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来做什么。()不是叫你不用跟来吗!”不用问也知道这少女是跟在马车后面跑来的。张原有些心疼。面上却是很严肃。不听话怎么行。
穆真真有些慌张。扯出大旗辩解道:“是太太和少奶奶吩咐了的。要婢子跟着少爷。说京城——”
“好了好了。”张原摆摆手:“你隔着大老远跟着我有什么用。若边上有个人突然拔刀捅我。你能飞过来一脚踹开吗?”
穆真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幽幽蓝眸看着张原——
张原笑了笑。转身迈步。说道:“随我来吧。这里是皇城禁地。看到那些高大雄壮的卫兵没有。谁敢在这里行凶!”听得穆真真轻快的脚步跟在他身后。自嘲地想:“我来六部衙门公干也带个美婢。这很纨绔吧。不知道以后言官们会不会弹劾我好色。嘿——”
入东公生门。左首第一个衙门就是兵部。祁彪佳正在兵部衙门边的小门前等着张原。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因为未携家眷入京。就住在兵部衙门廨舍。兵部下面就是会同馆。举人们已经在馆门前聚集。不仅有翰社同仁。也有其他省份的举子。有三百人之多。说要联名伏阙上书请求赈灾。这都是翰社的人昨晚发动起来的。张原一看不妙。虽说上书赈灾是为国为民。但皇帝和内阁都不喜欢大批人聚集议论政事。尤其是在这皇城外。更易引起非议。别人也就罢了。他张原可是众矢之的。他是翰社首领嘛。
张原把文震孟、黄尊素几人请到一边商量了片刻。然后分头劝解众举子。联名上疏可以。但不要一齐拥到户部衙门去。春闱前夕。行事要谨慎一些。于是议定由张原、文震孟、黄尊素和陈其猷四人前往户部衙门呈递赈灾奏疏。其余人留在会同馆等待消息。张原还特意叮嘱范文若、王炳麟等人。请他们留心一下会同馆举人的动向。莫让别有用心者煽动。浙江乡试针对翰社的谣言案至今没有定论。一切都要小心才是——
户部衙门在街右。靠近大明门。与钦天监和鸿胪寺相对。张原四人来到户部衙门。文震孟不愧为第八次参加会试的场屋老将。到处都有熟人。在这户部衙门有位户部员外郎就是文震孟的同年友人。有熟人就好办事。()当即把《饥民图》和《请赈山东六郡疏》呈给户部左侍郎李汝华。万历四十年后。六部缺官皇帝都不补。往往是一人兼数职。前年户部尚书赵世卿因病离职后。户部就由左侍郎李汝华掌部事。户部难管理啊。全国各地灾情不断。大明财政运转维艰——
李汝华把张原四人请到后堂。询问山东灾情。张原、文震孟和黄尊素是道听途说。陈其猷却是亲历。说一次哭一次。李汝华道:“山东巡抚钱士完和巡按山东的赵士亨自七月起有数道奏疏言山东灾害和饥民作乱。但奏疏送进宫内。如石沉大海。户部只有让山东诸郡自行赈灾。蠲免赋税却是要皇帝下旨才能施行的。”
张原恳切道:“李侍郎。山东灾情非仅灾民受苦。还有阻断漕运的危险啊。我等此番进京。在济宁、聊城耽搁了五日。就是因为饥民为盗。袭击临清钞关。致使运河不通。虽然官兵很快驱走了饥民。但运河南北交通阻断了五日。损失已然不小。现在还不是漕运繁忙期。若灾情得不到控制、灾民得不到抚恤。盗贼横行。明年开春漕运必受影响。南北客商亦裹足不前。京幾物价势必腾涨。损失何止数郡的赋税钱粮。”
李汝华思忖片刻。亲自携了陈其猷的奏疏和《饥民图》入承天门。到午门外的六科直房见当值的六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熊明遇和礼科给事中丌詩教就是山东人。对家乡受灾还是很着急的。当即拟好奏疏连同《饥民图》一起先送至内阁。然后再由内阁大学士票拟。再让内侍送至宫城司礼监。等待批复。现在内阁辅臣只有方从哲一人。忙得是不可开交。而且是瞎忙。票拟好送上去的奏章往往没回复——
李汝华回到户部衙门。见户部员外郎陪着张原四人还在后堂。就说:“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宫中正准备宴除夕、迎新年。年前是批复不下来了。只有先行文让六郡州县自行救灾。”想了想。又道:“暂支临清的水次仓粮六万石赈灾。这是本部职权内的。其余还要等皇帝旨意。”
张原四人辞出户部衙门。回到会同馆向诸举子说明情况。诸举子虽然不满。但皇帝不批红他们又能奈何。慷慨议论一番。回馆烤火去了。只有翰社诸人还在。知道张社首肯定还有话说。已经抵京的翰社举子已有三十五人。翰社社员基本上来自浙江和南直隶。这次浙江乡试翰社有二十八人上龙虎榜。应天府乡试也有翰社十八人中式。连同文震孟、范文若、焦润生、罗玄文这四个前科举人。翰社总共有五十名举人。虽然在应试的七、八千名举人当中不算什么。但对一个社盟而言。这样的实力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现在距离明年二月初九的春闱首场还有四十来天。不能荒废。张原提议在京翰社同仁每隔三日相聚讲学一次。或请翰林院的名儒开讲。或由翰社里的饱学士之士开讲。经史八股、经济军事都可以讲——
众人轰然响应。人生地不熟。闲着也无聊。寻找合适的讲学场所自然是社首的事。张原请大家在会同馆等待消息。腊月二十八将举行第一次开讲。讲学地点他会在前一日通知众人。
翰社诸人散后。张原和大兄张岱随祁彪佳去兵部衙门拜见祁承爜。张原有一篇关于辽东局势的奏疏。要请祁承爜代为呈交上去。张原现在已不仅仅是根据他后世的认识来泛论辽东形势。他这一路来京。只要遇到北地来的客商他就打听辽东消息。各种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他都要听。哪些消息是实。哪些消息是虚。他还是能分辨得出的。前几日又与师兄徐光启长谈。对努尔哈赤的动向有了大致了解。与他的后世认知相印证。前日在船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论建州老奴将立国疏》——
祁承爜昨天听儿子对张原是不吝赞美。简直有点崇拜。祁承爜却是不怎么相信。认为张原纵然才情横溢。但毕竟年少。除了四书五经又能有多少经世之学呢。这时看了这篇《论建州老奴建立国疏》是大吃一惊。张原开篇就写道:“建州酋奴尔哈赤窥伺我开原久矣。所忌南、北二关款酋为我开原藩篱。未敢遽逞。比年席卷南关。蚕食卜酋。而又厚结蒙古煖、宰二酋。阴谋大举。群驱耕牧。罄耕猛酋故地。震惊我开原边田。此其志又岂在一北关哉!开原与北关(即女真叶赫部。与大明亲善)相倚。无北关则无开原。无开原则北关不能独存。开原、北关有失。则无辽。无辽而山海一关谁与为守……”
张原这篇疏文从努尔哈赤十多年前建牛录制。到今秋以来八旗制建成。并筑赫图阿拉城来分析。断定努尔哈赤建国在即。将成大明最大边患。必须重兵驻防开原。再于庆云堡、靖安堡、柴河堡各增兵千人固守。联结北关。以防奴酋内袭。而抚顺、清河一带将是奴酋首先用兵之地。应有精兵良将镇守。现任抚顺所游击李永芳不足恃——
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对于边情当然比较了解。对张原的精辟分析十分惊诧。张原一个江南举子。如何能对七千里外的辽东局势如此洞若观火?
张原就说这是他向北地商人和邸报里得到的消息分析写成的。大明边患之急。莫急于辽东。辽东之急。莫过于开原和抚顺。祁承爜深以为然。总督蓟辽兵部右侍郎和辽东巡按御史熊廷弼都以奴酋为忧。与张原此疏所见略同。祁承爜答应把张原这篇奏疏交给兵科给事中覆奏。张原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主要心思还得放在春闱上。这份奏疏只是埋个伏笔。并不能改变朝廷对辽东的政策。因为绝大多数大明官员还不相信建州老奴对明朝能有多大威胁——
祁承爜要留张岱、张原在兵部廨舍用午饭。张岱婉辞道:“家叔已在泡子河畔宅第准备好了午餐——”问祁彪佳:“虎子你也随我二人一起去吧?”
祁彪佳摇头说不去。
张岱、张原出了兵部衙门。穆真真还站在小门边等着。张原过去摸了一下她的手。说道:“冰冷。这里可比山阴冷得多。”
穆真真道:“不要紧。走动起来就暖和了。”
张岱笑道:“真真真是愚忠。走到哪跟到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别扭。真真真——
穆真真看了张原一眼。怕少爷责怪她老是跟着。好在少爷没有不悦的表示。
出了东公生门。冯虎和一个车夫坐在一辆马车车辕上缩手缩脚等着。张岱、张原上了车。张原让大兄坐过去一些。叫穆真真也上车。穆真真摇头不肯。说:“少爷。婢子就喜欢跑路。”
张原道:“你说你一女子跟着马车后面狂跑。这算怎么一回事。赶紧上来。不得推诿。”
穆真真乖乖上车。贴着车厢壁坐着。只占了一点点位置。张原怀疑她会缩骨功。
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折而向北。朝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飞快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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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子初到京城。各色人物、各种关系要展开。需要一些铺垫。精彩也即将呈现。请书友们鼓励小道。支持雅骚。新的一月又到了。恳求保底月票。谢谢书友们。(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章 点石成金
泡子河不是河,而是在崇文门内东南隅的一片洼地,雨水积潦,形成大大小小几个长条形湖泊,两岸多高槐垂柳,湖水澄鲜,林木明秀,一年四季都有赏心悦目之景,京城豪富士绅多喜在此修建别墅园林,张联芳两年前花费八千两银子在泡子河北岸建了一处宅第,完全是山阴建筑风格,堂三楹,阶墀朗朗,老树森立,回廊假山,画阁朦胧,涂金染采,雕镂精美,此时虽是隆冬季节,但亭台楼阁掩映于修竹古柏间,犹自蔚然深秀——
临近正午时,张岱、张原乘车到了泡子河畔,就见结冰的湖泊上有人在拖冰床玩耍,张岱兴致勃勃道:“午后我们也到冰上耍耍,这个乐趣是我们江南没有的——介子,你不会忧国忧民以至于游乐全免吧?”
张原笑道:“该乐还得乐,我就是愁死了又有什么用,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山东灾情就目前来说,我已经尽力了,若硬要三岁小儿抡大锤,砸到的是自己。”
张岱赞道:“介子心里明镜似的,仲叔是多虑了。”
张原问:“葆生叔多虑什么?”
张岱道:“仲叔说举子就要是举子,不要多事,锋芒太盛遭人妒,仲叔是担心你控制不好伏阙上书的局面,但今日这样就很好。”
兄弟二人进到仲叔张联芳的豪宅,张原回头对穆真真道:“跟紧我。”
穆真真身子一绷,有些紧张,她方才听说了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也住在泡子河畔,少爷叫她跟紧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董氏的人会在这里对少爷不利?
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掀帘幕入厅,顿觉是两个世界,帘外滴水成冰,帘内却是温暖如春,恍然明白少爷是不想让她傻傻的等在外面受冻——
高朋满座。笑语盈堂,张联芳喜好交友,又有钱,宅中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见张岱、张原二人进来,张联芳起身过来略问了问联名上疏赈灾的事,点点头,转身对厅上诸友道:“诸位,看看我山阴张氏的后辈才俊,江南无双。绝无夸口。”笑呵呵示意张岱、张原自我介绍。
张岱和张原团团作揖道:
“山阴张岱张宗子见过诸位高贤。”
“山阴张原张介子见过诸位先达。”
在座文人儒生共有七人,一齐起身还礼,不敢以前辈自居,张联芳的这两个侄子年才弱冠就已高中举人,两个月后还有可能是少年进士,他们岂敢托大,更何况张原现在的名声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常在泡子河边走。哪会不知道董其昌被张原搞得灰头土脸从松江避到京城之事,而且这七人当中还有两个与董其昌关系密切——
张联芳向二侄介绍他这七位朋友,这七人不是精擅诗文书画的名士。就是音乐、围棋方面的高手,还都是“噱社”成员,噱社是张联芳在京结的一个社,不论八股,只说笑话,张联芳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这七人当中张原久闻两个人的大名,一个是沈德符,字虎臣,写《万历野获编》的,见闻很广博。另一个是过文年,字百龄,晚明围棋第一高手,澹然十一岁时曾得到过百龄指点了几天棋艺——
沈德符身材矮小,妙语连珠,而二十多岁的过百龄却是木然呆坐的一个人。在一群笑话连篇的文士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张联芳对张岱、张原道:“别看百龄老弟呆若木鸡,他时常一鸣惊人。”
张岱道:“等下让介子和过先生下一局棋,介子棋力高强。”
张原忙道:“岂敢,过先生是国手,在下只是闲暇时玩乐而已。”
张联芳知道过百龄的棋艺不是一般人领教得了的,他们和过百龄下都要受五子以上,说道:“京城第一高手是林符卿,百龄一直想向其挑战,林符卿却自高身份不理睬,认为年纪轻轻的百龄是想借他成名,我要成全百龄,准备明年元宵在隆福寺设赌彩纹银一百两让百龄挑战林符卿,林符卿为了银子肯定会答应对局的,每日一局,连下五局,诸位认为谁能赢?”
沈德符他们知道林符卿的厉害,雄镇京师三十年,迎战四方名手,无人能敌,过百龄是后起之秀,但毕竟还年轻,恐怕还不是林符卿的对手,碍于过百龄面子,一个个含笑不答,只有张原肯定地说:“肯定是过先生胜。”
过百龄很意外地看了张原一眼,说了句:“张解元明年春闱必高中。”
张联芳大笑道:“你二人倒互相吹捧上了——上酒,开席。”
酒宴开始,众人列坐,张联芳看到那个美貌胡婢紧跟在张原身后,便问张原这女子是何人?
张原道:“是小侄的侍妾。”
张岱补充了一句:“武艺高强,忠心耿耿。()”
张联芳笑道:“既是原侄的小妾,那且到内院与我的姬妾一起用饭。”若是婢女那只能去厨下用饭,张联芳姬妾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很是热闹。
穆真真幽幽蓝眸看着张原,张原笑道:“去吧,不要怕人笑话你饭量大,尽管吃。”
穆真真涨红了脸,跟着一个小婢入后堂去了。
这边张原与葆生叔及其友人饮酒说笑话,还不到两刻时,穆真真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