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季恒却无比感激这一回的世事无常,他原本以为眼前明妍的少女早已不是他的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她竟又回到了他身边。
是的,他还有机会,让她以后都陪在他身边。
凌氏笑道:“都是亲戚,用不着这样多礼,她小孩子家家的,回来该去拜见你祖母和母亲才是。”又问道:“你家哥儿可还好?”
季恒笑道:“如今比以前能吃了,身子也壮实了不少,只是还爱生病,大夫说倒也没有大碍了。”说着他眼神黯了一黯,道:“令嬴走时,我对她保证过,定会好好将孩子养大。”他的目光微不可察的落到了意秾身上,见她仍微垂着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回沈府的路上,凌氏对意秾旁敲侧击了半晌,意秾只装听不懂。凌氏瞪着她道:“你个死孩子,想要累死我啊!就直说了吧,季家有心思上门求娶你,你是什么意思?”
意秾低头嘟囔道:“娘,我真不想嫁人。”
凌氏立刻就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别看咱们家也是国公府,比起成国公府却是差了好几程子,季家大郎又是个出息的,他如今虽守着妻丧呢,但打他主意的人家可是不少。咱们如今先将事情定下来,也不急着过礼,先换了庚帖,再等个一年成亲正正好。”
见意秾仍不说话,凌氏看着她道:“你会不会是嫌弃他有嫡子了?”凌氏正了正神情,道:“他虽然已经有嫡子了,但只要你行的端,季家也断不会委屈了你的。你若是嫁过去了要好生将那孩子养大,你待那孩子亲,那孩子自然也会孝敬你,咱们家的姑娘,旁的不说,品性却不能有差,世人都说继母不好当,那是没摆正心态,只要摆正了心思,万事都不难。况且,娘看得出来,季家大郎对你还是有几分心思的。”
此时已经是午后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耳畔是车轮缓缓转动的声音,意秾靠在车壁上,望着帘帐,她手掌握拳,用力的敲了敲头,将心中那个模糊的人影赶走。
凌氏还以为是自己逼急了,忙道:“你若真不喜欢嫁到成国公府去,娘就再给你寻个上进本分的。”想了想又道:“季家大郎有嫡子,你嫁过去到底还是有些委屈的。”
说来说去,连凌氏自己都下不了决断了,想着晚上跟沈珩之商量。
凌氏这厢里还想再看一看,季家却是急得很,特意请了与沈家交好的马夫人帮忙上门说亲,季老夫人也亲自出面,问凌氏的意思。
沈珩之不反对,但女儿才回家,他总觉得现在定下来太过急躁了些,若不是因为对季恒知根知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要隐瞒什么,才这么火急火燎的想尽早定下来了。
凌氏又来吞吞吐吐的打探意秾的意思,意秾直接道:“娘,你想如何就照你说的办吧,反正我日后也要嫁人的,只要不是。。。。。。嫁给谁都一样,与其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还不如嫁给季表哥。”况且她这次能回来,还是多亏了季恒。
意秾点了头,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因季恒还在守妻丧,两家便只私底上悄悄互换了庚帖,也没有张扬。
谁知十一月才过,天气冷得煞人,前线的战报就冒雪急驰送到了宣和帝的案桌上,那是一封大虞新帝亲自下的战书,如今大虞军队已经开拨,以压倒之势进犯禾上。
☆、82|雪满地
大梁立国已近两百余年,也曾赫赫然如天上日,八方来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已趋近腐朽没落。
驻守禾上的郡守风闻虞军攻来,匆匆下令闭城死守,他自己则当即便脱了官服跑了。大虞不日便占领了禾上,并以此为根据地向京城进发。
大梁有这种只顾自己逃命的郡守,却也有顽强守城的。庐城太守李孝文以一己之力,竟拖住虞军长达三个月之久。庐城械具老化,不足以守城,李孝文便利用天寒地冻之势,在城墙之上浇水筑冰,一直顽抗到来年开春,城门才被攻破。
李孝文为保百姓不被屠戮,坚守三个月之后,甘愿背负千古骂名,率全城百姓投降。之后自己从城门一跃而下,身死报国。
此时京中的宣和帝早已吓得没了主意,匆忙派人与大虞求和,许诺割城赔地,甚至给大虞缴纳岁贡,但大虞的军队却没有丝毫停歇,到了第二年冬至,虞军已攻至京外。
宣和帝每日惴惴,若不是有明贵妃时常安慰,只怕他都能先被自己吓死了。明知抵抗不过,又不想做亡国奴,便只剩下了逃跑这一条路!宣和帝倒也是个痴情的种子,临跑也不忘带上明贵妃,只可惜京城被围困,连只鸟儿飞出去都能被虞军射杀了,更何况是宣和帝!最后没出去的宣和帝又匆匆返回宫里,镇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京中也是人心惶惶,各勋贵更是连门儿也不敢出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虞军攻进来,他们先掉了脑袋。
此时已进入了十二月,今年也有些邪门儿,自入冬到现今,大雪就没怎么停过,若不是这几场大雪阻隔,只怕虞军早就攻进城来了。如今虞军在京外驻营扎寨,天气太冷,数十万大军取暖便是一个难题,另外冬天食物本就稀缺,对虞军的行动也是一个限制。
所以大雪虽使人行路不便,却是人人都在盼着这雪再下得大些、多些。
凌氏抱着手炉跟意秾絮絮的说着话儿,“如今京中城门紧闭,外头庄子上的车都进不来,连木炭都有些不够用了。如今买一只羊的钱,要搁以前能买三只了!”
意秾这一年过得只怕比任何人都忐忑,她不知道如今城外的虞军中有没有容铮,听凌氏说话,她也只是点头答应着,
凌氏如今也不能再四处去串门子了,大雪天儿憋在房里,话就格外的多,“今天季家大郎还亲自过来了一趟,送来了不少东西,说婚期不变。虞军虽然在外头,但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圣上不中用,但太后娘娘还是有手段的,剩下的这几位顶大梁的将军也都可靠。你和季家大郎先成了亲,娘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别的不说,成国公府娘还是信得过的,季家大郎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有他护着你,娘也放心些。”
意秾兴致不高的“嗯”了一声,抬眼望向窗外,大雪纷扬而落,将眼前的一切都遮掩的模糊不清。
季恒已经除了妻服,两人的婚期定在十二月二十,虽然城外大军虎视眈眈,但成国公府依然将每一项走礼都办得正式而又隆重。
到了十二月十九,沈家将为意秾置办的嫁妆抬去成国公府。季恒寻了理由来到了沈家,因成亲前他与意秾是不能见面的,故而季恒只是站在披芳院外,隔着重重雪幕凝望。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等待与守候的姿势,大雪自天穹簌簌落下,如一群断了翅膀的白蝶,漫天卷来,带着扑天盖地之势。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见事通透,这么些年在官场中历练的沉稳世故,眼中也再不见喜色与波澜,脸上时常带着笑意,却从未深达眼底。他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也未尝不可,但她又回来了,天知道他得知消息那一刻有多么欣喜。他想尽办法说服他的祖父祖母,与她定亲。如今离他们成亲之日就只剩一天的时间,从明天开始,她便是他的妻了,然而这一刻,他却无比的恐慌。
这恐慌来得这样真实,以至于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
那份求而不得的悲凉也不知从何而来,他紧紧握了握拳头,转身回去。
丹鹭将帘子放下,进来道:“姑娘,姑爷在外面站了足足有一刻钟!这么大的雪,落了他满头满身都是。”说着又忧心忡忡的道:“可别赶在这个时候冻病了,明天可就是大婚了。”
意秾放下手里的笔,命彤鱼将那幅字晾干卷起来,淡淡道:“你去看看他走了没有,如果能追得上,你就拿个手炉给他送过去吧。”
丹鹭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明日就要大婚了,意秾心中却没有一丝紧张或羞臊,她与往常一样,画了幅雪梅图,用过饭后沐浴,换了小衣躺在床上。因时候还早,便在灯下捧了本书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竟倚在引枕上睡着了,连床幔也没放下来。
外面依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着掩盖一切的气势。
第二日一大早,意秾就被叫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看到喜娘才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上妆穿戴,辞别父母,男家催妆,意秾登上花轿时,雪小了一点儿,喜娘不停的说着吉利话儿,凌氏命人装的红包也厚实,高兴得喜娘合不拢嘴。
成国公府在京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如今这般形势,府上依旧是高朋满座。意秾从花轿上下来,被引着去上房行三拜之礼,意秾在轿子里时一直握着拳头,此时双手松开,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
但是,还没跨进上房的门,竟忽然听外面喧哗了起来,意秾被盖头挡住视线,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便有个管事媳妇过来,匆匆将意秾引到后院一间厢房,让她先暂时歇歇。
彤鱼等几个大丫鬟都是一头雾水,这个管事媳妇彤鱼倒是认得,季沈两家毕竟有亲,以往也是经常来往的,彤鱼随意秾来成国公府时见过她,是宁二家的,彤鱼见她神色不寻常,忙问:“前院出什么事儿了?”
宁二家的得了老夫人的话,哪敢在此时多嘴,况且外面还有喜娘和送亲队伍等着安置,但蒙着盖头这位可是将来季府的大奶奶,她也不敢不答,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圣上的旨意到了!中贵人捧着圣旨正等着呐!板着张脸,谁敢怠慢他啊,一家子男人和有诰命的夫人们都得先去接旨,先委屈姑娘在此等候片刻,等接完了圣旨,再行三拜之礼。”
宁二家的说完,赶忙又走了。
宣和帝挑这个时候下圣旨必定有蹊跷,意秾虽然与宣和帝并没有什么接触,但也知道这位天子是个没什么心计手段的,只怕让他折腾人他都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儿来。而老成国公在朝中又威望颇重,她不觉得宣和帝有什么理由非要在这个时候找季家的麻烦。
丹鹭嘟囔道:“圣上怎么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意秾出嫁是将四个大丫鬟都带着的,但绿蚁和青鹅是与喜娘们在一起,此时并不在。
彤鱼原本有什么事都喜欢跟青鹅商量的,此时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这厢房位置有些偏僻,但内里物置齐全,玫瑰椅上还垂着大红色的椅褡,看上去整洁舒适。她给意秾倒了盏茶,道:“姑娘先润润嗓子吧。”
意秾确实渴了,不过因还未行礼,盖头不能揭,便轻轻的抿了一小口,然后靠在窗前的罗汉榻上,让彤鱼和丹鹭听着点儿外面的动静。
☆、83|爱与恨
房间后窗外是开凿出来的湖,十分阔大,夏日里是荷叶青碧、田田接天,到了冬季天气冷,湖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细雪覆在上面,白茫茫一片似一直延伸到了天际。
门前则种着满园梅树,并不单只红梅,绿萼、檀心等素淡的颜色也有,或深或浅的梅朵簇簇拥于树枝上,暗香浮动,娇妍俏立。有花瓣随风飘落,铺展在白净的雪地上,红白相映,格外鲜妍。
这个院子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装饰虽不十分奢华,但风景却是极美,带着些魏晋的不羁风骨与随意,美得漫不经心,却美在了骨子里。
季府在匆忙之间,还能特意将意秾安置到这处精心布置过的地方来,显然是新妇的足够重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的喧哗声似乎小了些,意秾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唤了声彤鱼,却迟迟不见应答,只听得风吹帘幔沙沙一片轻响。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地上,意秾心中惊骇,将旁边小几上的花觚握在手里,悄悄藏在身后。她隔着盖头看不见人,只听见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了她面前,她透过盖头的下缘看见一双玄色绣云纹靴子,靴子边缘沾了些雪,屋子里温暖,雪沫子慢慢化去,将缎面洇湿。
他身上带着股冰冷的气息,伸手将意秾头上的盖头揭开,他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他背光而立,站在光影里,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隐在黑暗中,窗子上竹篾儿的光影一格一格的映在他身上,颇有凝重的沧桑感。他微微扬起眉,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来。
意秾方才心里便已经有了准备,但真的看到是容铮时,她还是有些大惊失色,她深呼了一口气,趁他不备,猛地将藏在身后的花觚向他砸去。他挥手一挡,花觚被甩在了地上,应声而碎,溅了满地的碎片。
容铮眼睛眯了眯,讥笑道:“明知道不会砸中我,还非要试一试。”他伸手去触她,脸上带笑,眼底却是冰凉一片,意秾眼泪倏地就涌了出来,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并不说话,跳下罗汉榻,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往门外冲去。
地上全是碎片,她躲避不及,一脚踩踏上去,血立时就冒了出来,她疼得一激灵,却仍一声不吭,勉强站起来仍要往外走。容铮上前一把就将她拎起来,扔到榻上,气得脸色铁青,“你就作践自己吧!发烧也不管,那时是不是就想直接把自己烧死了事!”
意秾紧咬着唇,眼泪大滴大滴的往外掉,容铮要伸手替她将袜子脱下来,她固执的用力踢向他,容铮发了狠抓住她的手,手腕处被他箍出红痕来,她甩也甩不开,却仍不肯消停,最后累得全身力气似被抽光了,容铮又将她制在怀里,才能慢慢去解她的罗袜。
因她穿的是大红色罗袜,所以流了血看着也并不明显,将袜子褪下去,怀里的人强忍着,依然发出难忍的呻、吟声。容铮低低骂道:“他妈的!作践死你自己也好,省得爷没日没夜的惦记着!”
他这一年都在军中,身上自然有随身而带的各种伤药,将意秾脚底下的碎片洗干净了,又抹上了药膏,仔细包扎好,才黑着脸在她身侧坐下来。见她不再挣扎乱动了,语气便缓和了些,道:“一会儿跟我走,”早就看她这身大红的喜服不顺眼,“将衣裳也换了。”
意秾半晌才平静下来,喉咙发涩,极力勉撑着,抹了把脸上的泪,淡声道:“我是大梁人,怎么能跟你走?况且我已经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