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专心写文时,穆真真跪坐在一边看着,张原让她先去睡,她摇头道:“婢子不困,婢子陪着少爷。”
张原知道自己在这里写文这堕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头大睡的,也不再多说,任由穆真真坐在一边,执笔凝思将方才听到的董氏鱼肉乡邻的恶行,以及姐夫陆氏一家与董氏的仇怨以浅显的白话口语写出来,这是方便普通民众看的,就算不识字的听人一读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后半夜,气候温凉,白日里喧嚣热闹的运河埠口此时静谧无声,早早升起的新月这时已经落到西面的宝石山后,夜却并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舱外看了看星星,回来见少爷还在灯下奋笔疾书,便到船娘的小舱,拨开炉火,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却找不到冰糖,只好端着这碗未放糖的莲子羹到前舱,却见若曦大小姐披散着长发,穿着浴裙短衫,脚下是猩红色的软鞋,这是睡觉时穿的,正与少爷说话——
张若曦半夜醒来,见弟弟这边舱室还有灯光,便过来一瞧,责备道:“天不会亮吗,要这般连夜用功。”
张原道:“想到要写,就想一气写完,才好安心歇息。”
张若曦打着呵欠问:“你写的什么?”
张原便将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给姐姐看,张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无,一边看一边点着头,全文看完,赞道:“小原,你实写得好。”听到脚步声,张若曦侧头见是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笑道:“真真着实体贴,夜宵送来了,倒把小原服侍得好。”
穆真真面色微红道:“婢子去给大小姐也炖一碗吧。”
张若曦摇头道:“不用了,我先回舱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张若曦衣裙不整,虽然面对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第二百零六章 一招鲜吃遍天
不放糖的银耳莲子羹嗅着香,吃起来却有些苦味,张原用白瓷汤匙一口一口舀着吃,穆真真跪坐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张原侧头笑问:“真真是不是垂涎欲滴?”
穆真真满脸通红,使劲摇头,说道:“婢子是担心没放糖少爷不爱吃——”
张原道:“还好,我现在尽量少吃糖。”本想把这半碗莲子羹给穆真真吃,想想还是算了,很快将莲子羹吃完,穆真真接过碗去洗,张原继续写“董宦恶行录”,先前在酒席上听松江诸生说董氏种种劣迹时,张原已经在打腹稿,张原的腹稿厉害,从涌金门外丰乐楼回到运河埠口的船上,他已经打好了腹稿,这时就是等于把腹稿誊真一遍,虽说篇幅甚长,约有五千字,但张原书写速度颇快,不需两个时辰,十余张松江谭笺写得满满,一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长文完成了。
张原搁下手中笔,揉着酸痛的手指,抬眼正要与穆真真说话,却见这堕民少女保持着跪坐姿势,靠在舱门板壁上睡着了,两手搁在腿上,细密的睫毛下覆,不时轻轻一颤,似在做梦,应是好梦,唇边还有笑意——
这时都已经交四鼓了,不是夜已深,而是天快亮了,张原不想惊扰熟睡好梦的穆真真,但任由她这样靠坐着睡显然也不妥,可他刚一起身,这绷着一根弦的堕民少女就醒了,赶紧站起来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少爷。”上前收拾笔砚——
张原道:“不要收拾了,先睡吧,我也好困了,懒得洗漱。”
穆真真道:“很快的,少爷稍等。”轻盈走出去,转眼捧了一个水盆进来,先前就已准备好的,张原漱口洗手,倒头便睡,过了一会,洗了笔砚放置安妥的穆真真回来了,掩上舱门,吹熄壁灯,在张原左侧的铺位躺下,她先前睡了一会,这时没睡意了,仔细听,几乎听不到身侧少爷的呼吸声,那就表示少爷也没睡着,少爷睡着了会有轻微鼾声——
张原是睡不着,两篇长文写下来,精神亢奋,想着即将开始的倒董更是心潮澎湃,这时已经熬过最渴睡的时候,想睡反而睡不着了,而且右肩有些酸痛,悬腕书写三个时辰,任谁都要手痛,听穆真真也没睡着,便道:“真真,你给我揉捏一下右肩可好?”
穆真真“噢”的一声坐起身来,移坐在张原身边,这时是黎明前的黑暗,星光隐去,舱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穆真真盲人摸象一般伸手一摸一按,隔着一层细线毯感觉肉肉的很结实,只听少爷“嘿”的一笑,穆真真脸霎时红得发烫,少爷是趴着睡的,她摸到的是少爷的后臀,手赶紧往上移,在少爷肩颈处轻轻揉捏,心“怦怦”乱跳,她虽服侍张原起居差不多有一年了,但很少与张原有身体接触,这时为张原按摩,起先还摸到张原屁股上了,简直让穆真真羞得无地自容——
过了一会,听得有人在船尾低声说话,是勤劳的船工夫妇起床了,那船娘道:“这运河水不甚洁净,去那边小溪挑一担水来吧,待会再去,这天还没亮呢。”那船工答应一声——
随即穆真真就听得爹爹穆敬岩的声音:“王哥你歇着,我去取水。”这时天色想必透出些晨曦了,穆真真清晰地听到爹爹穆敬岩提了水桶跃上岸去。
沉睡了一夜的运河埠口苏醒过来了,各种声响纷纷而起,而俯趴着享受按摩的张原也有了轻微的鼾声,穆真真按摩得舒服,睡意不知从哪个角落陡然汹涌,将张原意识淹没——
晨曦透入篷隙,舱室里逐渐明亮起来,穆真真跪坐着,看着俯卧着沉沉睡去的少爷,心里欢喜,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也和少爷一样俯卧着,不过她趴得不严实,胸前有些拥挤,穆真真使劲扭头看自己的背臀,腰背是曲陷的,到臀部急剧隆起扩大,穆真真反手在自己圆翘的臀尖上按了按,感受一下与方才她按到少爷的臀有何不同,似乎没什么感觉啊,不过这手若换作是少爷的手呢?
这么一想,穆真真顿觉浑身燥热,心里狠骂自己:“穆真真,你实在可耻,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听得爹爹穆敬岩提水回来了,她便也赶紧起身。
……
张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是被张萼吵醒的,张萼见他醒了,便低声问:“介子,昨夜与穆真真大战三百回合了?丢盔弃甲了?”
“胡说。”张原笑着坐起身,说道:“你且看看我昨夜做了多少事。”让穆真真把那一叠松江谭纸拿给张萼看。
张萼看的是“董宦恶行录”,一边看一边说:“还真写了不少,很好,这句好——兼以恶孽董祖常,目不识丁,滥窃儒巾,倚仗父势,万恶难书——骂得痛快!”
张岱这时也过来了,看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击节叫好,说道:“等下就带到居然草堂去,让诸生看看董玄宰的真面目。”
张岱、张萼将两篇倒董檄文都看了,张萼笑道:“这与前年对付姚讼棍的手段一样,先把董其昌的名声搞臭,介子,你是不是黔驴技穷啊,就会这一招。”
张萼一向说话不中听,张原道:“一招鲜,吃遍天,管用就行。”
张岱道:“董其昌是大名士,名声一臭,生不如死。”
张萼道:“凭这两篇文似乎治不了董氏父子的罪吧,只败坏其名声不够解恨啊。”
张原道:“一步步来,先让董其昌的书画卖不出去才好。”
张岱道:“以我的见识,华亭陈眉公的书画实在董其昌之上,董画一味的柔,眉公则柔中有刚,可惜陈眉公名声不如董其昌,陈眉公只在江南名声大,董其昌则名传大江南北。”
张原问:“是那位钱塘县里打秋风的陈眉公吗?”
张岱笑道:“那时我才八岁,年少无知,对联戏谑,陈眉公人品是大父都敬重的。”
武陵在舱门探头道:“少爷,钟公公派小高公公来请少爷去游湖。”
张萼便道:“介子,这钟太监对你真是好啊,莫不是想请你入宫当老师。”
张原道:“我学业优等,不会让我去,三兄若在国子监考了末等,进宫有望。”
兄弟二人互相打趣,走到船头,就见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立在岸边躬身道:“钟公公请三位张公子还有张介子公子的姐姐和外甥一起游湖,备了雅洁的楼船,不会有闲杂人打扰。”
张原便去告知姐姐张若曦,张若曦知道弟弟张原要在杭州待上几日,昨夜辛辛苦苦写那两篇文正是为了帮助青浦陆氏对付松江董氏,张若曦也是喜游玩的心性,路过杭州不游西湖实在遗憾,便道:“那好,让小纯、小洁见识一下西湖美景。”
织造署派了三辆马车来接张原一行,除了船工守船,其余婢仆尽数跟去游湖,两条楼船泊在白堤边,钟太监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张原兄弟三人上了钟太监那条船,张若曦母子、周妈、两个婢女、穆真真,还有张岱、张萼的两个贴身婢女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操船的都是船娘,是钟太监专门安排接待官员女眷游湖的——
钟太监对张岱、张萼都很客气,钟太监对张原道:“张公子,听说你昨晚在丰乐楼宴请诸生,好生热闹。”
丰乐楼就在涌金门外,离织造署也不远,织造署太监本就有监察地方、直报内廷的权力,手下耳目众多,张原与焦润生、罗玄父和松江诸生在酒楼言论董其昌父子恶行之事自然瞒不过钟太监——
张原便将昨夜写的两篇文给钟太监看,钟太监看罢,笑道:“张公子堪称刀笔,犀利至极,张公子要对付董翰林,这事咱家可爱莫能助啊。”钟太监即将回京,不想惹是生非。
张原道:“无须公公相助,公公知道这事就行了。”
钟太监笑道:“那就看张公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了,张公子若要钱物相助,尽管直言。”
张原道:“多谢公公,暂时还不需要,只是过两日我要送家姐回青浦,想再向公公借小勘合牌一用。”
钟太监道:“这算得什么,你何时要走何时来取便是。”
张原兄弟三人随钟太监去宝石山下养济院参观,焦竑所书的《宝石山钟氏养济院》碑刻赫然醒目,这养济院已经初具规模,还有工匠在建屋,听着张原、张岱的恭维,钟太监面有得色,口里当然是要谦逊几句。
既到了宝石山下,自然要到山上的钟太监生祠瞻仰瞻仰,张萼看着祠内那高高端坐着的钟太监木雕像,对张原附耳道:“既是生祠,就该让钟太监活生生坐在这上面享受香火,那岂不妙哉,要这土偶木雕作甚。”
张原忍笑,看那钟太监在生祠里转悠视察,丝毫不觉得这情形很滑稽。
下了宝石山,钟太监在西楼船设宴款待张氏三兄弟,张原没敢多喝酒,用了饭便辞别钟太监,先让姐姐她们回运河埠口船上,他兄弟三人再赴南屏山见居然学堂诸生,这两篇倒董檄文就是要通过这些诸生大肆宣扬,从而形成风议。
第二百零七章 如此残花败柳
行至净慈寺外,正遇焦润生与罗玄父,罗玄父道:“三位张兄来何迟也,我二人正要去寻,寓庸先生在包副使的南园等着见你们。”
张原致歉道:“陪家姐游湖,所以来迟了。”
一行人于是转道向雷峰塔方向行去,焦润生和罗玄父得知张原连夜写了两篇倒董檄文,连忙索看,边走边看,连连叫绝,焦润生道:“这真是能让曹阿瞒吓得忘了头痛的檄文。”
张萼撇嘴道:“董其昌如何比得曹操,差了十万八千里。”
焦润生笑道:“不是把董玄宰比曹操,是说介子这文要让董玄宰吓出一身冷汗。”
罗玄父道:“寓庸先生怕是不许我们这般声讨董玄宰——”
焦润生道:“这两篇文我现在拿到学堂去,让诸生传抄,不署张介子的名字,只以松江诸生的名义宣扬,这样表面上与我们居然学堂也无关,不会让寓庸先生为难。”
罗玄父点头道:“如此甚好——介子兄以为如何?”
这正是张原所希望的,焦润生当即便袖了这两篇文回居然草堂,罗玄父领着张原兄弟三人来到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园,这日包副使也在园中,包副使名应登,号涵所,与张汝霖颇有交情,见到张原兄弟三人,笑道:“张氏三俊彦,同赴国子监读书,难得,难得。”
黄汝亨手里拿着一副昏眼镜,这是张原昨日托焦润生送来的,黄汝亨道:“张原,这眼镜甚好,我前年在苏州购了一副昏眼镜,不如你送来的这副清晰——”
忽听得厅前阶下传来打翻瓷器的脆裂声响,厅上诸人转头看时,一个捧茶的童子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手里托着个漆盘,漆盘里的几只茶盏全掉到地上了,铺地的青石坚硬,茶水、碎瓷满地都是。
包涵所眉毛一竖,正待发怒,却忽然大笑起来,对张原道:“张原,你去年在焦太史和寓庸先生面前说这个捧茶童子托盘捧茶、走了这许多门坎石阶,竟未失足打破瓯盏,岂不是暗合于道——同是一人,今日他却打破了茶盏,这如何说?”
黄汝亨也大笑起来。
张原含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此方显得道之难,若以为我今得道矣,功德圆满矣,那往往是邯郸学步,变得路也不会走了。”
张原此言颇妙,耐人寻味,包涵所赞道:“有禅机,不愧是焦太史和寓庸先生的高弟。”又与张岱、张萼谈起南曲,问张氏可餐班情况,包涵所道:“我在飞来峰下的北园有个戏班,何日与你可餐班同台演戏,较量高下?”包涵所的戏班在杭州是有名的,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张岱道:“晚辈下次再来武林,就把可餐班带来请包副使指教。”
黄汝亨询问张原上月道试的经历,张原一一细禀,黄汝亨勉励张原三兄弟在国子监好生读书,明年争取乡试奏捷,又说起宗翼善的事,黄汝亨亦无可奈何,显然对董其昌的作为颇觉遗憾,张原就说了董氏欺压青浦陆氏、鱼肉乡里的种种恶行,包涵所和黄汝亨都听得直摇头,黄汝亨叹道:“董公为儿奴辈所误啊。”
张原心道:“为儿奴辈所误的话是为尊者讳,其实董其昌就是首恶,董祖源、董祖常还有那些董氏家奴不都是仗着董其昌的势力作恶吗,董其昌经常出入松江知府衙门,无非是请托包庇他的儿奴辈。”
包涵所要留张原兄弟三人用晚饭,张原婉辞,张岱因为与包涵所谈戏曲甚是相投,张岱便留下,张萼不耐在长辈面前拘束,也与张原一起辞出,二人赶到居然草堂,就见讲学大厅里热闹非凡,诸生有的在抄录张原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有的在议论董其昌看到这两篇文会如何的惊怒交加,见到张原、张萼到来,厅上更是喧嚣一片,金琅之、洪道泰这几个松江诸生尤为激愤,慷慨陈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