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西装,一进来便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邱志宏面色铁青,硬邦邦地怒道:“邱某自认不曾请过各位,还望各位能即刻打道回府。”那中年男子笑了,八字胡一抽一抽,眼睛更是眯得只剩了一条缝。他说:“邱老爷,您是不曾请过我们,但让我们前来的,可是您的好儿子呀!”
铁青的面色刹那又变得通红,邱志宏似是一下子气得不轻,冲着管家便喝道:“大少爷呢!快,把那个孽子给我叫过来!”邱霖滔今日一反常态,居然一直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不曾出来。但是眼下,他到底还是畏畏缩缩地被管家叫了出来。
“说!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气急攻心,邱志宏抄起手边的茶盏便朝邱霖滔狠狠地掷过去。邱霖滔猛地往后一缩,嗫嗫嚅嚅地抽动着嘴唇,半天的“我”之后却没有说出旁的一个字来。一旁,那个中年男子却笑了,佯装躬了躬身,道:“不如还是让李某来说吧!”
李施昌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早前,邱大少与李某相识之后,想跟着我们山口先生后头做点小买卖。山口先生是个爱才之人,他将一家铺头交予邱大少打理,希望邱大少能成为他的左右臂膀之一。只可惜,邱大少许是大意了,竟将铺头经营到了严重亏损的境地……”李施昌抹了抹额头,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按照之前邱大少与我们山口先生立下的字据,若是盈利则分红五成,若是亏损,便要烦请邱大少将虹安百货公司的一半经营权作为抵押,交给山口先生。”
话音方落,邱志宏的身子已经晃了两下,面色立刻刷白,指着李施昌目眦尽裂:“你……你们简直是……”邱霖江这时忙走到父亲的身后,双手牢牢地扶住他。只听李施昌继续说道:“邱先生若是不信,李某这里有一份当初立下的字据,邱大少可是工工整整地签下了大名的。”他说着,果真从怀里的口袋掏出一张白纸来。
邱志宏已然气到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额角青筋暴起,甚至都像是快要喘不过气。邱霖江低低地对父亲道:“父亲,您先坐下,这里有我。”如蕴也早已来到了邱志宏的另一侧,与邱霖江一道扶着邱志宏在沙发上坐下来。转过头,她对管家轻声急语道:“快去叫周医生过来!”
剑眉敛起,目光淬利,邱霖江上前一步,鹰隼般的眸子紧紧地盯住眼前的那十来个人。微微眯起眼,他说:“烦请李先生将字据借来一看。”李施昌倒是爽快,二话不说立刻将字据递了过来。邱霖江由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纸张重新叠起来,沉默了片刻后,他沉声道:“今日幸会李先生,不知李先生可有空,让邱某做东,请李先生喝个下午茶?”
李施昌一听这话,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邱二少倒是个明白人!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邱二少,你先请吧!”
侧后方,如蕴看着邱霖江紧抿的唇线以及挺得极直的脊背,她明白他心里定是已怫然大怒到极致,却竭力地维持面上的平静与他们虚与委蛇。她忽然鼻子一酸,替他委屈、替他心疼。他明明那么不喜大哥,然而当这个家有危机的时候,他却总是挺身而出的那一个。
临走之前,他侧过头,与她四目相视。她忙飞快地挤出一抹笑容,对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的目光很幽暗,里头藏着的情绪复杂莫辨。然而在她挤出微笑的那一刹,他平静了眸子里的波澜,也对着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回过头,他从容地低沉道:“李先生,我们走吧。”而后便举步离去。从头到尾,瞧都不曾瞧一眼畏缩发颤的邱霖滔。
八月的清晨,空气里渐渐地都弥漫开甜甜的桂花香气来。广玉兰的树叶颜色愈见墨绿得发深,甚至叶边儿都微微地卷了起来。
因为刚刚起床,她的指尖还很滚烫,葱白一般的手指头穿梭在他的脖颈间。替他整理好衬衫的衣领,在轻拍前襟,将衬衫拉得笔直,如蕴这才停下来。抬头看着他,她微微一笑,说:“好了,这件衬衫果然适合你。”平日里见多了他穿黑色的衣服,今天鲜少地换了件白色衬衫,竟透出一股斯文谦雅的味道来。
他拍拍她的手,微笑道:“不用担心我,等会儿便回来。”他的笑容沐浴在晨光中,叫她只觉得无比温暖与安心。她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午膳。”其实,在心底深处她是惶惑的。邱霖江要去见的是山口大佐,即是上回李施昌口中的“山口先生”。那天,邱霖江与李施昌一同外出“喝茶”后,回来便说,对方已经答应了安排他与山口大佐见一面。然而如蕴晓得,她不应该将那些担忧表露出来,现下,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不加重他的负担与压力。
一直送他到大门口,她又一次说:“霖江,等你回来吃饭。”他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一弯身坐进了凯迪拉克里。她站在门口,目送着不言将车渐渐开远,目送着他距离自己愈来愈远,直至拐了个弯,再也看不到。
如蕴一转头,发现不知何时,邱志宏与陆芸竟也站在了门口。早几日,邱志宏分明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是转眼间却仿佛苍老了十岁,华发爬满了他的鬓角,而他额头上的印子也一道道的变得格外深刻。却是陆芸先开了口,她脸上的微笑依旧淡然,仿佛丝毫都不为儿子担心,因为十足的信任。“回屋里去吧!不会有事的,霖江等会儿就会回来了。”
而另一边,邱霖江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山口大佐约在了一家日本茶社,从车里出来,只见茶社外头站着一圈都是身穿和服的日本人。他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一名艺妓模样妆扮的日本女子带着他来到了包间。
里头已经坐了两人,除了李施昌之外,还有一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那男子穿着藏青色的和服,留着极短的板寸头,肤色微黄,眼皮微微下耷,然而目光却极为锐利。邱霖江顿时明白,想必他便是山口大佐。
果不其然,李施昌见到邱霖江,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邱二少,您可终于来了。这位,便是我们山口先生。”他进了包间,在木案前站定,然后沉着声,简短地打了声招呼:“李先生,山口先生。”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点了下头,便再没有旁的话语或是动作了。山口大佐依旧是那副锐利的表情,但也相对地回了声:“邱先生,你好。”然后手臂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坐。”
邱霖江自然不客气,在他们的对面盘腿坐下。山口大佐一直不出声,邱霖江不急不燥,也一直默不作声。最后,倒是李施昌忍不住,打破了那份沉默。“邱二少,关于虹安百货公司的一半经营权……我想,您现在应该可以给我们一个满意的回复了吧?”
略微沉吟了片刻,邱霖江开口说道:“不知,怎样的答复,对于山口先生来说才算是满意呢?”山口大佐终于张了嘴,依旧耷拉着眼皮,严肃着一张脸,缓缓低沉道:“邱先生,我想,那张字据上写得一清二楚,不用我们再解释了吧?”
冷峻着目光,邱霖江轻轻一笑:“众所皆知,邱霖滔并无虹安百货的任何职务,因此,他如何能代表百货公司?而他写下的字据,又如何作数?”山口大佐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尖锐如针,语速依旧缓慢,道:“邱先生,你这是要与我们作对吗?”邱霖江勾起唇角,沉静地一字一字道:“邱家与山口先生并无丝毫恩怨,何来作对一说?”
短暂的静默之后,山口大佐忽然朗声纵笑起来。他抚掌道:“邱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既然是与聪明人交谈,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他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我知道,邱家在上海的势力是很强大的,我们日本人,欣赏有能力的人。若是想要彻底销毁邱大少与我们签的字据,那么,就请跟我们合作。”
邱霖江“哦?”了一声,问道:“如何合作?”山口大佐的中文说得很不错,他说:“我们大和商会初来乍到,有些货,源头充足,却找不到便利的渠道疏通下去。邱先生,若是你们能做这便利的渠道,那就太好了。”
垂下眼睑,看着木案上的纹理,邱霖江复又抬眼,问:“那么,究竟是什么生意?”山口大佐笑了,说:“眼下是战乱时代,做什么生意最赚钱,身为商人的邱先生,想必定是十分清楚的吧?”
邱霖江的心口一沉,然而面上不曾显露半分。注视着山口大佐,他似笑非笑:“听起来,山口先生似是极有把握邱家会答应?”山口大佐及时笑了起来,连声道:“不不不,这只是我们大和商会对邱家最诚挚的合作邀请。我想,邱先生一定会好好地考虑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走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弓着腰轻轻地说:“山口先生,夫人来了。”山口大佐倒是快速地站了起来:“快,让夫人进来。”
门口慢慢地显露出一抹大红色。原来,是一位穿着大红色和服的女子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光景,挽着发髻,笑起来很是温婉。山口大佐迎上前,将那女子迎到了自己身旁,双双坐了下来。“晴子,我来跟你介绍,这位是邱霖江邱先生,虹安百货公司的二少爷。”晴子转头,对邱霖江淡淡一笑:“邱先生,你好。”
邱霖江却有些怔住了。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但到底是邱霖江,两秒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也对着晴子点头示意:“山口夫人,你好。”
山口大佐与夫人的感情似是很好,呵护性地握住夫人的手,他说:“晴子也是你们中国人,十八年前,我第一次来中国时认识了她,从此就再也放不开她了。”听了这句话,邱霖江微微笑了,道:“十八年,山口先生与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如此,我便不再打扰山口先生了。先生的意思我会带给家父,待我与家父商量过后再给山口先生答复。”山口大佐说:“期盼邱先生早日带来好消息。”
道别过后,邱霖江起身,大步离去。然而刚走到包间门口的拐角时,他却顿住了脚步。眼前,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沈清赐。”微微扬起下巴,他低沉着嗓音,几乎是将这三个字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
竟果真是沈清赐。穿着浅米色洋服,沈清赐扬起一抹挑衅的笑容,看着邱霖江道:“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眯起眼,邱霖江目光刹那变得淬利如鹰隼般,阴鸷地攫住沈清赐的脸。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已经飞快地转了好几转,强忍着怒气嘲讽道:“倒是小觑了你!身为山口大佐的幕后军师,你的棋,走得可真高啊!”
沈清赐亦是冷幽幽地看着邱霖江,说:“与邱二少下棋,自然要仔细一些。替我向如蕴问声好,先失陪了。”说完,他穿过邱霖江身边,朝着方才那个包间走了过去。
站在茶社里头,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光,以及仿佛在冒着烟的地面,顷刻间,邱霖江的神色变化莫测。
坐进车关上车门的时候,他忽然对不言说:“查一下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
“如蕴,现在的情形……对邱家很不利。”当晚,他对她说。她“恩”了一声,静静地凝视着他。
不消他说,她也晓得现在的情形定是很不乐观。中午邱霖江回来,谁都没有找,却是一头扎进了邱霖滔的房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怒斥。她与家里的其他人都站在外头,将里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是一个局,一个从一开始便在设计邱霖滔绕进去的局。而真正出谋划策设计局的那个人,竟然是清赐表哥!而邱家,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如履薄冰。因为山口大佐所谓的“合作”,其实指的竟是军火生意。这样出卖自己国人的生意,霖江怎可能答应去做!
她懂他,所以她只是问:“最坏……会怎样?”他也凝望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颊,说:“也许……邱家会就此被打趴,从此一蹶不振,而我,也会身无分文,变成一个穷光蛋。”舔了舔嘴唇,他又道,“抑或,我会被山口大佐暗算,失了性……”
他最后那一个“命”字还未曾说出口,她已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抬起眼,细细地看着这张已经刻画到她骨血里的脸。她指尖冰凉,他的唇却滚烫。她浮出一道浅浅的笑容,说:“若是你变成一个穷光蛋,那我们就回双梅种田去。你会活很久,陪着我,陪着……我们以后会有的孩子。”
她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溶入空气里,变成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气泡,钻进他的心里,熨得他直心痒痒。她眼里温柔似水,乌黑圆亮的瞳仁里除了他的倒影,再无其他。她盼他盼了十八年,还曾经一度错认良人。如今,才一年,哪里够。
“霖江,你答应过我,要守护我一辈子。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吧。只是不要忘记,保护好自己,才能守护好我。这辈子,不许食言。”她依旧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沉寂而缱绻,情深似海。他抱紧她,好像唯恐她会消失一样。下巴摩挲着她的肩头,这是他极爱做的一个动作,他应承她,低微地说:“好,不会食言。”
月色洒下满地清辉,夜晚总是温柔。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她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日本料理店喝醉酒的那一晚。那些记忆,因为醉酒变得格外模糊而零散,但这一刻却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
她记得,当时他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背了起来,从店门口璀璨的灯光下走入深沉漆黑的夜色中。她记得,不远处似乎有狗吠声,时断时续。她记得,墙头似乎有一簇娉娉婷婷的凌霄花,在如水的月色下吐露着芬芳。
她记得,那条巷子并不长,也就百来米的模样。而她伏趴在他的背上,圈住他的脖颈,只觉心里无尽的安宁。
她记得,他背着她,静静地一路走,一路走,就这么走到了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