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她立刻收藏好了那些情绪,只是露出一丝笑容,抬颔指了指那边闻声看过来的女子,问:“霖江,不跟我介绍一下么?”他垂在书桌下的手收紧,眸子幽黑,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然后从桌边走了出来。执过她的手,他说:“这位是程友彦先生的千金,程韵芝小姐。”
程韵芝自然早就走了过来,如蕴对她微微笑,礼貌地点头道:“原来是程小姐,你好。”程韵芝今日穿了一件粉色的洋裙,显得面容格外姣好。她笑得很甜,软软地应道:“二少奶奶,幸会。”
与程韵芝相比,经过一夜颠沛辗转的如蕴自然显得疲倦而风尘仆仆,她的旗袍侧边甚至还有在火车上不小心蹭到的一大团黑色污渍。尽管如此,她依然竭力地挺直背,脸上的表情也全然不泄露一丝心痛或愤怒,只是得体地微笑说道:“早几日便听霖江提起过程小姐,今日一见,果然蕙质兰心。”
程韵芝羞赧地一垂眼,轻声道:“二少奶奶夸赞了。”不等他们说话,她便再次开口道:“打扰了二少许久,现在也已经不早了,家父必定在等我回去用膳呢,韵芝就先告辞了。”邱霖江并没有挽留,只是说:“我叫常嫂来送你。”程韵芝忙摆手:“哪里用得着,我识得路的,二少不用客气。”然后再次对他们欠了欠身,“二少、二少奶奶,告辞。”
在程韵芝走了很久之后,她不曾说话,他亦不曾言语,只是相对而立。终于,她微微偏过头,然后转身欲走。他一把拉住她,握紧她的手腕,他问:“你去哪里?”她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回卧房,换衣服。”迟疑了片刻,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跟着她一同走回了卧房。
如蕴很快便换好了一件干净衣衫,理了理襟扣,她问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邱霖江:“家里头还有中午的剩菜么?一整天都不曾吃东西,有些饿了。”他没有说话,慢慢地走近,一直走到她跟前。“如蕴,你一定要我先开口、一定要这么堵我么?”
她好笑起来,道:“我哪里堵你了?只字不提方才的事难道不是识大体么?”他扣住她的肩,目光沉沉,在她脸上仔细地游走。许久,他说:“你生气的竟不是程韵芝。”她动了动,却根本挣不开他的双手,于是只得作罢。
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睑,似是在斟酌。片刻后,她说:“程小姐竟能入得了你书房,我不得不承认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但我晓得,你定是在做什么谋划,也许是做给程友彦看,也许是给山口大佐看,唯独不可能的,是对程小姐真有情愫。一年,不算长,亦不算短,但你早已活在了我的骨血里。霖江,我是你的如蕴,你心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只有我,我如何不知?”她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触。她的眼底流动着一层暗河,有悲伤,有愠怒,亦有对他的深爱。
“霖江,从前你曾说过,你的女人,不须独当一面,但必须和你比肩而立。现在,当我认为自己可以与你比肩而立的时候,你为何却又推开我、又将我藏在了身后?霖江,你怎舍得叫我如此失望?”她的眼眶红了,甚至鼻尖都红了,却强忍着咬住唇,硬是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而她的伤恸,刺痛了他。心口只觉一阵剧烈的抽痛,好似有人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了下来,痛得他只会一把将她紧紧地箍在自己怀里,除此之外,旁的什么都不晓得了。他以为这样是对她好,却料,他竟叫她失望了。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她骨头都生疼。然而在他的怀里,她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些眼泪哗啦啦地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他厮磨着她的耳鬓,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如蕴,对不起。”
那一声声“对不起”,生生勾出了她从昨日到今天的恐惧与后怕。突然置身在陌生的环境里、头一回自己一个人乘火车、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与一些不怀好意的脸,撑着她逃出那班开往北平的火车然后再从荒郊野岭坐上回上海火车的,撑着她不去在意这样动荡年头里各种极坏可能的,唯有对他的信念。
她想要回到他身边,不论千山万水抑或披荆斩棘,如是而已。
眼泪汹涌地往外淌,她回应似的,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她跋涉而来,破浪而来,幸好,他还在原地。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这般勇敢。原来,让一个女人成长的最好礼物,是一个男人与她相伴不渝的爱。
埋首在他胸口,她哽咽:“再也……再也不许让我一个人。”
他抚拍着她的肩,那样温柔,那样心疼,那样悔疚。一个接一个的吻在她的发间落下来,然后寻到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泪水很咸,他都替她一一吻去了。咸涩充满了他的口腔,冲得他的眼角都湿润了。
良久,他才说话,声音低沉而郑重:“好,再也不让你一个人。”
正如如蕴所想,邱霖江想将她送去北平,半是为了做戏给程友彦看,半是为了保护如蕴。上回与尹芷晴的见面他已经努力做到极隐蔽了,但似乎到底还是走漏了风声,山口大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会面,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山口大佐的视线扫过来,一边捋着袖口,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邱先生,听闻尊夫人是位很贤淑的女子,什么时候方便,可否介绍给我认识下?”眸子一缩,邱霖江微笑道:“那是自然。”
只是,他冒不起风险。退一万步讲,公司纵使倒闭了,他有信心能够卷土重来。可是如蕴若是受到了任何的伤害,却是生生伤了他的肋骨血肉。
“程友彦提的条件,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她问他。她晓得他心里的责任心有多重,若是他真的有什么谋划,她怎会不配合。他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绝不可能达成的协议,提了做什么?眼下,我与程韵芝虽有接触,但她心里也是清楚亮堂的。只是做做样子给程友彦,先拖延下时间。他的联手我定是要的,不过,我相信定有旁的法子。”
没过多久,这个“旁的法子”竟真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晚,邱霖江与程友彦在苏州河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共同晚餐。虽然已在上海几十年,但程友彦骨子里到底是个山东大汉,相熟之后,喝起酒来浑不在意,白酒甚至都用碗来盛。酣畅淋漓的一顿酒菜之后,程友彦竟喝得大醉。
同醉酒的人实在是无道理可讲,程友彦正在兴致头上,非要领邱霖江去河边,讲述自己当年初来上海时的壮志雄心。他满面红光,跌跌撞撞地在河边“指点江山”,说他当初便是站在这苏州河的河边,对着河水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改头换面地重新站在这里。十几年的摸爬打滚后,他做到了。
程友彦越讲越兴奋,步子越走越踉跄,也越走越往前。邱霖江忙一把拖住他:“程先生,前头就是河,可没有路了。”程友彦抬手一挥,打了一个酒嗝,道:“不、不碍的,我晓得!”他又说了一会儿,不言忽然走了过来,自是有事同邱霖江相报。然而便是这转头说两句话的工夫,当邱霖江再次回头的时候,却刹那大惊失色:“小心——!”
他那句“小心”到底迟了,程友彦哪里听得到,竟就这么一个趔趄坠了河!电光石火间,不加犹豫,邱霖江也跟着程友彦后面跳了下去。
周围的随从个个都被这骤然而来的突变惊得愣是怔了好几秒,却是不言头一个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快救人!”后便也跳入了河水中。因着救助及时,程友彦呛了几大口河水,安然无恙地被邱霖江救了上来。而那酒醉,也一下子彻底醒了。
事后,作为一个极有江湖气概的人,这样天大的恩情,程友彦无法不报。邱霖江想要的是什么,他从来都清楚,这一回,终是点了头,应允与邱霖江结盟,并一同去跟山口大佐谈判关于虹安百货公司的事。
五六天的拉锯战之后,山口大佐终于松了口。所谓虹安一半的经营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邱霖江答应跟山口大佐合作,将一楼整层都租给大和商会,并且减去四成的租金。
签好同意书的那一刻,邱霖江微微舒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他的眉头又轻蹙了起来。他心里有预感,这或许并非结束,而才是一切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二 □□花破子】
果不其然,几天后,他们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
中午,如蕴从家里头过来百货公司,寻邱霖江一同用午膳。秋老虎还未离开,地面依旧是蒸腾的暑气。她挽着他的手臂,正依偎着他一块儿往外走,刚刚走下百货公司的台阶,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拦在了他们面前。
“漂亮姐姐,有位叔叔跟我说,如果你给我一块大洋去买糖吃,我就把这封信给你。”那小男孩的脸上尽是污垢,瘦得皮包骨一般。他的手里攥着一封信,眼神警惕而又渴望地盯着他们。
如蕴一愣,邱霖江先反应过来,蹲下身,问道:“那位叔叔……有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摇摇头,将信往怀里紧了一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重复了一遍:“如果……如果你们给我一块大洋,我就、就把信给你们。”
她说不清心里复杂的感觉,似乎想要这封信,却又惧怕它。最终,她也俯下身,从手袋里取出几块大洋来,递给小男孩,淡淡的笑道:“去买些吃的吧!”一把接过大洋,小男孩毫不犹豫地将信往如蕴手里一塞,便兴高采烈地飞快奔跑走了。
看着手里的信封,如蕴低着头,一言不发。邱霖江拉过她,轻声道:“走,先回我的办公室再看。”
信封是白色的,除了几道脏兮兮的手指印外,一个字都没有。如蕴站在顶楼的办公室里,盯着手中的信封,只觉心中一跳。头顶的电风扇呼呼地转着,阳光下,在地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其实,她已经有了些许预感,她觉得也许自己晓得这是谁寄来的。
他没有催促她,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她终于慢慢地撕开了信封口。里头是一张白色的信纸,纸上的正楷小字端正而隽秀。
“蕴儿:
若是你能读到这封信,那么我也就安心了。
山口他还是晓得了你的身份,他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我太了解他了,他做事向来果决而不留情,并且绝不容许自己及周围存在任何污点。我与他结婚十八年,一直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现在,在他知晓你是我的女儿后,蕴儿,我想,你已经被他视为污点了。
另,听说了霖江与他交手的事,我想山口他必定已经怀恨在心了罢。我无法预测他究竟会作何举措,只能为你祈祷,祈祷你平安、幸福。
若是可以,离开上海一阵子吧。
爱你的母亲芷晴字”
电风扇还在头顶呼呼地转,吹得如蕴手发抖,就快要握不住那张信纸了。她猛地一转头,眼里噙着泪,将信递给邱霖江。“霖江,她、她是不是出事了?”邱霖江飞快地扫完信上那几行字,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他说:“放心,有我在。”
外头已经闷到了极致,天色忽然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就要来大暴雨了。
她在他的胸口,感应到他踏实的心跳声,听见他又说了一遍:“有我在,别再去想那些了,放心。”
在邱霖江看来,一切已经到了有些严峻的地步。他向曹永鸣借了些人手,吩咐他们寸步不离地保护如蕴。又叮嘱父母、卿悦,以及赵氏夫妇,出入均需小心谨慎。然而就在这当口,百货公司忽然出事了。
约莫是从三天前起,陆陆续续地忽然有人前来闹事,围在百货公司的大门口,大声地嚷嚷着说虹安卖的货品有问题。起先只是两三个人,慢慢地,人变得多了起来,到现在统共竟有了十来个人。有人说成衣有一大段没有缝边;有人说二楼卖的sunflower雪花膏早已过了期;甚至有人说自己买的洋碱根本不是小飞鸽牌的,虹安以假货充真货。
邱霖江怒极反笑,竟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山口大佐真真是叫人看高了。只是,这些闹事他必须要处理,口碑对于一家百货公司而言,何等重要。
忙得不可开交,邱霖江这日正在办公室对下属吩咐指令,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出去!没见到……”他原本色厉内荏地对那人劈头便训,然而在看清那人的着装时,心口一抽,他刹那收住了声。那人,分明是曹永鸣的人马。
霍地站起来,双臂大大地撑开在桌案上,淬利着眸子,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说!”那人似是一路飞奔过来,仍旧上气不接下气,喘道:“二少奶奶被、被人掳走了!二少,对不起,属下失职……”明明他们距离如蕴那样近,但对方的动作迅速得惊人,他们居然愣是不曾追得上!
邱霖江的嘴抿得极紧,喉结不断地翻滚,而那眸色凌厉逼人,仿佛生生地剜着那人一般。似乎忍住冲冠的怒气好几秒,他到底还是抓起手边的一只玻璃水杯,猛地狠狠用力掷了下去!
“混账!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么!”怒火已然滔天,他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眼中尽是血丝,额头、手臂上的青筋都一一暴起。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究竟有多么的肝胆欲碎!原来,山口大佐真正玩的,却是声东击西!
浑身尽是森寒之意,阴鸷着双眼,抬眼看到跟前已经抖得似筛子的两人,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声怒喝:“滚,都给我滚!”
一拳重重地击打在桌案上,在那两人都退下去之后,他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地挖出一个洞,血淋淋,痛得他脸色惨白。冬日最凄厉的北风呼啸着从那洞里穿透而过,冻得他死命地咬紧牙关。
他恨不得立刻冲去山口大佐的跟前,然后一枪毙了他。但悲哀的是,他不能——除了如蕴之外,他身上的背负还有虹安、还有整个邱家。
眼底的惊痛逸出来,就那么静止了片刻,他到底还是抓起话筒,拨了几圈,然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道:“备车。立刻,马上!”
不言开车,邱霖江单刀匹马地便直接去了大和商会。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山口大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