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澹然道:“其他都还好,就是觉得人变得慵懒了,早起都不想蹴踘——”
“不行不行。”张若曦忙道:“蹴蹨可不行。”又问:“澹然,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有身孕了?”
一边的伊亭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商澹然不吭声,显然是想过的,她没有母亲,又不好意思回会稽问嫂嫂祁氏,事不确定也不想告诉婆婆吕氏,所以她自己翻看《玉匣记》和《妇科秘书》——
张若曦拉着商澹然的手抚摸着,温柔道:“傻孩子,这事你怎么不和母亲说呢,我张家只有小原这一棵独苗,双亲大人若知道你有身孕了,这是和小原中举一样的大喜事啊,可知有多高兴呢。”
伊亭道:“是啊,不知会有多快活呢。”
商澹然低声道:“这个还不敢确定啊,张郎又不在家,我也不好意思说——”
张若曦笑道:“那你就跑到这里来和小原说——”
商澹然赶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想来看看西湖,以前常听张郎说西湖如何的美——”声音转低:“若真是有了身孕,我怕是不能和张郎一道进京了,张郎本来是说进京时顺路陪我在杭州游玩几天的——”
张若曦点头道:“你是不能进京了,这数千里舟车颠簸谁能放心得下,我母亲就肯定不会让你去。”说着,站起身道:“赶紧把这喜讯告诉小原——”
“姐姐不要。”商澹然站起来拉住张若曦的手,羞涩摇头。
张若曦吃吃笑道:“你以为小原没猜出来吗,你方才低着头没注意,小原听到我问你那句话时,眼睛一亮,又惊又喜的样子,他可是闻弦歌知雅意的,解元郎无书不读无所不知啊,不然的话,他早已急着请医生来给你看病了。”
伊亭笑。
商澹然大羞。
张若曦笑道:“也罢,待你们小夫妻夜里枕上再细细说吧,这闰中秋游湖赏月你还能去吗?”
商澹然道:“去呀,我又没别的不适,就是方才吃的糕饼太甜太腻,所以反胃了。”
张若曦也没觉得有了身孕就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养着,澹然都从山阴乘舟到这里来了,游湖又何妨,当即和伊亭一前一后护着澹然下楼——
……
楼下茶厅的张原自澹然跟着姐姐若曦上楼后就走到天井边踱步,两盆剪秋萝在暮色中绽放如幽暗之火,那淡淡芬芳若有若无,这两盆花是王微从花市买来的,身边传来王微轻柔的声音:“相公,夫人可是有喜了?”
士绅人家的侍妾称呼正妻为夫人或者女君或者大姊姊,女君不常用,大姊姊是北方人的叫法,张原现在是举人功名,澹然称夫人也称得了——
张原道:“还不清楚。”脸上却是掩不住喜意,辛勤播种,生命延续,能不高兴吗,瞥眼看到王微手腕戴着的白玉镯,茶厅中灯光透出,这白玉镯映着肌肤肤莹莹生辉,问:“这是澹然赏你的镯子?”
王微轻抖广袖,袖口下褪,皓腕如雪,垂眸看着腕上的手镯,含笑道:“是夫人所赐,今日王微始安心,相公真是有福气,王微也有福气——”侧头看着站在剪秋萝边上的穆真真,加了一句:“真真也有福气。”
张原笑道:“是我有福气,姐姐都说了,我有贤妻美妾啊。”
一个仆妇进来说酒菜俱已各好,问何时开席?
张原道:“稍等。”又等了一会,听得楼梯响,张若曦扶着商澹然下来了,小心翼翼的样子,张若曦口气里透着喜意,说道:“小原,游船备好了吗,可以出发了。”
张原上前问:“澹然,不要紧吗?”
商澹然含羞道:“不要紧。”
张原可不象澹然这般遮遮掩掩,附耳问:“你是不是有——了?”
伊亭抿着嘴笑,张若曦已经笑出声来,说道:“澹然,我说得没错吧,解元郎无所不知呢。”
商澹然羞道:“还未请医师诊视过。”
张原喜道:“那我现在就请杭城名医来诊断——”
张若曦笑道:“不必这么急嘛,人家医生也是要庆中秋的。”
王微先就上来向商澹然道喜了,其余婢女、仆妇也就纷纷道喜,商澹然比较谨慎,说道:“这还不确定呢——”
张若曦道:“基本确定了,赏喜钱,赏喜钱。”
张若曦做事爽快利落,当即给内院的婢女、仆妇,还有外院的仆人、伙计每人一钱银子的喜钱,没听说主妇怀孕也要赏下人喜钱的,但若曦大小姐高兴,爱赏,婢仆们谁还会不乐意呢?
商周德还在前院厅中与宗翼善喝茶,忽听内院传出这个喜讯,先是愕然,随即大喜,迭声道:“这真是双喜临门啊,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过了一会,内院又传出话来要去游湖了,酒菜都用食盒装着,送到船上去。
……
远山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盛美号布庄这这边的马车、小轿、婢仆二十余人出涌金门,来到西湖边,商周德和宗翼善及一众男仆在一条稍小的船上,张若曦、张原姐弟还有伊亭、王微、穆真真及众婢、仆妇,还有几个小厮在大船上,两条船一前一后往湖心岛而去。
这闰中秋远没有上月中秋那么热闹,张原就向澹然她们描述上回的盛况,大船小船,声光相乱,名娃闺秀,笑啼相杂,又说那夜大兄他们在断桥那边拨阮弹筝、吹箫唱曲,这时想必也在那边,可以过去看看——
商澹然微笑道:“张郎描述当日盛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不过我却觉得今夜西湖更美,秋舸月冷,恍若在广寒宫飞行。”
张原道:“西湖是无时无刻不美。”轻轻握着澹然的手。
两条船绕过湖心岛,沿孤山东侧缓缓航驶,张原又说起前年与景兰、景徽小姐妹游西湖的趣事,姐妹二人抢着背诵西湖诗词,那些诗词都是澹然教她们的,这转眼就两年半过去了,小姐妹二人都长大许多了吧?
商澹然道:“小徽今年九岁了,她生日比我晚一天——”这样一想就有些不快活起来,她有了身孕就不能随张原进京,就见不到长兄一家了,她比小徽大十岁,小徽明年十岁她就是二十,她生日时张原就不能在她身边陪伴了——
船过孤山,月色下一线堤痕,那是白堤,白堤之右,水光浩渺,素月分辉,明湖共影,对此良辰幽景,让人俗念全消,商澹然的心也恬静下来。
忽听不远处传来箫声一缕,悠悠呜呜,盘旋缭绕,在濛濛月色下如梦如幻,张原心知这是周墨农的箫,说道:“这箫适宜远远的听——”
静听片刻,忽有宏大声音在高唱“锦帆开,澄湖万顷——”声如潮涌,湖水如沸,那幽幽的箫声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张原他们的两条船移近断桥,只见桥上、堤上,席地鳞次而坐者数百人,月光泼地如水,那些人都仿佛水中仙,就是觉得那齐声合唱稍微闹了一些,但放眼看、静心听,湖广,天高,月圆,波渺,就会感到这宏大的歌声又是如此温暖。
这便是西湖闰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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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前的悠闲,疾风骤雨将临。
☆、第三百三十九章 解元第
第三百三十九章 解元第
漏下二鼓,月近中天,那白堤、断桥上的歌者和酒徒兴致愈浓,竹肉相发,高歌轰饮,看来不到后半夜不会散,张若曦担心澹然困倦,而且湖上风冷,便命回舟,大船在前,小船在后,横穿西湖,那车轿还在东岸等着,灯笼火把,簇拥入城——
张若曦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张原和商澹然住,床上被褥一新,云锦和另一个婢女侍候姑爷和小姐上床,放下纱帐,知道姑爷不喜熄灯,云锦只把铜牛灯稍稍拨暗一些,这才掩上门到外间去歇息,却又记起一事,推门回来,到床前脆生生说:“姑爷、小姐,若曦大小姐方才吩咐说让姑爷要爱惜小姐,有身孕不能行房的。”
张原失笑,心道:“我这个姐姐真比我母亲还操心哪。”不过想想也对,姐姐是怕他们少年夫妻不懂事伤了胎孕,这可不是小事,有必要提醒的。
商澹然以被蒙头,笑得纱帐轻颤——
小婢云锦还立在床前等回话呢,张原轻咳一声,说道:“好了,知道了,你赶紧出去吧。”
外边小室窸窸窣窣一阵,终于悄无声息,整座小楼也沉静下来了,这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张原侧身搂着商澹然,说道:“别笑了,笑痛肚子那可糟糕,姐姐定要骂我。”
商澹然又笑,张原赶紧岔开话题道:“澹然,明日上午找医生给你诊视一下,看该吃些什么进补。”
商澹然这才止住笑,把脸贴在张原胸前,说道:“还是等回家再说吧。”
张原道:“杭州是大都市,有专门给官绅女眷看病的医婆,更方便一些。”
商澹然“嗯”了一声。
张原伸手探进商澹然小衣里,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腹上轻轻抚摸,感叹道:“真是神奇。”忽然钻进被窝在那孕育小生命的肚皮上亲了一下,上来又在商澹然唇上亲了一下,说道:“母亲最伟大。”
商澹然微微笑着,心里感着别样的温柔,本来还想说说王微的事,这时却觉得没有必要,蜷着身子,头枕着张原的手臂,柔声问:“张郎是喜欢生男还是生女?”每一个初孕的女子都会这么问心爱的男人的吧。
张原道:“男孩女孩都喜欢,澹然给我生的,怎么能不喜欢,嗯,多生几个,儿女成群。”
商澹然吃吃的笑,说了一会话,就伏在张原怀里甜甜睡去了,她也的确困了——
张原却一时睡不着,低头亲了一下澹然光洁的额角,床头小案上的铜牛灯一焰如豆,灯芯拨得太短了,没多久就要熄灭,月光从西窗透进来,与油灯晕黄的光交融,月白灯黄,光景如梦,枕上静听,更鼓敲过了三更——
将为人父,张原觉得心境又有不同,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的心潜静下来,抱负远大,道阻且长,更需要小心谨慎,十月间就要入京,他要面临更大的挑战,会试、党争、辽东战事、各种天灾人祸、矛盾纠结将会接踵而至,如今夜这般与娇妻美妾游湖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多了,江南,江南,《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缅怀的美好,正是他要努力珍惜使之长存的——
……
次日上午,张原亲自去清波坊那边请来了一个医婆给商澹然号脉,这医婆五十多岁,絮絮叨叨问了一通话,给商澹然左右手都号了脉,便向张原恭喜,说解元公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叮嘱商澹然要注意保暖莫感风寒、酒和茶不要喝、最好是不要行房事,便讨了诊金和喜钱回去了——
张原到前厅向内兄商周德正式报喜,商周德既高兴又有些担心,说道:“若知小妹有孕,我是绝不会带她来杭州的——”
张原道:“坐船还好,也就两天时间,不要紧的。”
午前,张岱、祁彪佳、王炳麟来拜访商周德,又问张原准备何日返乡?
张原道:“今日是闰八月十六,十九日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两日,张原先陪商澹然去灵隐寺上了香,这是张母吕氏特意叮嘱的,又去游玩了雷峰塔、六一泉、葛岭等风景名胜,商澹然大多时候是乘轿,有张原和穆真真小心照顾,游玩得很尽兴——
闰八月十九日上午,张若曦、王微安排好了盛美号布庄相关事务,与张原一道回山阴,同路的还有张岱、倪元璐、祁彪佳、黄尊素、周墨农、王炳麟,一共四条白篷船逶迤过钱塘江,商周德忽然拍着船舷大叫:“奇事!奇事!”
张原问:“二兄看到什么奇事了?”
商周德道:“七月二十八,你们从绍兴出发赴考,就是你们七人对吧,竟然全部中举,其中三人还是经魁,这岂不是奇事!”
张原笑道:“所以才会有谣言说我翰社聚银一万八千两贿赂钱翰林嘛。”
商周德大笑。
这件事,随后便被绍兴八县的说书瞽者编为唱词,有分教“一郡三经魁,同船七举人。”
……
四条白篷船经萧山、西陵、钱清堰,二十一日黄昏时分到了会稽,王炳麟在杏花寺码头上岸,张原拱手道:“小弟过两日就来给王师母磕头问安。”
商周德却没有在会稽下船,只让一个仆人回府报信,他要送小妹回山阴,当初是他从山阴东张宅子里把小妹接出来的,自然也要由他送回去,而且去山阴感受一下解元郎回家的喜庆气氛也很美妙,还有,小妹有了身孕,这也是一件大喜事——
在山阴运河码头,黄尊素和倪元璐向张原、张岱几人告别,他二人也是归心似箭,要连夜乘舟还乡,相约十月初再见——
在山阴城八士桥头,张原等人的船刚一靠岸,桥头就有眼尖的人看到张原了,立即叫了起来:“张解元回来了,张解元回来了!”
顿时,桥两边店铺的伙计、住户和桥边经过的行人一齐拥过来,恭喜声不绝于耳,山阴虽是科举大县,但解元毕竟不多见,近百年山阴未出过解元,这可是山阴人的荣耀,一时间,八士桥头人满为患,祁彪佳他们想上岸都无立足之处,只有武陵先挤上岸回东张报信去了——
张原、张岱、祁彪佳、周墨农这四位新科举人立在船头,向岸上父老乡亲作揖,齐声道:“托家乡父老的福,我四人中举还乡,以后造福乡梓,义不容辞。”自然引来喝彩声一片,更有人在人群后面“噼哩啪啦”放起鞭炮来,临岸的几个人差点被挤下河,鼓吹班子闻风赶到,喜洋洋吹奏起来——
张原拱手道:“各位乡亲,还请让个道,也好让我们先回家啊。”
八士桥头欢笑声一片,人群退后,分出一条道来,周墨农、祁彪佳和张岱、张原道别,各回府第,便有一部分围观民众跟着这两位新科举人去了,更多的人则簇拥着张岱、张原兄弟往府学宫方向而去,张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几个女眷乘轿跟在后面,商周德、宗翼善领着一众婢扑护送——
在十字街分道,张岱回西张,张原回东张,跟在张原这边的人占了大多数,热热闹闹、吹吹打打来到张原家的宅第前,张原却停下了脚步,这个家他不认识啊!
只见门前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这时天色虽已暗下来,但牌坊上“解元第”三个擘窠大字清晰可见,去年张原补生员后才打破门庭建起来的门墙又推倒重建了,墙门四扇,木骨横板,细花簟,鎏锡钉,十分华美——
来福兴高采烈道:“少爷你看,少奶奶她们本月十二日离开山阴去杭州时这牌楼和门墙还没建好,现在就已全部建成,太好了。”
张原皱眉道:“这牌楼谁让建的?”
不待来福答话,边上便有人答道:“这是刘县尊让工科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