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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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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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祁彪佳突然开口道:“不是说介子兄过耳成诵吗,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诵出来,燕客兄就不用受责了。”这小神童一直惦记着张原的过耳不忘呢,极想见识一下。
张汝霖道:“说得是,张原,你且将《金瓶梅》最后一回背诵来听听。”
张原心道:“《金瓶梅》百万字,你让我背诵,我神仙啊。”说道:“禀叔祖,晚辈背诵不了。”
张萼急了:“介子,你过耳成诵的呀。”
张原道:“没人读《金瓶梅》给我听过。”
张汝霖“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有人读给你听过你就能背诵了,那好,方才戏台上演的《牡丹亭还魂记》第十出‘惊梦’,你是一字一句听清楚了的吧,背诵来听听。”
说这话时,张汝霖还向一边的王思任摇头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孙辈出丑,让王思任见笑了。
却见张原镇定自若地道:“晚辈可以试着背诵。”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诵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分付了。取镜台衣服来……”
就这样一路悠悠地背诵诵下来,竟将游园惊梦这一出两千余字背诵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着少年张原,连声道:“奇事,奇事!”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睁大眼睛盯着张原。
张汝霖还是不大相信张原有过耳成诵之能,“可餐班”声伎经常在西张后园试演《牡丹亭还魂记》,张原听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张原,我还要考你一考——”转头对王思任道:“谑庵,由你出题如何?”
王思任对张原很感兴趣,点头道:“好,我念诵一篇三百字短文,贤侄,请听仔细了——”朗声念道:
“京师渴处,得水便欢。安定门外五里有满井,初春,士女云集,予与吴友张度往观之。一亭函井,其规五尺,四洼而中满,故名。满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贯贯然,如眼睁睁然,又如渔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资其湿。游人自中贵外贵以下,中者帽者,担者负者,席草而坐者,引颈勾肩履相错者,语言嘈杂。卖饮食者,邀河好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贵有贵供,贱有贱鬻,势者近,弱者远,霍家奴驱逐态甚焰。有父子对酌,夫妇劝酬者,有高髻云鬟,觅鞋寻珥者,又有醉詈泼怒,生事祸人,而厥夭陪乞者。传闻昔年有妇即此坐蓐,各老妪解襦以惟者,万目睽睽,一握为笑。而予所目击,则有软不压驴,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脚子抽复堕,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吓恣横,强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从旁不平,斗殴血流,折伤至死者,一国惑狂。予与张友贾酌苇盖之下,看尽把戏乃还。”
张原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微笑倾听,这篇游记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写的《满井游记》,晚明优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几岁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满井游记》,袁文名气似乎更大,但张原以为这两篇同名游记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动活泼,袁文写景唯美清新飘逸,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写下同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对照着看,别有趣味。
这不足三百字的《满井游记》,张原听了一遍背诵下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下子张汝霖终于相信了,笑道:“张瑞阳生了个好儿子啊,如此天资不读书求上进那是暴殄天物。”
张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责罚他的事,说道:“大父,孙儿也知友爱,介子前些日子眼疾无法看书,孙儿让范珍、詹士元等人轮流读书给介子听,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都已读完,现今又开读——介子,最近听什么书?”
张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传疏》。”
张萼道:“对,就是这两部书,介子听书一遍就能记住,若是自己看书,那也与常人一般。”
张汝霖对张岱说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学友人,还有,你去对可餐班说‘惊梦’一出再演一遍,谑庵先生要观赏。”看着张原道:“你随叔祖来。”向王思任做个“请”的手势,与王思任并肩回寿花堂。
张原知道这位族叔祖有话要单独问他,便迈步跟在后面,张萼从后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张原帮他掩饰,张原点头。
张萼即命一个伶俐的小厮飞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后放回大父卧室的另一处,只要找到书就好办了,他再收买大父身边的侍婢,给那侍婢一些钱物,让侍婢对大父说三卷书是她收拾床铺时放到另一处的——
第十九章 左耳进右耳出
霞爽轩在东,寿花堂在北,戏台在南,围在中间的就是半亩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轩或寿花堂都可以观赏戏台上的演出,轩、堂、台之间有曲廊相连。
前几日一场大雨,暑气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园当然更为凉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来,池中鲤鱼往来游动,那些鲤鱼大大小小,颜色红黄灰黑,成群结队地游蹿,当那些鱼儿不约而同潜入水里时,水面涟漪圈圈纹纹,微微荡漾,好似一块丝绸的大幕被风吹皱,这大幕在等着张原去豁然拉开,就会有美妙的事情发生——
“会上演什么,鲤鱼跃龙门?”
张原一边跟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走,一边这样想,一尾肥胖的大红鲤鱼率先跃出水面,幕幔撕破,若无其事。
就在这时,张原听到身边那个紧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声,鼻音婉转,带着询问、试探、矜持,含意丰富,同时脚步一缓,与身前王思任拉开几步。
张原从池鱼这边收回目光,侧头去看,正与少年目光相接,这少年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双眸如黑宝石一般,清瞳可鉴,见张原看过来,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边那一丝笑意很像王思任,低声问:“你几岁?”
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后,张原没留意,他眼疾虽然好了,但眼睛还不是很好使,这时近在咫尺,总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装的,因为那肤色、眼神、声音都像是女子——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不敢确定,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声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样神态比女子还像女子,还有,李玉刚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贵妃醉酒》,不明底细的人谁敢说他是男的?至于说看胸,呃,这少年一袭素色细葛长衫宽大飘逸,除非很大,否则也看不出来,再说了,他凭什么探寻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岁吧。”
张原答道,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两世为人,所以不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十五岁。
霞爽轩与寿花堂相隔不过四丈远,也就只有问答一句的时间,张汝霖和王思任已经步入寿花堂,转过身来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趋数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后。
戏台上的曲笛已响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张原侍立在族叔祖张汝霖身后,等待问话。
张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戏台,手按节拍赏戏听曲,并不开口问话,这想必也是一种试探,看看这个颇有天赋的族孙耐心如何?
张原耐心当然足够,百日的黑暗熬过来,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么,侍立一边,稳稳沉静。
等到“惊梦”一出唱了一大半,张汝霖站起身,走到寿花堂外的围廊上,面对竹树蓊郁。
张原跟了出来,叫声:“叔祖。”
张汝霖点点头,问:“你这过耳成诵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后才有的?”
张原答道:“是。”
张汝霖道:“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愈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这样天分足可自傲了?”
张原道:“晚辈没有这样想过。”
张汝霖问:“怎么会没这么想过?”
张原道:“晚辈觉得记性好若不能活学活用,那读书再多也只能算是两脚书橱,更何况晚辈现在只囫囵吞枣记得几部书,义理不明、文理不通,哪里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这样的神童在前,晚辈真没觉得有什么可自傲的。”
张汝霖顿时和颜悦色起来,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这从容不迫的气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岁,启蒙虽然晚了一些,但还来得及,你眼睛既已痊愈,那就尽早入社学读书吧,先把社学必读的书籍通读了,待明年我推荐你去大善寺师从启东先生,启东先生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进士,这些年因为接连守丧,一直未入京选官,启东先生儒学渊博,更且精于制艺,因家贫去年来大善寺设馆,择徒极严,祁虎子已拜在他门下,张萼顽劣,被拒之门外——”
说起张萼,又想起《金瓶梅》,张汝霖问:“你真的不是在张萼处看得的《金瓶梅》?”
张原道:“晚辈不敢欺瞒叔祖,的确是眼疾昏蒙忧愤难当时,梦见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间却有几个书架,藏书数千卷,晚辈一一翻看,醒来时能记得大半,而且记性也变好了。”
张汝霖不得不信,说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缘哪,好了,你去吧,勤学苦读,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的,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就来告诉我。”
张原道:“多谢叔祖,晚辈一定努力上进。”施礼而退——
张汝霖又道:“去向谑庵先生见个礼,莫失了礼数。”
张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较欣赏的晚明人物之一,还有,王思任身边的那个俊俏少年是什么人,这点好奇心还是有的。
戏台上的《惊梦》一出已演完,张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郑重施礼:“小子张原拜见谑庵先生。”
王思任笑问:“尊叔祖已经考过你了吧,还要来我这里请考?”
张原道:“曲终人散,晚辈是来向先生告辞的。”
王思任号谑庵,自然是非常会说笑的,说道:“贤侄天生神耳,让人羡慕,只是这每日除了读书声,还有鸡鸣犬吠、乡邻争骂,种种声响过耳不忘,岂不胀塞?”
张原含笑道:“好教谑庵先生得知,耳朵有两只,可以左耳进右耳出。”
王思任放声大笑,对张汝霖道:“肃翁,你这个族孙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低着头笑。
张汝霖笑道:“谑庵既这般说,不如收他为弟子,谑庵的时文乃是一绝,都说时文枯燥,谑庵的时文却是灵动多姿,于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两百年来第一人也。”
张原便待拜师,王思任却一把扶住他,笑道:“我这时文学不得,学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当年怎么就中了,侥幸,侥幸!”
张汝霖大笑,连声道:“谑庵,你太谦了,不肯教他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一并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顾笑他人,那是轻薄。”
张汝霖向张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礼逾矩的奇思怪想不适合少年人多听。
张原走出寿花堂,回头见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过来,肯定是一直盯着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拱手问:“何事?”
张原也拱手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说名。
张原心道:“必是女子无疑了,喉结似乎也不明显——哦,我才十五岁。”拱手道:“王兄,后会有期。”转身往霞爽轩那边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几步低声问:“那《金瓶梅》哪里能购得?”
张原“啊”了一声,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摇头道:“买不到,买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轩,再看那少年,已经站回王思任身边。
第二十章 安内
已经是午时初刻,张原正待向大兄张岱告辞,忽听那倪汝玉大叫起来:“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见张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张岱走到倪汝玉身边问:“倪兄,哪里有痰,赶紧让人冲洗冲洗。”
好洁成癖的倪汝玉一脸嫌恶地指着霞爽轩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里,被一尾红鲤鱼给吞了,啊呀呀,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这池水,看到这鱼,我就浑身不舒服。”说罢,袍袖一甩,往天问台那边去了。
张原、姚简叔等人面面相觑。
姚简叔笑道:“这倪汝玉恐怕以后连鱼都不敢吃了,至少鲤鱼是不会吃了。”
张原摇头,心想:“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挑粪灌园,那么菜吃不得;猪羊龌龉,那么肉吃不得——”
……
张原与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园,绕到雾露桥头的鲁氏药铺拜会鲁云谷,鲁云谷为张原诊视双眼,确认眼疾已痊愈,又叮嘱慎用目力,要长期养眼,闲谈了一会,张原告辞,鲁云谷要留他用饭,张原道:“家母还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经过了正午,张母吕氏正倚闾盼望呢,说道:“原儿,常为你读书的那位范先生方才来访,因你不在,就未进门,说午后再来。”
张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张大春截扣租粮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么说。”
张母吕氏又道:“你姐姐托人捎了信来,问你眼疾好了没有,她可是日夜惦记着呢,娘已回复说你眼疾痊愈了,今日都去西张那边游园了。”
张母吕氏今年四十八岁,一共生了五个孩儿,只有张若曦、张原姐弟两个得以长大成人,其他三个都夭折了,张若曦比张原大九岁,和母亲吕氏一样非常疼爱这个小弟,张若曦十七岁时嫁给松江府青浦县生员陆韬为妻,每年正月末都会回山阴拜年,陪母亲和小弟住上一个多月,张原识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间感情深挚,以前的张原不怕母亲,却有点怕姐姐若曦,又敬又爱又怕,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现在的张原心田——
今年初,张若曦携两个幼儿在山阴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亲托人捎来的急信说张原眼睛瞎了,张若曦惊得花容失色,让夫君陆韬陪着连夜雇船从松江出发,又是水路又是陆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赶到,陆韬三天后便回青浦了,张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张原得鲁云谷医治后,眼疾大有起色,而张若曦两个幼儿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离,这才辞别母亲和弟弟回青浦,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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