过,走到床边冲着赵如蕴便大声道:“听说这一个多月你竟去做了舞女……我一向娴静淑德的姐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呀!说到底,没爹妈的野种就是野种,即使吃了上等人的饭,也永远掩盖不了内里下贱的本性!”
如蕴并非赵家的亲生女。她的生父曾经对赵贺平有恩,无奈早早意外而亡,生母病前强拖着病体寻上门托孤。沈心华自然是不愿的,但赵贺平无奈于其生母的苦苦相求,回想起自己初初出来做事时其生父的相助,到底还是留下了如蕴。事情发生的时候如蕴方满一岁,自是什么都不记得,这些也是听沈心华一遍又一遍提起的。
但即使是孤女,也并非可被人随意揉捏的面团。被角揪得皱极,赵如蕴忍不下去,霍地转头扬首:“妹妹,说话有点良心!”
“你还跟我提良心?”赵如茵轻嗤,“全家最没良心的就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家里头好看的衣服首饰就全是我的,而邱二少他……他要娶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你!”
邱霖江!
尽管如茵同自己一直都是针锋相对,但这一次她听出来,妹妹所有的怨忿竟都是源于邱霖江!原来,如茵对邱霖江已然芳心暗许。怔忪之余,她却也生出愠愤来:“你以为我愿意么?若是你想嫁给他,那你嫁啊!”
“嫁人是儿戏么!”兀地,不远处的房门口响起一道极为庄严而又显得尖刻的声音。
赵太太沈心华身着一件藏青底白花的包臂旗袍,保养得宜的那张脸此刻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缓步踱到床边,一双怒目瞪了赵如蕴之后,沈心华握住赵如茵的手:“同她计较做什么,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听着沈心华表面严厉实则关怀的话,赵如茵摇晃着胳膊娇声道:“母亲,谁让她瞧不起我,竟然还讽刺我!”
沈心华淡淡地扫了赵如蕴一眼,然而那一眼居然让她生生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只听沈心华眼皮子一掀,凉凉道:“姑娘家家的,为了你表哥能逃家千里,现在又被邱二少点名求娶。她的狐媚子手段,你如何能同她比?”
如茵到底是不平的,嘟着嘴仍旧嚷嚷说:“可是母亲,我、我真的很喜……”
“茵茵!”沈心华陡地扬高声音,盯着自己的女儿道,“娶不到你,是别人自个儿没福气。记住,旁的话往后可不许再说了。”
赵如茵终究还是听从母亲的,忿忿地皱了皱鼻,最后点头应承:“母亲,女儿晓得了。”她转头瞪了一眼赵如蕴,而后哼声离开。沈心华伸手理了理发髻,似乎觉得鬓发有些不够服帖,然后又抚了抚旗袍的前襟。头都不曾抬,她漫不经心地说道:“赵如蕴,别妄想做什么糊涂事,乖乖的,兴许还能让你风光出嫁。”说完,她扬起下巴,盛气凌人而又缓缓地步出了卧房。
房间里只留下赵如蕴一个人,她怔了许久,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二 月底修箫谱】
话分两头说,就在将赵如蕴安全送回后,邱霖江命不言一路疾驰,终于在早膳时间之前赶回了自己家。
邱家在双梅以纺织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涉及的行业也就方方面面都不少,早些年更是将两家缫丝厂开到了上海,现如今甚至已开了一家百货公司。因而,邱志宏在上海早就添置府邸,全家人双梅、上海两头住。
将车子停在花园里,邱霖江迈步进内宅的时候,常嫂正在餐桌上分碗筷。一抬头看见邱霖江,常嫂忙笑着道:“二少回来啦,正巧赶上早膳。”
常嫂是他母亲屋子里的老人了,因此邱霖江那张冷肃的脸上鲜少地浮了一层暖意。微微一点头后,他问:“母亲可在卧房内?”
“还在呢,不过早前好像二太太和二小姐进去了。”
常嫂的回话令邱霖江双眉微蹙。顿了一顿,他搭上回旋楼梯的扶手,朝着二楼疾步而去。走到陆芸的卧房门口,果真听到秦秋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秦秋玲微微翘起自己昨天刚涂得红彤彤的指甲,似是一边把玩着手指,一边说:“姐姐,听说霖江的大事半个月后就办,怎生这么赶?”
陆芸素来是个温和的,笑道:“这些事由老爷和霖江决定就够了,不用我操心。”
“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秦秋玲笑得眼儿媚,“媳妇儿娶进来可不就是孝敬我们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