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答道:“当然写不出。”
侯之翰也知道张原写不出,说道:“你既写不出,那就赢不了,与其让你到时颜面扫地成为笑柄,还不如现在就取消这赌约,反正你还年幼,既非君子也非大丈夫,不怕食言,有本县为你作主,姚复也不敢要挟你,难道他还能阻止得了你科考。”
“呃,耍赖,耍赖其实也不错,能把姚复气个半死,谁让我才十五岁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张原这样想着,口里道:“县尊关爱,学生感激涕零,但学生读圣贤书,虽然年幼,怎可言而无信,岂不是让姚复这等人看轻。”
侯之翰瞪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迂腐起来了,事急从权不知道吗。”
张原道:“学生并非不知变通,是学生有必胜把握。”
侯之翰默然,半晌道:“张原,本县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多、说得这么明白,你还这般自以为是吗。”
张原恳切道:“请县尊相信学生,学生决不会让你失望。”
侯之翰冷冷注视张原,张原坦然面对,案上一盏纸罩灯将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庞大的影子一动不动。
良久,侯之翰脸色和缓下来,说道:“既如此,那么本县拭目以待,你好自为之吧。”
张原拜别侯县令,走到门边,听身后的侯县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强撑,及时回头还来得及。”
张原回头向侯县令一躬身,说道:“学生不会后悔。”
侯之翰看着张原从容离去,心想:“这个张原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难道真有什么奇计?”
侯之翰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心道:“反正我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对策,唉,随他去吧,是泯然众人还是声名鹊起,全靠他自己。”
……
张原回到宅中,读书、练字、睡觉不提。
次日午前,张原刚送走范珍和詹士元,鲁云谷登门了,鲁云谷方才在药铺听人说了张原与姚讼棍赌约的事,大为着急,急急赶来——
“贤弟,你怎可与那姚讼棍打赌啊,此人奸诈无比,你赢不了他的,贤弟好学深思,若贤弟说三年后制艺八股为本县诸生之冠,愚兄信你,可三个月,怎么也不行啊,更何况你即便赢了,这姚讼棍也会耍赖,此人伤天害理之事没少做,怎会守约,到时他拒不放弃生员功名,你又奈他何,而贤弟若输了,那他就会得理不饶人,揪住你不放。”
张原微笑道:“让鲁兄担心了,但小弟有把握胜他,他耍赖我也有办法对付,只是现在不便对兄明言。”
“当真?”
“当真。”
鲁云谷起身道:“好,愚兄信你。”少年张原是他平生遇到过的最有奇思妙想的人,而且不是空想,格物致知,穷极物理,老儒远不及。
鲁云谷还没送出门,张萼又跑来了,叫道:“介子,祸事了,祸事了,大父大发雷霆,急命你去回话呢,就是你与姚讼棍打赌的事,让大父知道了,你可小心点。”
张原无奈地苦笑:“想掩藏一个妙计就有这么难,这个问那个问,族叔祖不比他人,我是不能瞒了,必须把此计对这位族叔祖和盘托出。”
第五十章 息怒
时已正午,张原跟着张萼去西张见族叔祖张汝霖,接连晴了几天,秋阳热烈,张原眯起眼睛,又把张萼手里的折扇拿过来遮阳,张萼笑道:“介子,你还真成了深闺女郎了,这些天也没见你出门,怎么就与姚讼棍赌上了,能赢吗?”
张原不答,却道:“三兄,你前几天叫来回话的那个仆妇嘴巴倒是会讲,说了一大通姚复的私事、恶事、丑事,什么居丧娶妾、奸骗寡妇、占人田产、子母钱坑人、挑唆人诉讼,可仔细一问,却都是张三李四没有确切名姓的,事情前因后果也说不清,还得一一访问明白才行,这事三兄吩咐下去了没有?”
张萼道:“早吩咐下去了,就按你说的,每一件事查访明白,何年何月、何地何人,过两日定能给你回话——怎么,你想状告姚讼棍,他可是有名的姚铁嘴,又有京官做靠山,依我说,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把他引出来狠揍一顿出气就行。”
张原笑道:“我也不告他,我也不打他,我就与他赌八股。”
张萼道:“大父连你被刘宗周拒之门外的事也知道了,你还敢与人打赌,这下子两罪并罚,介子你要倒霉了。”
张原道:“你幸灾乐祸?”
张萼笑嘻嘻道:“有点。”又道:“对了,过些天你陪我去会稽看商氏女郎去。”
张原一口拒绝:“不去,我去算怎么回事。”
张萼笑道:“你一定得去,到时我会去央求五伯母,五伯母下令你陪我去,你敢抗命?”
面对如此惫懒的族兄,张原只有摇头。
从侧门进去,复道重堂,曲院回廊,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张汝霖居住的北院,张萼低声道:“介子,你自己进去吧,恕不奉陪了。”张萼怕见大父张汝霖,张汝霖一见就要责骂他。
一个小厮来领张原进去,走到垂花仪门,又有一个美婢接着,这美婢向张原福了一福,柔声细语道:“介子少爷请随婢子来。”领着张原穿过一个过厅,来到张汝霖书房外,轻声道:“介子少爷可得小心回话哦,大老爷今日心绪不佳。”
这婢女心还蛮好,张原侧头打量了她两眼,瓜子脸、尖下巴、眉细眼媚,咦,脸怎么突然就红了?
“张原,进来。”
张汝霖在书房里发话了。
张原赶紧进去恭恭敬敬向族叔祖行礼,年近六旬的张汝霖四平八稳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眼睛瞪着他,说道:“听说你用终生不参加科举去和他人打赌,可有此事?”没等张原回答,张汝霖就一拍书案,喝道:“你还真是狂妄啊,三个月写出能服众的八股,山阴张氏只出才子,从不出狂生,你是第一个。”
张原躬身道:“回叔祖的话,族孙并非狂妄,而是想借此事激励自己不要懈怠,心思越逼越妙,学业也是如此,族孙最近一个多月读书近两百卷,颇能记忆,请叔祖明察。”
听张原这么一说,张汝霖火气消了大半,他也曾向范珍等人询问过张原听书之事,几个清客对张原交口称赞,说张原天资聪颖,与张宗子堪称双璧,而且张原听书极为用功,每日听书近四个时辰,从无倦色,偶有发问,皆能触及书中奥妙,张原求学之刻苦是无可指责的——
张汝霖摇头叹道:“痴儿,痴儿,你虽知用功,却不知人心险恶,若那姚复拉拢收买去年岁考前二等的诸生,嗯,讼师姚复定然会这么做的,那你即便写出中规中矩的八股文章,也赢不了此局,五十四名诸生要有三十六人以上认可,这个太难了。”心里道:“应对的下策倒也不是没有,就是与姚复一样也拉拢那些生员,只是这样,山阴张氏从此就让人看轻了。”
却听张原道:“昨日侯县令也过问了此事,族孙有些事没有明说,担心事先泄漏会生变数,今日叔祖又问起,族孙不敢再瞒,族孙有把握让那五十四诸生中的绝大部分人认可族孙的八股时文,姚讼棍必败。”
“哦!”张汝霖双眉一轩,坐直身子,招手让张原近前:“说说,你究竟有何奇计?”
张原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对族叔祖细细说了。
张汝霖听到后来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神情却又严肃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张原,看得张原头皮发麻——
张汝霖开口道:“你小小年纪却有这么深的机心,并且深谙人情世理,这都是做梦学得的吗?”
张原无话可答,干脆默不作声。
张汝霖却又微笑起来:“叔祖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惊叹你的宿慧,不学而能知,世间竟真有这等奇事!”
张原辩道:“叔祖,族孙并非不学,族孙每日听书数万言。”
张汝霖笑道:“好好好,你既肯学又有宿慧,这说对了吧,难怪你敢与姚复立赌约,却原来是看透了这一点,果然是立于不败之地,但叔祖要告诫你,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以后不许再与人打这种赌,听到没有。”
“是。”张原应道。
张汝霖又道:“那制艺你还得抓紧苦学,不可恃有奇计就轻慢。”
张原道:“族孙知道,奇计奇谋要与真才实学相辅相成才行,到时若写不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那也是丢脸的事,族孙没敢懈怠,目下正读八大家古文和理学文章,八月底开始揣摩经典时文,九月中旬动笔习作八股。”
“甚好,甚好。”张汝霖见张原布置得有条不紊,心下大慰,张原比张岱还小了一岁,张岱虽然亦是聪慧过人,但还是玩心太重,不如张原专注。
张原又道:“有一事还要请族叔祖出面——”
张汝霖道:“嗯,你说。”
张原道:“到九月底时,族孙想去会稽向谑庵先生求教半个月,还得叔祖带领前去。”
张汝霖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王季重的时文当然是绝妙的,只是你为何舍近求远,大善寺的启东先生不是离得更近吗,启东先生的制艺博雅纯正,更适合学习。”张汝霖这是故意揭张原的短,看张原怎么解释让刘宗周拒之门外之事。
张原便将那日大善寺拜师之事说了,又道:“启东先生巴不得我输给姚复,此次赌局若无启东先生促成,也赌不起来,所以启东先生是绝不肯教族孙八股的。”
张汝霖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笑吟吟看着这个族孙,能被刘宗周认定是读书种子绝非等闲啊,他长孙张岱和祁家的小神童都没有得到过刘宗周这样的嘉许,东张要出大才子了,这也是山阴张氏之幸。
这时有侍僮来问大老爷何时用饭?张汝霖便道:“张原你也没用饭吧,陪叔祖一起用餐吧。”
张汝霖嫡孙、从孙十余人,能被留饭的唯有长孙张岱,北院侍候的婢仆见东张的张原这般受宠,无不暗暗称奇。
第五十一章 闷骚
张原陪族叔祖张汝霖用罢午餐,茶僮奉上香茶,这个侍僮是专门侍候张汝霖饮茶的,颇习茶道,张汝霖吩咐道:“给张原也烹一杯岕茶来,用惠泉水。”
茶僮下去后,不移时又捧上一只精瓷茶盏,张原轻揭茶盖,一缕清香袅袅升上鼻端,沁入心脾,视茶汤,柔白如玉露,香幽色白味冷隽——
张汝霖一边品茗,一边说昔日袁宏道评点名茶,把阳羡岕茶列为第一、天池茶第二、松萝茶第三、西湖龙井第四……
张原用心听记,这些可都是知识哪,耳濡目染就在于此,有些世家子弟也没见怎么用功学习过,但底蕴就是不凡,皆在于平日环境的熏陶。
张汝霖饮茶过半,便开始考问张原读书心得,从四书到《春秋》、从唐宋古文到程朱理学,张原对答如流,每有阐发,都让张汝霖频频点头,赞道:“我原以为你听过一遍的书只是死记,不料却能精通如此,难怪刘启东非要收你入门,呵呵,张瑞阳有儿如此,当大欣慰也。”
又坐了一会,张原告辞回去,依旧是先前那个美婢领他出垂花仪门,那美婢微微侧着身子靠前一些走着,上身是长袖短衫,下面是碧萝长裙,因为那样走路身子有些扭着,倒显得腰肢柔媚、臀部微撅,张原不免就多看了两眼,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
那美婢偷眼见张原看她,霎时间又是满脸通红,加快脚步走到垂花仪门边等着。
张原看她那满脸通红的样子,心道:“这怎么回事,此婢如此闷骚,我只看了两眼你就激动成这样!”上前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婢女脸更红了,红得要滴血,头都抬不起来,说一声:“介子少爷好走,大老爷有事吩咐婢子呢。”扭身逃也似的回去了。
张原出了北院,缓步回家,心里想:“这婢女不会就是那日张萼骗我宝物光芒万丈的那个莲夏吧,背影看着是有点像,但当日那个莲夏坦胸露乳,很是豪放,而方才这个婢女却动不动脸红,有点对不上号,可问她名字为什么又不说!”
张原也没打算找张萼问问这事,管她谁是谁,现在没心思想那些,他还小,学八股要紧,虽有锦囊妙计,但制艺八股也得跟上。
此后数日,张原几乎大门不出,每日听书、练字,勤学不辍,范、吴那些清客如今都极佩服张原,聪明的人常有,但聪明人往往懒隋,所以既聪明且又肯学的人少有,更何况张原还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如此刻苦自律,实为罕见。
……
这几日三埭街的穆真真几乎每天都会来张原家里转一转,每日一大早,只要不下雨,这堕民少女就要一路小跑到十里外的西兴运河码头,用五十文铜钱买下三十斤本县出产的谢橘,谢橘也很好吃,只是没有杭州塘栖蜜橘名气大,所以卖不出好价钱,那一次穆真真想以山阴谢橘冒充杭州塘栖橘,不料就被几个喇唬盯上,差点受辱,那以后她再没敢那样了——
穆真真每次只买三十斤,不敢多买,怕一时没卖出去橘子烂掉了会赔本,三十斤橘子装在背篓里,再一路跑着回家,做好早饭,与爹爹两个人吃过,爹爹出门听差,她就背着橘子去大善寺广场叫卖,卖掉十斤橘子大约能赚六、七文钱,三十斤全部卖掉的日子很少有,所以扣除那些没卖掉的橘子本,一天下来也就赚十来文钱,彼时一两银子能兑换一千三百文铜钱,穆真真要赚到一两银子需要半年、要跑几千里路——
上午或者下午,若是背篓里的橘子卖得差不多了,穆真真就会从大善寺走到府学宫这边,到张原家里向张母吕氏磕个头,张母吕氏就会把她剩下的几斤橘子全部买下,起先穆真真很过意不去,芒刺在背一般,坚决不肯收钱,她不是因为橘子卖不掉来求张家给买去的,她是来……
张母吕氏见这衣裳暗旧、皮肤雪白的女孩儿很不安的样子,便道:“真真莫要拘束,我家本来每日都要买些果子,张原爱吃蔬果,橘子也正是他爱吃的,你不送来我也要叫翠姑、伊亭去外边买,你送来了岂不更省事,钱一定要收,我也不多给,这只是你应得的,不过五、六文钱,你若不收,那我也不敢要你的橘子——伊亭,买三斤橘子去。”
“我收我收,小婢收下了。”穆真真赶紧收下那几文钱。
伊亭在一边捂着嘴笑。
穆真真聪明得紧,心知张母吕氏是故意这么说的,但这样,她心里就很舒服,感着张母吕氏的良善,所以每日有空就来,陪张母吕氏说会话,帮着做些杂活,一边竖起耳朵听西楼张家少爷的动静,少爷在读书,哦,不是少爷在读书,是少爷在听人读书,少爷是眼睛不大好吗?
穆真真来张家好几次了,却一次也没看到张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