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蕴,有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沈清赐终于开口,说得很慢,“跟我走吧!就我和你,去到任何一个旁的地方,好不好?”
怔了好几秒,如蕴不敢置信,只道是又大骇又可笑:“表哥,你晓得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玩笑半点意思都无。”她再一次试图拂开他的手,然而他快了一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急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如蕴,其实过年那阵子我去了趟北平……我一直以为我对你并不曾怀有那样的心思,可是我错了。离开了熟悉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竟是思念你的,而且思念得那样厉害!原本,上回我就想同你说,可是……但这回不一样了,如蕴,我晓得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并不好,甚至还有如茵的生生相逼,所以——”他顿了一顿,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住地沁出汗来,然后坚定地说,“跟我走,好不好?”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若说初始她觉得嘀笑皆非,那么此刻,在听了沈清赐这一席话之后,如蕴觉得整个脑子都痛得完全不够用了。动了一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发抖。她明白,若是还用似同方才的语气他定是不会信自己的。
想了一想,她终是开口,不再是先前的敷衍与不耐,她一字一字地说道:“表哥,我想你误会了。我同霖江之间很好,他是我的丈夫,我是断不可能离开他的。这般荒谬的想法莫要再提了,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与怜绮成婚吧!”
说完,她终于拂开了手腕上他的手。转过身,她举步刚迈开了一个台阶,脚步却戛然而止。
对面,距离自己十步之遥,赫然立着一道身影——挺拔身姿,黑色短靴,浓密的大背头。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的神色,却是那般的复杂与隐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木有更新~周日再战^_^
☆、【十五 春从天上来】
【十五·春从天上来】
他是开着车来的。本因为担心她而追随出来,在宅子外头等了许久,最后,却等到眼前的这幅画面。
她慢慢地走向他,忽然又大跨几步,一下子便走到了他跟前。他的目光很沉,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是千年的沉潭一般。她刚想说话,他却已然一转身坐回驾驶座上,她也只得跟着上了车。油门一踩,瞬间凯迪拉克已经驶出去了老远。
就在如蕴想出声叫他开慢些的时候,邱霖江却突然猛地踩住了刹车。刺耳的“吱——”声之后,车子在一条巷子边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两株枝繁叶茂的凤凰树,正值花期,火红的花朵挤满了树冠枝桠。
静默了片刻之后,两手依旧握着方向盘,他紧绷着声音问:“他不是叫你跟她走么,明明是你期盼了那么久的心愿,怎的就拒绝了?”心里头原本就有一簇火苗,此刻,被他这番话说得火势窜上来。她禁不住反唇相讥:“如茵死活都要你娶她,难道你就会真的娶她么?”
他说:“这如何能比?我对赵如茵从来都不在意,但你呢?”她咬了咬下唇,深呼吸几口,道:“现在,你是要同我翻旧账了吗?”他接得飞快:“并非我要翻旧账,只是你心心念念的表哥对你诉情衷时恰好被我撞见,怎么,问一下都不能么!”
“邱霖江!”心里的那团火终于“噌”的一下猛烈燃烧起来,她望着他愠怒道,“作为丈夫,你要同我的说的就是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吗!”他到底也恼了,转头勃然道:“丈夫……对,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所以你不跟他走,如若我不是呢!”
“但你是!”
“好,那我与你仳离!你还会说不跟他走么!”咬牙切齿地,他将这句话低吼出来。而她的脸,刹那刷白。
听到他居然这样轻易的就将“仳离”二字说出来,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好像六月飞了雪一般,她颤抖着身子,也微微颤着声,说:“你竟然、竟然要……”她说不出那两个字,胸口好像正在被刀子剜着似的,“我……我就是不会跟他走!不仅仅因为你是我丈夫,更因为……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因为我不想离开你。
最后这句话,在她舌头里打了好几个滚,终于还是被她说了出来。迟了那么久,也聚积了她那么多的勇气,到底还是叫她告诉了他。他的言语从来都不多,一向只会用沉默的坚守来表达他的温柔与在乎。虽然有时候,他的脾气也会很坏。可这样的他,让她舍不得。
凤凰树后头似乎有一家唱片店,铺子里正在放黑胶碟,留声机里头传来时下美利坚最流行的一些爵士音乐,舒缓的唱腔慢慢地流动,一点一点地弥漫在空气中。
她继续说,语气中似乎有些恍惚:“我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一天起,你渐渐地就在我心里住了下来。你对家人那样爱护,对下属那样信任,对我那样、那样……”她猝然抿唇,停顿了半天却也找不到一个精准而概括的词来。
“头先听说如茵竟然荒唐地想要嫁给你,我头脑一发热便奔了过来。其实我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来做什么,但就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窝火。那回,听到你设计了表哥与怜绮,我真的很意外。不能说一点愤怒都没有,但后来,我真的不是气恼你断了我和表哥的情缘。”
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愈来愈虚弱,却也愈来愈额坚定。看着眼前显然不可思议的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扒着车座,她眼里慢慢地蓄起了泪水:“上回我说,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了尘……其实是因为,我以为交易已经够不美好了,然而你的设计,让一切都变得愈加不淳净。霖江,我、我只是太看重我们的婚姻了……”
他渐渐从起初的呆愣状态里回过神来。听到最后那句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她仿佛都听到自己骨头生响。他开口,极其艰涩:“如蕴,你是说……你的意思是,你心里,也有我?”
他问得很轻,生怕稍微大声一点便会消散了她方才的那番话。他峻峭的棱角,他幽黑的眼睛,他屏住的呼吸,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问她,她心里可是也有他?
蓦地,他惶然焦急的神色与灼亮逼人的目光让她心中一松。就如同已经飞翔了太久的蒲公英,终于找到了降落的净土。他的鼻息温温热热地拂在她的颊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远:“霖江,我心悦你……不再有清赐表哥,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看到他笑了。
她就是这般折磨人,叫他的心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就是不得安稳。但是现在,他的眉头一下子完全舒展开来,仿佛一跃上了九重天,再没有旁的烦心事了。他唇角上扬,先前墨漆一般的眸色竟转瞬润泽如玉,带着悠长而融融的暖意。
笑得如同疏影底星点般璀璨的阳光,他轻轻道:“如蕴,再说一遍。”
随着他的这句话,她忽然觉得自己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汩汩地重新奔腾起来,从心脏蔓延至每一个细稍末节,刹那间扫散了前头全部的恍惚。好像做了一个幽长的梦,梦醒来,守在尽头的那个人,是他。
她自己都觉得欣喜起来。这一回,微笑着,她凝望着他说:“虽然迟了十五年,但是霖江,我也心悦你。”
一开始,他只是凝视着她笑,笑得眉目舒展、神色飞扬。然而不知何时,他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箍得格外紧,令她生疼。
他觉得自己心里头有一团火,她便是那火源,却亦是灭火的唯一法子——猛地低下头,他的唇不容置喙地吞没了她的呼吸。他吻得那样深、那样急,辗转吸吮,本能地渴望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连带也燃烧起了她的呼吸。她觉得他的手就是烙铁,滚烫地烙着她的腰、她的后脑勺,叫她仿佛快要变成水汽就此蒸发。
爱情是这世上最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到,只要有彼此,旁的都全然不值一提。迷乱中,她想,从出生起至今的这二十年,或许她一直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与一个自己欢喜、亦欢喜自己的人,彻彻底底的心意相通。
凯迪拉克之外,阳光澄澈如水,凤凰树依旧郁郁葱葱,树冠上的花也依旧火红如艳阳。树后,那家唱片店的留声机一直不曾停过。中途,有过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现在,又似乎在放一支古老的民谣。
一道清悠的女声轻轻地唱:“Windflowers╱ Windflowers╱ Ancient windflowers╱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young dreamer╱ Who lingers near them╱ But ancient windflowers; I love you……”
尽管家里还有那一桩烂摊子,然而对于如蕴和邱霖江来说,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芳香的甜味。他自然是恨不得即刻带她去到一个旁无他人的地方,就他与她两人,好生地过恩爱逍遥的日子。
那回之后,如蕴还见过如茵一次。不再似同之前的漫无方向,这次,如蕴格外义正言辞,她断然地告诉妹妹,嫁给邱霖江这样的事,根本想都不用想。许是与邱霖江终于同心,她只觉整个人好像都神清气爽了许多。不再忧心于家里的事,如蕴重新去帮起了顾妤缦。妤缦自然也瞧出了她的不同,时不时地便打趣:“甜蜜的爱情呀,果然是女人绝好的良药,不但容貌气质渐佳,甚至连活儿都干得越加起劲。如蕴,你说是不是?”
抿唇浅浅一笑,如蕴双颊似乎瞬间染上了一抹飞霞。抚了抚耳后的垂发,她抬眼,却是头一次没有赧然地走开,反倒是含笑着对顾妤缦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单单是我,妤缦姐又何尝不是?”
竟被她回了话,顾妤缦不由得怔了一秒。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今日的如蕴,顷刻后她笑了。怕是如蕴自己都不曾发觉,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一有风吹草动便噤若寒蝉的少女了。如同一朵茉莉,花期已至,便是徐徐地吐露绽放了。
到最后,赵如茵终是不曾如愿,还是嫁给了邱霖滔。只是可怜了若菡,平白无故的便降为了平妻。如茵心中忿恨,没法子怪罪旁人,便将气全都撒在了已经极为瑟缩的若菡身上。如蕴有一回实在忍不住,拉过若菡同如茵理论,却料最终吃苦头的仍是若菡。她无可奈何地说与邱霖江听,霖江沉默了许久,尔后叹息道:“我们邱家欠大嫂实在良多,只是这终归是他们房内的事,若是干涉太多……”他没有说完,但她明白。对于若菡,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不过,于他们二人而言,忧心的时刻总是少的,而快活的时光总是蔓延长久,一如七月底绵长的日光。蝉鸣声逐渐变得频繁而聒噪,广玉兰的叶子变得墨绿发幽,暑气蒸腾,夏季正是至盛时分。
这日下午,如蕴午睡后起来,在书房里寻着了邱霖江。他正伏案,似乎在看一些公文,眉头时而紧皱、时而展开,甚是全神贯注。午后的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棂洒落进来,照得屋子里澄澈一片。广玉兰的树冠在窗外随风微微摇曳着,书房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头顶上方的电风扇正在“呼呼”地飞速旋转着,卷起阳光下飞舞的灰尘。
如蕴半倚在门口,静静地,微笑地望着。眼前俨然就是一副水墨画,他是画中倚光流离的浓重墨色,而旁的都是些不大紧要的背景罢了。就这么不出声地看着他,她便觉得安心至极,窝心至极。那挂钟的嘀嗒声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在她胸口,响在她心头。
他终于翻阅完那一叠的公文材料,捏了捏眉心,随意地抬了抬头。这么一下,他才终于看到了门边的她。他微愣的当儿,她已经微笑着走了进来,走到他身侧。伸手给他揉了揉肩膀,她笑着说:“二少怕是想与那拼命三郎一决高下吧?”
他也笑了,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道:“二少奶奶此言差矣,拼命三郎哪里拼得过我。”她睨他一眼,“唔”了一声说道:“人家自然拼不过你的耍赖。”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的细纹都一道一道地刻了出来。
她有些心疼,轻抚上他的眼角,试图替他细细抚平那些纹路。“这阵子里外事情都多,你看你,瘦了好些。”他却笑言:“我若不瘦些,如何显得年轻、如何衬你。”他的眼底映着她的倒影,她微微撅嘴,道:“不行,今日不许你再办公了。你若不应,我便将这书房给锁了。”他自然连声应“好”,允诺道:“听你的,今日放假,陪你。”他说着,在她的唇上响亮地啄了一下。她红了脸,飞霞在颊,说:“这才差不多。”他的眼睛很亮,笑眯眯地点头:“我就知道,非要亲你一下,你才会觉得差不多。”知晓他是故意这般曲解她的话,她只觉好笑,瞪了他一眼,佯装没好气道:“油嘴滑舌!”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 春从天上来】
太阳微微偏向西一点的时候,邱霖江带着如蕴出了门。三点钟的光景,地面上白花花明晃晃的一片,枝桠叶片上都是反光的耀眼白色。如蕴一手挡在额前,下意识地蹙着眉,问:“这般晒,你要带我去哪儿?”他却卖关子,只笑道:“看你如今肤白皮嫩,将你送于那人贩子卖了去。”她轻轻捶了捶他的胳膊,嗔道:“好哇,倒要看看谁敢!”他笑得双眼极亮,一低头意已倾:“唔,怕是除了我,再无旁人敢要你了。”
他开车,一路上这么说说笑笑,似乎一转眼便到了目的地。她下车,惊叹道:“原来是这里。”
他带她来的竟是城隍庙。
在上海这么久了,她一次都不曾来过这里。站在城隍庙门口,看着眼前辉煌壮丽的一座座建筑,她觉得自己因炎热而烦躁的内心似乎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同她一起走进去,他娓娓道来:“民国十三年的的时候,大殿失火,全部被毁。现在你看到的城隍庙,正是几年前刚刚重建的,大殿用了钢骨水泥,再不怕失火。”她这才恍悟,莫怪得看着这般新。
大抵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庙里头人烟罕见。偶尔遇到一两位出家师傅,都对他们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示礼。他说:“过年的时候,这里格外热闹,明年带你来。”她应承:“好。”他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