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恬淡的王静淑指间拈着一颗黑子,静静看着妹妹王婴姿专心看那本时文集子,婴姿一边看一边笑,眼睛瞪得大大的……
张原在王老师家用了午饭,略坐一会,告辞出门去拜见商周德,已有两个月没看到商澹然了,很是想念,也送上绸缎等礼物,商周德对张原得罪了董其昌也颇担忧,不过事已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说了一会话,便道:“白马山菊园花开正好,你可要去赏玩?”
张原岂不知内兄心意,这是给他和商澹然见面的机会啊,当即欣然前往,在后园登舟,就见商澹然已经先在舱中,小婢云锦相伴,看着商澹然那晶亮醉人的眸子,张原心中喜悦,并肩而坐,执手问:“这些日子可曾想我?”
商澹然没想到张原开口就问这话,顿时俏脸飞霞,眸光盈盈如水——
张原大乐,他就是要看商澹然这含羞的样子,美不胜收啊。
小婢云锦代答道:“张公子,我家小姐天天念着你呢,蹴鞠时想、作画时想、睡梦里——”
“多嘴!”商澹然嗔道,把脸别向一边,手却被张原握着。
云锦“咯咯”笑道:“婢子是实话实说。”又问:“那张公子可想过我家小姐?”
张原道:“读书之暇,我爱游山玩水,西湖美景赏之不尽,每看到好景致,我就想起澹然,要是她能与我同游一起看这美景可有多好。”握在手里的商澹然柔软的手一紧,反握了他一下。
船娘划动小船向两里外的白马山而去,东大池的水流不浅不溢,绍兴今年的旱涝灾害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
冬月初一,张原母亲吕氏五十寿诞,商周德与妻子祁氏登门祝寿,商澹然绣了一幅百寿图献给张母吕氏,西张的张岱母亲陶氏和张萼母亲王氏也过来为张母吕氏祝寿,张原家热闹了三日,唯一的遗憾就是张原之父张瑞阳不能回来——
秦民屏初三日启程回川东石柱,陆韬十六日辞别妻儿回青浦,雪花细碎,陆韬主仆三人在八士桥头上船,四岁的履洁问爹爹去哪里?陆韬道:“爹爹回青浦祖父那里,明年再来接小洁回去可好?”
履洁赶忙摇头:“我不回去,外祖母家好,我不回去,爹爹也不要回去,咱们都在这边才好。”
履纯赶紧也说:“我也不回去。”
张若曦笑道:“我母亲太宠小孩子了,他们两个在这里玩得如鱼得水呢。”低头问履纯、履洁道:“那娘亲随你们爹爹回青浦,你们两个留在这边陪伴外祖母可好?”
两兄弟赶紧摇头不肯,母亲去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
……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晨起视春草,畏向阶前生——
这个冬天,张原闭门读书,每日作一篇八股文、三日作一篇古文,从不间断,临摹书法,练拳健身,看雪落雪融,寒梅绽放后是阶前春草萌芽,万历四十二年的春天到了,今年的山阴元宵灯景没有去年那么热闹,挂出来的大都是去年的旧灯,而像龙山放灯那样的豪举也不可能年年举行,受灾的民众熬过这个艰难的冬天也很不容易,哪有心情张灯结彩庆祝?
但对山阴县四千多童生来说,万历四十二年即甲寅年是改变他们命运之年,四千多名童生要争本县八十个附学生员的名额,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当然,这四千多童生有的年老体衰、有的另谋了职业、有的远在他乡,按往年经验,届时估计会有两千多名童生应试——
二月初八,山阴县儒学和各社学都贴出公告,同时县上也派人通知各里甲,让广大童生知晓提学官将于四月初六按临绍兴府,绍兴府的县纲已排好,所谓县纲就是考试先后次序,绍兴府文风鼎盛,参加道试的八县童生约有一万二千余人,比去年府试还要多,要分五场来考,山阴和会稽是大县,一县一场,山阴排第一,四月初八考,会稽第二,初九日考,其余是上虞和余姚两县合为一场,初十日考,诸暨、萧山两县合为一场,十一日考,新昌和嵊县合为一场,十二日考——
提学官三年内要按临各府考两次,对绍兴府来说,一次就是今年的道试,另一次就是明年初的科考,科考的对象是一府生员,考试成绩分三等,考取一、二等的生员就取得了参加八月乡试的资格,第三等的不能参加乡试,所以说并非只要是生员就能参加乡试的,这之前有个预考。
对于张原来说,补县学生员是确定无疑的,他现在要努力的就是力争绍兴府道试案首,也就是小三元,浙江省有十一府,十一府就有十一个道试案首,所以道试案首和府试案首基本类似,但要从县试、府试到道试一路考来都是案首,虽不如大三元那般百年一见,也是很少有的,而且道试案首直接成为廪生,廪生是第一等生员,有定额限制,像山阴这样的大县,生员近千,廪生也只有六十人,由县上供给每日廪膳、并免除家中二丁差役——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送师南浦
“绍兴府山阴县正堂侯之翰,奉学宪举行科考,为此票给该童知悉:于点名时执票领卷,该童张原持有宪据,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各宜遵照,毋得自误。该童曾祖元廷、先祖汝直、父瑞阳。业师王思任、里邻张瑞友、互结祁彪佳。认保张岱、派保周墨农——万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给——此票交给认保张岱收存,临领卷备查,无此票者不得领卷,毋得自误。”
这是道试试卷结票,三月二十八日,张原由大兄张岱和周墨农陪同在县衙门礼房交了去年府试的结票,在领来的道试的空白卷子封面上填写本人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履历,这填好卷头的试卷县衙门礼房要当场收回,由县礼房统一上交府衙吏房,四月初八开考时凭道试试卷结票将此试卷领回入场——
一道来领结票的还有祁彪佳,祁彪佳的廪保也是张岱和周墨农,今年十三岁的神童祁彪佳这一年来读书作文格外刻苦,他与商景兰有了口头上的婚约,成了张原的晚辈了,争强好胜的祁虎子憋着劲要在道试上压张原一头,夺这道试案首,他还特意买了一册张原的时文集子揣摩比较,这集子是苏州拂水山房社刻印的,雕版精致,纸张精良,据说在松江府卖出去了几千册,比绍兴这边还卖得红火,祁彪佳细读了张原的二百篇制艺,虽然佩服,却不气馁——
出了县衙,张岱和周墨农就将结票交由张原、祁彪佳自己收存,他们怕弄丢了,那可就误了张原、祁彪佳的大事了,所以按规定结票要由廪保收存,实际上都交由考生自己保管。
祁彪佳收好了结票,向张原等人拱手道别,带着两个仆人回城外澹生堂读书去了。
张原请大兄张岱和周墨农去府学宫茶楼饮茶,张岱这次是特意从杭州赶回来的,二月初张岱去了杭州,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听黄寓庸先生讲学。
在茶楼下遇到张萼,便一起上楼饮茶,茶博士烹了上等松萝茶呈上,晚明等级制度崩坏,茶保称博士、剃头匠称待诏,寻常百姓一旦发了财就起造大屋,重檐兽脊、金碧辉煌,好似官衙,逾规逾制,不过已没有人管了,管不过来,官府控制力已大为削弱——
周墨农品了两口茶,感叹道:“方才县衙门礼房的小吏说今年参加道试的山阴童生就有两千六百人,为历科之冠,两千六百人取八十个,若从儒童算起已经是百里挑一了,我们山阴的秀才太难考。”
张原道:“我们这边读书人多,秀才难考、举人更难考,据前辈说到了会试,反而好考,若不是南北分卷录取,各省皆有定额,依我看每科三百多名进士绝大多数都会是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的人。”
张岱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近几科我们浙江渐渐赶上了,江南文风盛,但每科定额就是这么几个,很多饱读诗书、才智高超之辈也是屡试不中。”
周墨农也愤愤不平道:“科举也是不公平,有些贫穷偏僻的府、县,能把四书读通了或者能破个题就是秀才了,因为有规定了的名额,总要录满,多有滥竽充数的,我们绍兴府的随随便便一个儒童都比那些小地方的生员学问强,即我与宗子,若在其他省,前年乡试已是高中了——”
张岱笑道:“牢骚无益,我们又不可能到外省去冒籍应试。”
张萼道:“怎么不可能,我明日写信与我父亲商议一下,把我的户籍迁到云南或者贵州去,到时我高中进士,你们三个还在山阴窝着。”想想都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张萼说话没正经的,一时说要纳监,一时说要冒籍,张岱懒得和他多说,问张原道:“介子,我在杭州听闻你那朋友宗翼善已经不在焦太史处,回松江了,他可有信告知你?”
张原叹道:“上月初就有信来了,董其昌拘禁宗翼善的父母,逼得宗翼善不得不回去。”
张岱道:“据说焦太史为此很是不快,宗翼善整理澹园书目兢兢业业,书法亦佳,编写的提要很得焦太史赞赏,如今书目还没编到一半,宗翼善就被迫回了松江,听华亭的人说董氏还让宗翼善执贱役以示侮辱。”
张原双目眯起,说道:“物极必反,董氏父子嚣张跋扈也该到头了,我姐夫月初写信来,董其昌授意其门生松江知府黄国鼎,将陆氏叛奴陈明开释出狱,判状说是罚陈明作苦役一年,但陈明照样在董府出入,董氏倚势横行,莫此为甚。”
张萼一直恼恨董祖常,上次听说张原在杭州打了董祖常,连说打得不够狠,至少要让董祖常断筋折骨才好,张萼做事是不计后果的,只顾一时痛快,这时听董氏这般嚣张,怒道:“介子,那也是你姐夫的事,你就这么忍了?”
张原道:“得忍,不忍我能怎么样?”
张萼挠着头皮,想想也的确不能把董其昌父子怎么样,不可能领着奴仆打到华亭去,恼得拍案大骂董其昌,先骂一顿解解气再说。
张岱端起茶盏免得被震翻,说道:“燕客你急什么,介子能忍,当初对付姚复不也很能忍吗?”
张萼眼睛一亮,问:“介子,你足智多谋,是不是已有对付董其昌父子之策,就用对付姚讼棍的计策对付董氏,我觉得这计策依然好用,先下手为强啊,不要等到董氏欺负了你姐夫又来害你。”
张萼很仗义,只是太张扬,不足与谋大事,但有些事有张萼参与,会精彩痛快得多,张原道:“我道试在即,现在我只专心备考,不过即便我日后要对抗松江董氏,三兄也不好参与,你出个远门可是要路引的。”
张萼瞪眼道:“秀才了不得了吗,那我纳监去,我年已十八岁,可以纳监,一千二百两银子而已,等下我就去求大父写信给南京国子监祭酒。”
张萼纳的监叫例监,未入学的良家子弟通过纳粟、马或银钱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就好比后世大学的自费生,例监比纳贡要差一等,纳贡是指有生员功名的通过纳粟进入国子监学习,毕业后可以做一些小官,例监只有出行不禁、见本县官不拜的特权,还有,例监生可以参加乡试,但只能考一次,连童生都考不上的例监生想要通过乡试中举等于是白日做梦,纳贡只需两百两银子,例监却需要上千两,折合人民币上百万,绝不是一般人家纳得起的,万历以后,例监、纳贡几成常制,而且每遇大的灾荒或者朝廷需要用钱时,还会降价——
张岱笑道:“你又在挥霍银子,不过这总算是正事,等下我也帮你在大父面前美言。”
在茶楼饮茶闲谈了一会,张原回到东张宅第,王思任的一个仆人在等着,说王老爷请张公子去相见,张原不知何事,赶紧随那仆人来到王老师府上,却原来是王思任要进京赴选,今年是地方官吏考察之年,王思任两年前被言官弹劾罢官,现在礼部要重新起复他为官,三日后就要启程——
四月初一,张原与王思任长子王炳麟,还有王静淑、王婴姿姐妹一起送王思任上船,东大池码头,一艘四明瓦的白篷船泊在岸边,河水清涟,垂柳依依,王思任对张原道:“张原,为师祝你明年秋闱高中,为人处事既要有锐气,也要稳健,莫要树敌太多。”
张原躬身受教,依依不舍道:“老师去了京城,学生作文无人批阅了。”
王思任笑道:“莫说这话,你可谓转益多师,杭州有黄贞父、南京更有焦太史,学问都在我之上。”
张原道:“还是王老师最是可敬可亲,学生在王老师这里能学到很多书本外的学问。”
王思任点了一下头,张原这是实话,他二人师生相得,情谊深厚,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唉,如果说是情同翁婿其实最恰当,说道:“我收藏的那些书籍和法帖,你要看的话尽管来这边借,炳麟今年不外出。”
王炳麟道:“是啊,张贤弟尽管来,莫要因为我父去了京城而裹足不至,我也想向介子弟多多请教。”
张原道:“好,有暇就来与王师兄切磋经义。”说这话时看了边上的王婴姿一眼,心道:“据我与王师兄的几次接谈,王师兄博学颖悟不如其妹婴姿,与王师兄切磋,不如与婴姿师妹切磋为好。”
王婴姿也朝张原看过来,双眉轻扬,开眼微笑。
……
浙江提学王编于四月初六来到绍兴府城,直接入住考棚的学道衙门,随行的书吏、仆人也都要住进考棚内,不准外出,这是防止他们借学道之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即便是王提学本人,也不能随便离开考棚,更不能拜访本地乡绅,这也是为了防止说情舞弊。
山阴县学孙教谕与县门礼房书吏把两千六百多份填好了卷头的试卷投送至考棚学道衙门,单等四月初八开考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疑似舞弊
道试不像府试那样要半夜三更入场,但比县试又要早一些,五更天必须赶到考棚正北的龙门外等候点名,张原占有地利,听到府学宫那边人声鼎沸,这才出门,武陵挎着长耳考篮,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各挑着一盏灯笼一左一右照着。
夜里下了小雨,这时雨停了,青石板路的水渍映着灯笼光好像琉璃闪亮,步履踏过,纤尘不起,这是张原第三次赴考,也应该是他在绍兴的最后一次大考,以后他将去杭州、去京城——
张原先到状元第门前与大兄张岱和周墨农、祁彪佳会合,再一起去府学宫北面的考棚,但见龙门外广场无数高脚灯密如繁星,孟夏四月的天气,五更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但被这灯光一映,天反而黑了——
高脚灯下,是挨挨挤挤的脑袋,有来赶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