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忽然失笑,心道:“无非是游个岛而已,我顾虑这么多干什么,我以后的路长着呢,见微知著,老是顾虑这顾虑那,那岂不要陷在晚明这泥潭里死翘!”说声:“走,登亭子望远去。”
这岛虽小,却高耸,就好似一座巨大的石塔,大半部分浸没在湖水里,露出水面的塔尖就是这岛。
斜斜石径向上,张原还没走上十级石阶,就听到上面阁子里有个女童稚嫩的声音道:“唉,两局棋都没吃到姐姐一个子,好难受,明日我得让澹然姑姑好好教教我。”
另一个也是女童的嗓音道:“咦,景徽你今天怎么不哭了?”
声音更稚嫩的那个女童道:“你想让我哭,我偏不哭,我答应姑姑的,今天不哭,你这个坏姐姐。”
又有一个老年仆妇的声音道:“景兰小姐,你就不要逗景徽小姐了,她要是哭了,澹然小姐也要埋怨你的——啊,怎么就哭了!”
张原走上几步抬头一看,阁子里有六个人,两个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大的那个与兔亭差不多大,十来岁的样子,小的只有六、七岁,正在抹掉眼泪,另有四人是仆妇打扮,忙着安慰那哭泣的景徽小姐,没发现张原主仆走了上来,倒是那个景兰小姐看到了,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张原愕然,这小姑娘问话怎么这么别扭,演义小说看多了?
第五十六章 刹那养成
阁子中的四个仆妇一齐惊讶回头,见是一个少年公子和一个小奚奴,诧异之色顿缓,半抱着景徽小姐的那个老年仆妇问道:“这位小公子来这里何事呀?”
张原含笑道:“我是来游园的,见湖心岛风景好,就过来看看,打扰了,我很快就下去。”
四个仆妇相互交换着眼色,那个十来岁的景兰小姐也看着张原,只有六、七岁的景徽小姐专心地抽抽噎噎,长长的睫毛轻轻一动,就有一串眼泪滑过粉嫩的脸颊。
那个老年仆妇问道:“公子可是姓张?”
张原点头道:“嗯,姓张,张原张介子。”这是提醒对方他不是张萼张燕客。
那老年仆妇脸上皱起笑意,有些热情地道:“张公子来阁子观景吧,不妨事的,我家两位小姐还小呢。”又加了一句:“我们也是来游园的。”
张原道了声:“多谢。”上了阁子朝东南北三面眺望,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觞涛园,明艳秋阳下,但见山陵起伏,林木蓊郁,靠近湖东的那一大片青白色是什么?
张原让武陵取眼镜出来,戴上一看,虽然清楚了很多,但眼镜毕竟不是望远镜,无法辨别那是什么花,估计是玉簪花,这么一大片玉簪花,不下十余亩吧,着实可观,等下过去看看——
张原绕阁眺望风景之时,四个仆妇就肆无忌惮地打量张原,还不时压低声音相互说着什么,都忘了安慰那个哭泣的景徽小姐了。
小奚奴武陵喜欢多嘴,见两位小女孩在下围棋,那年幼的棋下输了在那哭,很可怜爱的样子,便用一种炫耀的语气道:“我家少爷也会下棋,能下蒙目棋,棋很厉害,少爷是不是?”
看似专心哭泣的景徽小姐突然接话了:“蒙目棋,那是什么棋?”声音稚嫩好似新绽放的花蕊。
武陵道:“蒙目棋就是蒙着眼睛下棋,象棋、围棋都能下。”
“骗人!”那个景兰小姐毫不客气地驳斥:“蒙着眼睛怎么下棋,看都看不到,抓着棋子瞎丢吗。”说这话时,这小姑娘还鄙夷地横了武陵一眼,眼光扫过张原,顺便把张原也鄙夷了一下。
景兰、景徽两位小姐虽然年幼,却很美,让人不自禁地就想装自大逞英雄,更何况被鄙视了,武陵有些气急,对张原道:“少爷,你看她们不信你能下蒙目棋!”
张原失笑,小武毕竟还是小孩子啊,这还和小姑娘较上劲了,说道:“不信就不信嘛,难道非得让人家信,好了,我们下去吧。”
武陵没挣回面子,有些不忿,轻轻“哼”了一声道:“是我家少爷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这下子那个景兰小姐不依了,嚷道:“骗人,大言不惭,还敢说不和我一般见识,可笑,真可笑。”她还真就大笑起来。
武陵涨红了脸,叫道:“少爷——”这是想让少爷露一手。
和这么个小姑娘斗气,有意思吗,张原瞪了武陵一眼,向阁子里的两位年幼的小姐和四仆妇点点头,说道:“打扰了。”转身出了岛阁,正要拾级而下,却听那个景徽小姐用她那花蕊一般的声音道:“张家公子哥哥,那蒙目棋是怎么下的呢?”
张原止步回头,就见那老年仆妇牵着景徽小姐的手走到阁子边,老年仆妇皱着笑脸道:“张公子在这里多游玩一下不碍事的,教我家小姐下一局棋吧。”
老年仆妇说话时,她腿边那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景徽就仰着脸看着张原,眼睛若点漆,乌黑又莹澈,睫毛忽闪忽闪,粉嫩的脸颊还挂着泪痕,梳着小丫髻,后垂色丝辫发,穿着绸制的淡花小褙子,脚上是小绣鞋,极是惹人怜爱。
张原便道:“那好,就下一局,你们两个谁与我对局?”
景徽道:“你和我姐姐下吧,打败她,为我报仇。”说这话时,还捏着两个小粉拳。
那大一些的景兰看着张原道:“下就下,我又有何惧哉!”
张原忍不住笑,这小姑娘说话真好玩,喜欢掉文,便走到棋枰边,麻利地收拾好残子,问:“谁先行?”
景兰道:“当然是你了,你是帮小徽下的,小徽与我对弈我从来都是让她先行。”
张原也懒得多说,摆好对角座子,便执白棋先行挂角。
景兰一拂额前刘海,说道:“张公子眼睛睁得这么大,这可不是蒙目棋。”
这小姑娘还真是伶牙俐齿,张原微笑道:“这局赢了我,才能见识我的蒙目棋。”
张原下棋时,身高不满三尺的景徽就站在张原身边,张原每下一步棋,小姑娘就先看姐姐的脸色,若姐姐皱眉了,她就眉开眼笑,姐姐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小姑娘心里乐开了花,就侧头看张原,张原会冲她笑一笑,小姑娘也笑,轻声赞道:“张家公子哥哥棋下得真好。”
景兰被张原攻杀得疲于招架,百忙之中冲妹妹“哼”道:“你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就知道姐姐要输了。”景徽笑得很得意。
小姑娘景兰的棋力其实还不错,大约有张原授五、六个子的水平,可现在非但不让子,还是张原先行,这棋当然没法下,若不是张原手下留情,盘上的黑子会被提得剩不了几颗。
未至终盘,景兰知道自己输定了,小脸涨得通红,叫道:“不服不服,再来再来。”
张原哪还肯再陪她再来,安慰道:“景小姐棋力很好的,再练一段时日,我肯定下不过你,我还有事,再见再见。”
景兰通红着小脸,很不甘心,却又不能拖着张原不让走,说道:“你也没多强,你肯定下不过我姑姑。”
小姑娘惹不起,叔叔姑姑都搬出来了,张原甘拜下风道:“是是,肯定下不过。”向那个可爱的景徽摆摆手:“我走了。”
却见这小姑娘很认真地问:“张家公子哥哥,你说的景小姐是谁呀?”
景徽这么一提,景兰也回过神来了,说道:“他以为我们姐妹姓景呢,方才梁妈不是叫了我们的名字吗。”
张原“哦”的一声道:“抱歉,那么可以请教两位小姐贵姓吗?”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一起矜持起来,不肯说,小景徽笑眯眯的。
那个老年仆妇梁妈笑道:“张公子,我家小姐就是姓商。”
张原看了武陵一眼,武陵目瞪口呆,想必是在想难道西张三公子来相亲的就是这两个商氏女郎,这也太小了吧。
下了阁子往岛岸走去时,武陵向少爷说了自己的疑问,张原道:“不可能,那大的也不过十岁,相什么亲,估计是她们的姑姑。”
武陵道:“姑姑那又太老了。”
张原笑道:“有比侄女还小的姑姑呢。”
武陵也笑,道:“可又没看到她们的姑姑。”
张原道:“想必是去看我三兄去了。”心里对那个商景徽印象颇深,这么美丽可爱的小姑娘真是少见。
走到泊船的岛岸,却见又有一艘乌篷船正缓缓靠过来,一个健壮的仆妇率先跳上岸,系好缆绳,随后便有一个年轻女郎脚步轻捷地步上岸来,这女郎梳着三小髻,戴金钗珠头巾,穿着湖绿色的窄袖褙子,脚上是平底绣花鞋,不大也不小。
这女郎一上岸就很快活地说了一声:“好极,总算脱身了。”轻舒双臂,踮起足尖,似要舞蹈一般,却猛然看到张原主仆,吃了一惊,那张俏脸眼见就绯红起来。
而张原也是吃了一惊,眼前这女郎就好似阁子里的那个商景徽突然长大了十岁!
第五十七章 及时雨
这梳着三小髻作闺女装束的女郎进退不得,上岛阁的路被张原主仆二人挡着,退回乌篷船当然不肯,张原呢,让路上船又不舍,因为这女郎实在太美,美得让人担心一转背就会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也就这样站着,很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
“喂,哪里来的狂生,在这里拦路!”
一个高亢的嗓门陡然叫了起来,张原没被吓着,那女郎倒是娇躯一颤,回头含嗔道:“周船妈,声音轻些。”
那健壮仆妇憨憨一笑,看着十步外的张原道:“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狂生呢,却是个毛头少年。”
张原本来是想学《西厢记》张生那样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原字介子,绍兴府山阴县人也,今年十五岁,六月十九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却被这船妇一句“毛头少年”给说蔫了,嗯,他才十五岁,确实是毛头少年,哪能称小生。
又有两个婢女从乌篷船里出来,好奇地看着张原主仆,小奚奴武陵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看,低声道:“少爷,我们走吧。”
张原“哦”的一声,几步闪到一边,让出路来,要等对方过了他再上船离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嘛,其实呢——
那女郎却是踯躅不前,似乎担心从张原身边走过会有什么不测的意外,稍一迟疑,开口道:“请问一下,上面阁子可有人?”声音如花蕊在春风中吐露芬芳。
张原还未及答话,商景兰的声音从石径上传来:“小姑姑回来了,可把我和小徽等急了,小徽今日又哭了。”
“没有,小徽没有哭,小姑姑我没有哭,我乐着呢。”商景徽断然否认,并抛下一串笑声为证,好似天女散花。
随着笑声,商景兰、商景徽两姐妹一前一后蹦蹦跳跳下来了,后面跟着梁妈几个仆妇,叫着:“小姐小姐走慢些,小心脚下。”
商景兰跑下来见到张原,赶忙对那女郎道:“小姑姑,就是他,就是他。”
张原无奈,这是什么话,好像他犯了什么大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似的,不过这话倒像是他想对自己说的:“没错,就是她,没见到时不知道是谁,见到时往日迷惑就豁然贯通,嗯,没错,就是她——”
商景徽也跑下来了,见到张原,满脸欢喜,对那女郎道:“小姑姑小姑姑,是他,是他。”还向张原甜甜叫了一声:“张公子哥哥好。”这才跑到那女郎身边,与姐姐商景兰一左一右拉着女郎的手,好似一块美玉缀着两串明珠。
这美玉一般的女郎便是这小姐妹的姑姑商澹然,商澹然听到小姐妹这个“就是他就是他”,那个“是他是他”地指认,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不明白这少年对小姐妹做了什么,不过看小徽那笑靥如花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事,正待弯腰询问——
四个仆妇下来了,那梁妈健步过来,冲商澹然使个眼色,声音低低地道:“大小姐,就是他。”
商澹然秀眉微蹙,问:“怎么?”
梁妈背着身子,手朝肩后一指,低声道:“这就是张家的公子。”
商澹然愣了一下,随即冁然而笑,侧过身子,轻声道:“不是他,那人我见过了,是个恶俗纨绔,我从松涛亭外过时,那人还在亭子里呵斥奴仆,大叫大嚷,全不顾体统,山阴张氏子弟,呵——”
商澹然说话声音虽轻,张原却是听到了,他这对耳朵现在堪称宝物,不但过耳成诵,简直还能当窃听器用,心道:“来相亲的果然是这个小姑姑商澹然啊,看来三兄是没戏了,不知三兄看到过这位商小姐没有,没被商小姐看上会不会气得捶胸顿足?”
老年仆妇梁妈听商澹然这么一说,也是愕然,不禁回头看了张原一眼,她们几个仆妇只知道今日来相亲的是山阴张氏子弟,张原说他姓张,梁妈她们当然以为张原就是来相亲的那位,却原来不是,倒费了她们许多眼光来打量。
张原没理由还留在这里听人私语,向商澹然作了一揖,又向商景徽笑着摆了摆手,准备上小船,武陵在解缆绳,却听身后商景兰道:“等一下,请等一下。”张原转过身,就见商景兰摇着她小姑姑的手道:“姑姑帮我报仇,这个张公子赢了我的棋,姑姑帮我赢回来。”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赢回来,张公子哥哥是帮小徽的。”
商澹然“嗤”的一笑,眸子斜睨了张原一眼,心道:“原来这少年是在岛阁上与小兰、小徽他们下棋啊,他也姓张?”说道:“不要闹了。”对几个仆妇道:“去阁子收拾了,咱们也要回去了。”
输得很不甘心的商景兰道:“姑姑,这位张公子能蒙着眼睛下棋,说蒙着眼睛就谁都下不过他了。”
张原笑道:“景兰小姐,我说过这话吗?”
商景兰却冲他“嘻”的一笑,说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姑姑在这里了,你敢和我姑姑大战三百回合吗?”
商澹然俏脸飞霞,啐道:“小兰,你就爱乱说话——梁妈,赶紧收拾器物,我们回去。”
张原看着这女郎的侧影,苗条秀颀,很平常的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竟是分外清新窈窕,小腰秀项,曲线跌宕流畅,仿佛一支洞箫曲,圆润、婉转、轻柔、幽美——
商澹然回过头来,见这少年盯着自己看,稍感不悦,随即察觉这少年神情严肃,似在思索很要紧的事,这让商澹然突然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个传闻,开口道:“这位小哥也是山阴张氏子弟吗?”
张原心道:“称呼我小哥,那是把我当小孩子了,你有多大,也就大我一岁吧。”拱手道:“是东张的张原张介子,今日是陪我西张的三兄来游园的。”
商澹然猜出张原说的三兄是谁了,面色微红,问道:“那与姚生员打赌的可是你?”
张原与姚复的赌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少年张原狂妄的,没入过社学、没学过制艺却要三个月时间写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