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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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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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眉头微皱,这个张三公子大名张萼,字燕客,今年十六岁,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这是西张小一辈的排行(张原是东张子弟,不参与西张的排行),东张贫弱,但毕竟也是大族,贫弱只是相对西张而言的,张原一家有仆有婢,衣食不愁,但与张萼的家境相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西张富贵,张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于西张——
少年张原对西张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与张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张萼的曾祖张元汴是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状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个生员,西张、东张就是从那一辈起开始拉开距离的——
至于张萼的父亲张葆生,张原知道的是,张葆生是万历二十四年举人,工书画、精赏鉴,交游遍天下,董其昌、陈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绍兴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没有不收集的,但其独生子张萼却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人是非常聪明,就是贪玩,张萼的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种顽皮——
年初在杭州,张萼在北关街市看到有户人家养金鱼,五条小金鱼色彩斑斓可爱,他就要买,人家不卖,他硬是出到三十两银子买下,万历年间三十两银子若按米价来算相当于四百年后的人民币两万五,在乘船回绍兴途中,五条小金鱼陆续都死了,死一条丢一条,张萼毫不可惜——
张葆生花五十两银子买下的宣德铜炉,张萼拿出来把玩,嫌铜色古旧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烧炼,不料就烧化了,也只翻个白眼,若无其事——
烧坏宣德炉是少年张原亲眼所见,以前的张原整天跟在这个比他大半岁的族兄屁股后面转,对张萼出手的豪阔极是羡慕,恨不能生于西张富贵之家——
张原的母亲吕氏虽然宠爱张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张萼的母亲王夫人比,张萼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张原的母亲每月只给张原九钱银子零花,按说九钱银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温饱,也不算少了,但张原跟着张萼这个纨绔子弟厮混,自然觉得半两多银子实在是太寒酸了——
“少爷,我们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过来扶张原,武陵有点怕那个张三公子,那家伙喜怒无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张原,还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个耳光,却又丢给武陵半两碎银,说是赈灾银,然后大笑而去,武陵虽是家奴,又得了半两银子,可还是感到屈辱。
张原“嗯”了一声,手搭着武陵肩膀刚走出石拱,就听到桥上一个鸭公嗓子叫道:
“原来是介子,听说你眼睛有病,我却一直没空来看望你,莫怪莫怪,现在眼睛好点了没有?”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转到桥下来,身后跟着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笑声嗤嗤,香气袭人,是“可餐班”的那一群声伎,都是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
鸭公嗓子就是张萼,十六岁的张萼早已进入变声期,说话声音低沉嘶哑,不大好听。
张原站定了,答道:“好多了,多谢三兄关心。”
张萼摇着竹骨折扇,眼睛眯缝着上下打量张原,对张原戴着的青布眼罩很感兴趣,问:“介子,鲁云谷说你这眼睛会不会瞎掉?”
张原答道:“不会。”
张萼道:“那不好玩——”
可餐班那群没心没肺的少年声伎笑声不绝。
“好玩?”在一边扶着张原的小奚奴武陵撇撇嘴,心道:“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眼睛弄瞎!”
张萼道:“瞎了其实也没什么,可餐班不就有个瞽师吗,弹的三弦那可是一绝。”
见张原没吭声,戴了个眼罩就好像有点莫测高深了,便靠近道:“介子,让我看看你眼睛,能不能好我一看就知道。”伸手就要摘张原的眼罩——
张原退后一步。
武陵忙道:“三公子,我家少爷眼睛不能见光,鲁名医吩咐了的。”
张萼倒不是那种粗蛮之辈,而且大家都是同宗兄弟,若硬扯张原的眼罩起了冲突也不大好,手中折扇收拢又“唰”的一声打开,对张原道:“介子,摘下眼罩让我看看,我就把这折扇送给你,这可是你很想要的折扇,苏州沈少楼所制。”
张萼喜欢利诱,喜欢用银子砸人,而且屡试不爽,他不介意让别人占实质上的好处,他要的是别人在他的利诱下改变初衷、屈从他。
张原略一回想就记起来了,去年有一回张原跟着张萼去西城大观堂游玩,在一家扇铺看到苏州制扇名家沈少楼制作的折扇,张萼当即买了一把,张原虽然很想拥有这样一把名家折扇,捏在手里摇摇摆摆可有多神气,无奈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看着,买不起,沈少楼制作的折扇要卖到二两八钱银子,太奢侈了。
“怎么样,介子?”张萼催促道。
张原知道张萼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若是以前的张原,看就看吧,反正摘掉眼罩时他就闭上眼睛也不怕见光,还白得一把好扇子,但现在的张原已经不是原来的张原,貌似神非,不会任人摆布的——
“不如这样吧,三兄,我与你下一局象棋,你赢了,我把眼罩送给你,我赢了,你每日找两个人读书给我听,如何?”
张彩和武陵两个识字不多,要他们两个读书实在是难为他们,错字连篇的,张原自己也听得累。
第三章 蒙目棋
张萼听张原说要下棋,便问:“你眼睛已经好了?”
张原道:“还没好。”
张萼翻白眼道:“眼睛没好怎么和我下棋!”
张原反问:“三兄难道没听说过蒙目棋吗?”
蒙目棋也称盲棋,眼睛不看棋盘,全凭口述心算,这需要超强的记忆力。
张萼大感兴味:“你学会下盲棋了?”
张原“嗯”了一声,一边的武陵却在发愣:“少爷什么时候学盲棋了,这些天少爷根本就没摸过棋子,无论是象棋子还是围棋子都没摸过。”
张萼笑道:“介子,两个多月不见,你还真是狂妄起来了,敢和我下象棋赌胜负,嘿嘿,你没忘了你的象棋、围棋都和跟我学的吧。”
张萼说得没错,张原象棋、围棋都是跟张萼学的,张萼非常聪明,笙箫弦管、蹴踘弹棋、挝鼓唱曲、博陆斗牌,种种纨绔子弟的勾当一学就会、再学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张原从来就没有赢过张萼,就连和局都少。
张原语气平淡:“此一时,彼一时,三兄只说要不要下吧。”
张萼也觉得张原神态语气与往日有异,再次打量了张原两眼,“嘿”的一笑,问:“是不是最近得到什么象棋秘谱学了几招,是《梦入神机》还是《百变象棋谱》?”
见张原不动声色,并没有被道破计谋的尴尬惊慌,这让张萼猜不透张原哪来的底气,扭头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厮们把象棋棋具给我火速搬到这里来。”又问张原:“你说要两个人读书给你听,读什么书?”
张原道:“当然是四书五经、八股时文了。”
张萼被呛到似的“呃”的一声,然后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介子你真行,眼睛坏了才想到要读书,要考生员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张原澹然无语,静听张萼狂笑。
张萼笑了一阵,说道:“行,你象棋若赢了我,我就每日安排两个识文断字的清客到你那里听你差遣,要读什么就读什么,直到你眼睛好了为止,够意思了吧——”
说到这里,张萼停顿了一下,斜眼瞅着张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续道:“不过若你输了,就把武陵给我,嘿嘿,这小子挺倔,我喜欢。”
大热天的武陵只觉背脊一寒,西张那边的公子少爷都好娈童,张三公子已经十六岁,只怕也学会那调调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爷千万不要答应。”
张原笑笑,说道:“三兄,是你先说要看我眼罩的,我输了,只送你这青布眼罩,别的没有,若三兄不肯对局,那请让个道,我要回去了。”他很了解张萼的性子,好比钓鱼似的稳稳的,不怕张萼不上钩。
张萼气得笑起来:“我要你的眼罩做什么,你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恶!实在可恶!”转念一想,又道:“也罢,反正我就算赢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给我,你母亲会到宗祠去哭诉的,说西张又欺凌东张了,这样吧,我赢了就把你的眼罩丢进投醪河中,以后也再不许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对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胜负为止。”
张原点头道:“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武陵扶张原坐回石拱下那块大青石,小声道:“少爷,你象棋下不过他的呀,现在阳光又这么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爷能下盲棋,就算会下,也下不过张萼。
桥上脚步声骤起,张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着来,黄花梨木的棋桌、榉木棋枰、鸡翅木雕刻的双面象棋子、还有两把乌木官帽椅,支的支、垫的垫,很快就在遍布鹅卵石的拱桥下摆端正了。
张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张原过来坐在另一端。
张原很清楚张萼的棋路,擅长用炮,攻杀凌厉,什么当头炮、窝心炮、顺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张原因为被攻得无力还手,所以抓不住张萼防守的漏洞,现在,当然不同了——
戴着青布眼罩的张原徐徐开口道:
“兵7进1。”
一边的王可餐便将张原一方的一颗红兵推进一路。
张萼一愣,张原棋路都是跟他学的,开局一般先手都是当头炮,后手就屏风马,这进兵局从没见张原下过,进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备,颇为复杂,张原从哪里学到这仙人指路了,这种开局也不是轻易掌握得了的,张原是乱来的吧。
“炮二平五。”
张萼架起他擅长的中宫炮,既然张原进兵缓攻,那他就率先抢攻,以前赢张原赢习惯了,所以根本没把张原放在眼里,而且现在张原蒙着眼睛,只怕下不了几步就会连自己的棋子在什么位子都搞糊涂了吧,哈哈,他要看张原闹笑话,尽情嘲弄一番——
“马8进7。”
“马二进三。”
“马2进3。”
“车一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后,炽热的阳光在水面上蒸腾起一片氤氲水气,有一种烘烘的味道,两岸的草木都晒得蔫蔫的,有两个少年声伎看不懂棋,赤了脚想去戏水,一踩在那些鹅卵石上就直跳脚,滚烫的,赶紧回到拱桥阴凉下。
棋局在继续,王可餐一边依着张原所说的着法移动红方棋子,又将张萼的着法报给张原听——
此时的张原的脑海一片清明,两个多月眼睛不能视物,绝对是一种极限修炼,心练得极静,好比新磨的刀锋一般敏锐,在这种心境下听张彩、武陵读书,听过一遍就能记忆,四书五经,耳闻成诵,现在下盲棋,脑海里就能想象出一张好大的棋盘,红黑双方棋子错落有致,棋子移动历历如在目前,一直下到五十多步棋,丝毫不乱,而且后发制人,双车和连环马已经逼到黑方中宫,呈必胜之势。
张萼眉头越拧越紧,手里的折扇“哗哗”地扇,眼睛死死盯着张原,不敢相信这是张原蒙着眼睛下出来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兑子求和都没机会了。
又下了几步,张原双马逼宫,黑将束手就擒。
张萼盯着棋盘一动不动,王可餐、潘小妃这几个少年声伎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燕客公子心高气傲,脾气火爆,这回下象棋输给蒙着眼睛的张原,定然会大怒,得注意点,别惹火上身。
“砰”的一声,张萼将黄花梨木棋桌往右侧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个鸡翅木棋子滚了一地,张萼大叫一声:“气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动的张原一眼,怒冲冲走了。
那些少年声伎跟着走了一大半,只有王可餐、潘小妃还有几个搬棋具来的家仆没走,那几个家仆在收拾棋桌、在乱石滩中找棋子。
发脾气是无能的表现,张原摇了摇头,扶着武陵的肩缓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万万没想到少爷蒙着眼睛能赢张萼,少爷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来道:“介子少爷,你方才的棋真是精妙,赢得一点也不含糊,真让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张萼也不会叫他来摆棋,王可餐说话带着苏州、昆山那一带的腔调,轻言细语,极是温柔,若只听声音,绝对会认为王可餐是女子,在戏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这些少年声伎都是张萼的大父张汝霖(绍兴人称呼祖父为大父)几年前从苏州那边买来的,张汝霖是万历乙未科三甲进士,在外为官多年,五年前被弹劾罢官,对仕途心灰意懒,从此营建园林,蓄养声伎,绍兴张氏的戏班颇负盛名。
张原道:“三兄肯定恼了,我这是侥幸赢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虽然不悦,不过肯定不会食言的——介子少爷好走。”
第四章 兔亭
从后门进去,穿过小园,经由一条狭窄的穿堂,就会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大天井,天井边摆放着两株盆栽的黄棠棣,黄色、粉色的花朵已凋零,天井西南两面是相连的两栋二层木楼,张原的母亲吕氏住在南楼,张原住西楼,穿堂的另一侧有一排土墙瓦房,是厨下、杂物和仆役的住所。
小丫头兔亭脑袋探出栏杆,伸长脖子唤道:“少爷,太太正找你呢。”
江南仕宦家族,下人称主人为老爷、称主母为奶奶,还有称主母为太太的,张原家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就是这兔亭,张原也不清楚这丫头名字怎么这么怪,应该是他父亲张瑞阳买下这丫头时给取的名吧。
母亲吕氏已经出现在二楼廊栏边,问道:“原儿你去哪里了,这大热天的,哦,戴着眼罩啊。”
——虽是两世灵魂融合,但张原对母亲吕氏的情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母亲的慈爱沦肌浃髓、深彻肺腑,因为张原的眼疾,吕氏到处求医问药,急白了头发,幸好绍兴名医鲁云谷很明确地说能治好张原的眼疾,吕氏这才稍稍宽心,这些天来,每天夜里临睡前,吕氏都要坐在儿子床头,用蒲葵扇为儿子扇凉,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白衣大士咒》,祷求南海观世音菩萨让她孩儿眼疾能痊愈,张原就在母亲的诵经声中沉沉睡去,觉得特别安心——
“孩儿去后面拱桥下乘凉了,母亲有什么吩咐?”张原仰头问。
吕氏道:“你父亲托西张的族弟寄了信回来,娘念信给你听。”
小丫头兔亭“咚咚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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