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偷渡青春的河流 作者:莼人
第一章
浙东下雪的机会不多。些许是下雪机会不多,人们才喜欢雪,才喜欢玩雪。
八十年代初某个冬天的一天,雪从天尚未敞亮开始下起,到早上人们起来,发现地面早已有一层厚度相当的积雪了。这里是群山间,四周的山少不了披银妆,又素裹。
雪还在继续。雪花大瓣又密集,它们从容中隐藏着几分兴奋,仿对降临这片土地持有切心,又有热心。
荒地村便是这群山中的一个村子。村子里的晒谷场,原本是平坦的。然平坦的晒谷场早已看不到一块干净的雪地,人们欢天喜地地玩着雪——滚雪球,堆雪人,孩子们更是成了乐天派;一时里,人们也忘记了什么叫寒冷。
无数被滚得又大又不见得浑圆的雪团,凌乱又混乱,偶尔也显着脏的色斑;晒谷场好长时间没被受用,难免会有一些尘土和垃圾的洒落,淤积。
塑成的雪和尚,身体和脸倒是不显脏色,但大部分村人都是堆雪人的生手,手下的作品也因此谈不上有多少可爱。让人瞧着,倒有几分滑稽,甚至木呆样。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有关系的,人们要的就是这样一份乐。人们照样兴趣十足地为雪人悉心地打理,装扮。那些雪人有嘴,嘴是歪了,正了,都无所谓;有眼睛,眼睛大小也可以没有一定的尺寸,只要能显出一两分神气便可;有鼻子,鼻子普遍被搞得很长——木棍或者竹棒,直接捅进雪人的脑袋……
也有不爱赶热闹场头,或者怕冷的人,下雪天喜欢窝在家里。他们搬了一些耐烧的硬质柴禾,寻来一口破旧的脸盆或者废弃不用的铁锅,趁此机会烤火。烤火取暖,烤火也找乐趣。往火堆里捂几块番薯,就跟平时在灶眼里煨番薯一样。冬藏过的番薯往往失去了很多水分,煨熟了,吃起来更香甜,也更爽口。薯香漫散开去,传送到隔壁的人家,村子的墙弄。
节俭的人家还会不让那些柴禾空烧去,在火堆上方吊一只茶壶,趁机烧开几壶水。或者拿来几块砖,搭出一个简陋的土灶眼,搁上一口锅,边烤火边烤一些青菜萝卜。现在年糕没有做起来,要是有了年糕,往锅里放上几条年糕,吃起来也不失有味道。
乡村生活单调,但是乡人们往往也有很多自己土制的耍乐法子。
这样的天气,出门上畈做农活的很少见。即使有,大凡也是趁积雪厚起来之前,赶紧赶做去自由地割一篮子青菜、大白菜,或者拔一把菠菜、芹菜。家里养有猪的人家,如果没有预备好足够的饲料,也会挑着大土箕出门去拔萝卜。萝卜既是时令蔬菜,又是尚好的家禽家畜青饲料。
再是个别人需要赶去村外的牛厩喂牛。大雪天不可能把牛赶到地里或者山上去放养,只能给点稻草用来填充它们的肚子。适当也拿开水泡一桶花饼子喂它们,给它们舔点营养。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具和耕牛都按承包小组分属开去了。农具由专人保管,牛是各家轮换着放养。平素里,牛还是关在集体的牛厩。假如遇到眼下这样的坏天气,也有人及早将牛赶回家。但这样的人家往往有大院子,院子前后有空余的屋子。
住在荒地村东墙弄的十九岁后生,绰号叫斑鸠毛的之扬,便是一早冒雪从自由地拔了一担萝卜回来。之扬将萝卜挑进院子,然后又进入院前的小屋。小屋里面砌了几排兔笼,他们家养的是长毛兔。这会二妹之琴正用铡刀铡着干薯藤。干薯藤是晚秋天时节晒干了收藏起来的,专门应付眼下缺乏青饲料的季节。等会还要将萝卜刨成丝,和着干薯藤末子,再添加一些米糠,混合着喂兔子。
之琴今年十五岁,做起活来有模像样。她摆着一副大人的姿态,铡着干薯藤,见了哥哥,用大人的口气吩咐道:“哥,你该去喂牛了。”
之扬有三个妹妹。除了之琴,还有大妹之瑛和还有三妹之若。之瑛一早和母亲一起去了镇上。昨天听说镇上来了收购兔毛的新昌人,新昌人收购兔毛的价钱一般比镇上供销社收购点要高不少,于是母女俩一早就送兔毛过去了;之若眼下正在镇上中学读初中。之若现在是一家人的希望,希望便是跳出“农门”,这是眼下农村人很普遍的愿望。
斑鸠毛见之琴铡得有些吃力,于是问她:“要不要我帮你来铡?”
“不用。”摇摇头回答说。
尽管之琴已经铡得额头冒起了汗珠,但她还是不要哥哥来帮忙。她一手紧握铡刀柄,一手抓着干薯藤,用力了,看起来动作倒也利索又干脆。二妹之琴不仅有一股韧性,而且她的乖巧和好脾气,更让家里的每一个人佩服到内心。之瑛偶然还要与自己,与之若,为一些或大或小的琐碎事拌嘴,甚至动手动脚,惟独之琴,从来不见她起什么坏情绪。做事眼明手快,又往往想得周到。有些事情连母亲都会忽略,或者作不好,但她能想到,而且做好。
之扬又重复问她:“真的不用帮你?”
之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不用。快了。”
见之琴坚持不用帮忙,之扬便出了小屋。之扬朝村南的牛厩走去。
出了村南去牛厩,需要经过一座小桥。现在小桥桥面已经积满雪,上面还没有一个脚印。雪花在桥面堆得平崭,看起来愈见得毛茸茸的一片,恰似平铺了一层厚的绒毛。没有脚印,意味着暂时还没有人去过牛厩。人们去牛厩,多半需要经过这座小板桥。
走过板桥,再过去一段路,过了山嘴一眼就能望见叠在牛厩的草垛。积雪覆盖下的草垛活像一个个大的雪和尚。它们是自然状态下形成的雪和尚,没有人替它们装扮,打理。它们是些木呆的傻和尚。
走近草垛地,偶尔能看到一群或者零散几只麻雀,在草丛间飞来飞去。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立马又飞往别处,躲去了。麻雀胆小是出了名的,但它们也有喜欢疯狂的一面。便像现在,即使是大雪也阻止不了它们出来觅食,还“唧唧喳喳”地闹,没完没了。
一群去了,冷不丁又一群到来。
即使麻雀们不主动飞走,人一般也不会去打扰它们。麻雀不讨人喜欢,还曾经让人生过厌烦,它们爱偷吃田里的谷子和庄稼。但现在人们对麻雀的态度似乎有了改变,认识到它们嘴馋的一面,也认识到它们能顺便吃去许多有害的虫子,有利的一面。但人们也不会因为对它们看法改变了,去喜欢它们,它们实在是太常见,太平凡的鸟类了。
之扬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它们。但它们看到之扬还是躲去了。麻雀们飞到别处,冲着之扬“唧唧喳喳”起来。对它们来说,之扬的闯入,坏了它们在草丛里觅食、玩乐的兴致。现在,他是它们暂时的敌人,所以需要诅咒他。
草垛地集中了住在附近的一些人家,还有虽住得远又是属于这个牛厩归有的那个生产小队的人家,各自的草垛。
草垛有大有小,这也能看出一个家庭的人口多与少。人口多,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口粮,会拥有更多的口粮田。田多了,收拾起来的稻草自然多,叠起来的草垛自然也大。之扬一家六口人,也是是“大户”人家了,所以他家草垛也不小。
大草垛往往承重大,压得很紧,拔起来需要花点力气才行。对之扬来说,这个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他一把紧抓,能将整束稻草拔出来。当然,拔草也不能一味放大了力气去拔,须得有窍门。还有,拔稻草需要匀着位置拔。使蛮劲,不匀着位置拔,弄不好都会让草垛轻则出现倾斜,重则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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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扬把拔出来的稻草放在地上。麻雀们知道新拔的稻草上面会有少量谷子的粘着,于是胆大的几只飞到近处,眼珠子和脖子根骨碌碌地连轴转,准备伺机行动。等斑鸠毛抱起稻草转身刚离开,便一哄而上,在残留的稻草梗上啄起来。麻雀们也使用爪子,和家里的鸡一样。
又有动响,是人的脚步声,于是麻雀们再次慌忙逃离。
第二章
来人一路小跑着跑进草垛地。
来人是一位身穿件大红底子浮着黑白相间碎花棉袄的女人。女人跑进草垛地换成平步走。两眼也不四处看,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然后拿手掸掸发顶的雪花。她身上也有雪,但没顾到,或许是她故意不去掸。
女人是村里广禄阊门的媳妇,泥水匠富才的老婆,叫梅子。梅子一头短发,因为拿手掸过发顶上的雪,看起来头发有点乱。这是一位脸蛋是椭圆,眼睛和鼻子以及嘴巴都长得不错,且又特别和谐地搭配在一起的清秀女子。这样的女子,即使头发再凌乱,也不会给人有邋里邋遢的感觉。
梅子的棉袄有点肥,她刚才跑动着,身体失去了平时的那种轻盈。而且双臂挥动不自如,又有点显得企鹅走快步那种笨态。
麻雀们见了梅子,重又丢下一连串的“唧唧喳喳”逃走了。它们还是拿自己的“土话”骂人,根本不会因为你是美貌女子而留情面。
梅子走到草垛前,也伸手拔草。她面对的是一个小草垛。梅子家眼下只有三口人。她,她丈夫富才,还有富才的母亲宋初花。富才的父亲老早就死了。她和富才结婚已经三年,但至今尚未有孩子。
那边之扬已经将稻草撒到厩里,转身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正使劲拔草的梅子。
草垛子虽小,压得不怎么结实,但梅子是女人,手劲和脚劲也不大。再说她也不是个经常做力气活的女人。老公富才是镇上工程队的泥水匠,他的工钱够一家开销。即使是生产队那会,梅子也不出门赚工分。分田到户后,自己不种口粮田不行了,但梅子家里也往往是雇人来料理农事。育秧,种田,收割稻子;耕田、耙田,那些原本就属于男人的事,不在话下。然而梅子也不做拔秧,插秧,那些本来属于女人做的活。偶尔去晒谷场和婆婆一起晒谷子,但力气活还是有人来帮着做。比如抬挑谷箩。富才养着梅子,让梅子成了习惯。
村里人说,梅子要是有个孩子,也算是幸福安逸过日子的女人了。然即使不提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孩子的女人,除了让人瞧着不对劲,自己的内心也往往是空落落,过日子没滋没味的。
缺乏力气,也不讲究方法,梅子一抓只能抓到一小撮,抽出来后又没剩几根了。但她嘴里还发着“嗯嗯”声,让人听着感觉来,她似乎是使了很大的劲。
之扬看到女人的背影,起初还没认出是梅子。他们两家一个住村子的东北头,一个住东南,相隔有点距离。平时梅子又不轻易出门,梅子嫁到荒地村的广禄阊门虽有三个年头了,之扬虽见过她几次,但并没有说过话,或者有什么交往。所以只能说是一般的面熟。
尽管只是一般的面熟,但看到梅子那个拔草的样子,又“嗯嗯”着空使劲,之扬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上去帮她一把。
之扬朝梅子走去,同时又故意拿脚弄出点声音来,他怕人家吓着。
梅子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过来,脸上还是略有些带惊吓。不过她很快让那份惊吓从脸上消失了。
梅子没松去抓着稻草的手,扭头看着之扬,还朝之扬友好地笑笑。
“我来替你拔。”斑鸠毛说。
听到之扬说,梅子这才松了手,同时问道:“你也是来喂牛的?”
尽管那是废话,人家冒雪来牛厩,还能特意来玩?不过那是平素里招呼人的话。之扬“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之扬起手拔草,梅子自己闪身到一旁。她看着他拔草。之扬拔梅子家的草垛,用不着太费力。尽管之扬没什么费力,但草垛还是出现了些许的晃动。
梅子说:“自己拔着就是担心草垛会倒下来,你看它一碰就晃。”
之扬知道梅子是在替自己打圆场。她不会说是自己没有力气,更不会说自己拔草不懂方法。之扬说:“草垛不会倒,是你以前没来拔过……”
说话的时候,之扬看了梅子一眼。梅子的脸是红的。梅子的脸原本就被雪花扑得起红晕,听之扬这么一说,脸更红了。她抿嘴笑了笑。
之扬抬头往往天空,大瓣雪花还是肆无忌惮地飘落下来。也看看梅子。看梅子身上和头顶,雪花盖了一层,于是说:“你回去吧。我会帮你把牛喂好。”
梅子说:“那怎么好意思。”
之扬说:“没什么。如果明天家里还是没人,你也不用来,我会帮你喂的。不就是撒些草……”
梅子没有照之扬说的做,自己弯腰下去,抱起斑鸠毛拔下来的稻草,朝牛厩走去。
又拔了几下,之扬也抱起大把的稻草往圈子里走。
之扬进去,梅子刚返身出来,之扬的视线被稻草挡着,所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梅子连忙让开。之扬往前几步,把稻草撒进牛厩。梅子在他身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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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不够?”
“应该差不多了。”
和之扬说着话,梅子一面打量着他。他们不是很熟悉,但之扬的举动,让她在心里对他添了几分好感。要说梅子对之扬不熟悉,其实也是相对的,他们彼此没有交往过,是一种不熟悉。但作为村里比较出俏的后生,梅子对之扬还是有印象。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大凡是因为有好感,之扬又帮她拔了草,梅子看到之扬身上有草末子,想抬手替他拍打。只是想想,但最终梅子还是没抬手起来。
之扬站在原地跺跺脚,又晃了晃身体,那些草末子大部分就滑脱下来了。之扬回头看梅子,见她头上还横竖披着几根稻草,便笑了笑。
“你笑什么?”梅子问。
之扬还是自顾笑着,没说话。
“喂,你到底笑什么?”
之扬还是没直接回答梅子,自己为什么要笑。有意还是无意,只有之扬自己心中有数,接着,之扬说了一句玩笑话。
“‘头上一根草,跌落黄狗咬’。”
梅子这下明白了。她伸手在自己头上胡乱地抹了一把,几根草末子立马掉落下来。梅子朝着之扬说:“你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