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澹然猜出张原说的三兄是谁了,面色微红,问道:“那与姚生员打赌的可是你?”
张原与姚复的赌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少年张原狂妄的,没入过社学、没学过制艺却要三个月时间写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简直是异想天开;也有说姚秀才作恶多端,天降神童要收拾他……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商澹然虽在闺中也有耳闻——
张原微笑道:“一时气盛,让商小姐见笑了。”
商澹然看着张原,这少年游园游湖,还和小兰下棋,一副优哉悠哉的样子,看来是自知赢不了,干脆抛开不管了,山阴张氏子弟都是这德行吗?
商澹然心下不喜,点点头,说道:“张公子请便吧。”
商景兰大失所望道:“姑姑,不下棋了吗?”
商景徽道:“姑姑不要帮姐姐下,姑姑可以自己和张公子哥哥下一局。”
正这时,猛听得霹雳一声,众人都受惊不小,急看天上,天不知何时已黑了半边,随着这一声雷,天外黑风驱赶着浓云往小岛这边来了,云到哪里,雨就到哪里。
第五十八章 暴雨下的温馨
觞涛园的这个湖虽不算大,但这时风起云涌,湖水也起落澎湃起来,泊在岛岸的三艘船随着湖水涨落起伏,一下一下撞着岸边坚石,似乎想冲到岸上来躲避风浪。
商景兰、商景徽小姐妹两个指着铺天而来的乌云嚷道:“云压下来了,云压下来了,啊啊啊。”
乌云漫过湖东岸那一大片玉簪花的上空,可以听到绵绵簌簌的声响细密而又浩大,那是雨点落在花叶上汇聚起来的声音。
商澹然的一个丫头叫道:“赶紧上船避雨吧。”
张原道:“不行,这船随浪颠簸,小孩子上船不稳当。”
那老年仆妇梁妈道:“到阁子去躲雨,等雨过后再回去。”
张原和武陵退在一边,让几个仆妇带着商景兰、商景徽姐妹先上去,那商景徽还冲张原招手道:“张公子哥哥,快上阁子呀,雨来了。”
武陵找来的这条小船无篷,张原当然要上阁子,笑道:“快跑,雨追过来了。”
小美女商景徽“咯咯”笑着,拉着周船妈的手,一脚一个石阶,攀登得很快。
商澹然与两个丫鬟走在后面,走了十余级,商澹然回头看了看,见张原主仆还站在那不动,便道:“两位也到阁子里先避雨吧,这时候切莫急着划船回去。”
简单的一句关心的话,并不是有什么情意,这女郎只是担心少年人莽撞或者新奇,会不顾风雨划船离岛,那样或许会有危险,她没有因为对张原印象不佳而冷漠,暂把男女有别的羞怯放在一边,提醒一句。
张原的心“怦”的大跳了一下,哦,怦然心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方才第一眼看到这女郎,那种商景徽突然长大十岁的感觉也让他心动了一下,那是因为商澹然的美丽,而这次,是善良。
张原道:“多谢提醒,商小姐先上去,我们等下一口气跑上来。”看着商澹然轻提裳裾,腰肢轻摆,脚步轻快地拾级而上——
这商澹然应是未缠足的!
少爷不动弹,小奚奴武陵也傻愣愣站在那里不动,看着湖水一涌一涌地拍岸,那雨已经落到湖这边来了,湖水一片皱点,突然觉得额头一凉,几大滴雨珠洒在脑门上——
武陵终于耐不住了,大叫起来:“少爷,雨落下来了!”
张原叫声:“快跑!”主仆二人飞快地往岛阁奔上,十余丈距离,也就片刻功夫,泼水一般的雨就追在后面,在二人跑进阁子的一瞬追上了,狠狠洒了二人一头一脸才掠阁而过,整座湖心小岛都被笼罩在了雨幕中。
跑进阁子,张原又笑又喘,心跳得很快,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雨滴,再看阁中情形,就见六个仆妇形成一道肉屏障,再过去是两丫鬟,阁子南侧才是商澹然、商景兰、商景徽姑姪三人。
雨“沙沙沙”地下着,湖面水气迷蒙,云层压得低,天昏地暗,看不清半里外的湖岸,这里就好似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一般。
商澹然背对着张原,背影恬静窈窕,她面朝阁外,一手牵着小景徽,对商景兰道:“小兰,你可记得有写雨的诗,背诵一首给姑姑听?”
小景徽踊跃道:“姑姑姑姑,我记得我记得,小徽先背——”便脆声背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商景兰被妹妹抢了先,有些不快活,说道:“你只会背这么两首诗,恰巧就有首是写雨的,小徽,你的运气可真好。”
商澹然微笑道:“小兰别急,还有好几首写雨的诗,姑姑教过你的,你仔细想一想。”
不料商景徽又嚷嚷道:“姑姑姑姑,我又记得两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后面是什么小徽不记得了,姐姐也没念清楚,好像是下了雨后就开了好多大红花。”
九岁的商景兰快哭了,又被妹妹抢了一句写雨的诗去,这让她还去哪找,带着哭腔道:“有本事你就把整首诗都背下来,我就服你。”
六岁的小景徽道:“我是听姐姐背诗时才记得这句的呀,姐姐背全首给姑姑听吧。”
商景兰赌气道:“你背过一句的,我不背了,我另想。”这倔强小姑娘咬着嘴唇思索,越急越想不出来。
商澹然提醒说:“王摩诘有一首,小兰会背的——”
“哈。”这一提醒,商景兰立即记起来了,大声朗诵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商澹然夸奖道:“对了,就是这一首,小兰背得一字不差。”
商景徽道:“原来是这一首啊,那我也知道,姑姑弹琴时不也唱着这诗吗。”
商澹然捏了捏小姪女柔软的小手,笑道:“是了,曲子叫《阳关曲》,便是以音律表达诗意的。”
阁子另一侧的张原嘴角含笑,静静听着这商氏姑姪三人的温馨问答,不禁想起姐姐张若曦,在他幼时,姐姐也是这么教他识字背诗的,他现在虽是两世灵魂交融,但对姐姐的情感依然深烙脑海——
“张公子哥哥——”
小景徽不知何时走到张原跟前来,仰着小脸问:“张公子哥哥你会不会背诵下雨的诗?”
张原想捏一下小姑娘粉嫩的脸蛋,伸出手又觉得不妥,这可不是他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不好乱动,可惜他既没有侄女也没有外甥女,姐姐张若曦的两个孩儿都是男孩——
张原半蹲着身子,微笑道:“好,景徽小姐都记得这么多写雨的诗,那我也背一首,苏轼苏东坡知不知道?”
“知道。”商景徽脆声道:“我小姑姑最爱苏东坡的诗文。”
“嗯,我念的这首诗叫《有美堂暴雨》,就是苏东坡写的。”
“暴雨?好哦好哦,我和姐姐念的几首好像都是小雨,暴雨的诗没读过,张公子哥哥快念。”
这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张原曲指在她粉嫩的左脸颊上轻轻一弹,吹弹得破,还好没破,念道: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尊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商澹然有些惊讶,因为她考问两个侄女时,自己心里想到的就是这首《有美堂暴雨》,这诗就是写西湖吴山暴雨的,与今日情形很相似,不料这个少年就背诵出来了,又听张原在给小徽细细讲诗里的意思,说得也很通透,心道:“前年张肃之先生的第四子张七磐来拜访大兄时,纵酒长谈,意气风发,张七磐说他们山阴张氏子弟不需自幼苦读,放任自流就可以,等到想读书时自然就会读用功,并且后发先至,比那自幼苦读的还领悟得通透,山阴张氏出才子,真是这样吗?”
商景徽过来了,笑容可掬道:“姑姑,小徽又学会一首诗了,写暴雨的,好诗,张公子哥哥教的。”
商澹然点头道:“的确是好诗。”
商景徽道:“姑姑我都会背这首诗了——”小姑娘急于表现,便背诵起来,中间忘了一句,就踮起脚尖伸长脖颈问阁子那端的张原。
张原笑道:“千杖敲铿羯鼓催,打鼓呢。”
“是是,这句好难记哦。”商景徽又往下背。
商澹然夸道:“小徽记性真好。”
第五十九章 贴身肉搏
小姑娘商景兰很不快活,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背诗接连被小妹景徽抢了先,先前与张原下棋也输得好惨,妹妹年幼不好责怪,要怪就怪那个张公子,说道:“姑姑,你和那位张公子下一局棋吧,姑姑打败他,他先前可神气了。”
商澹然含笑摇头:“不下。”心道:“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年男子对坐下棋,这像什么话。”
商景兰抓着姑姑商澹然的手摇晃着,扭着身子央求道:“姑姑下一局嘛,姑姑下一局嘛,对了,张公子会下蒙目棋的,咱们把他眼睛蒙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姑姑了,就合乎礼仪了对不对?”
那边的张原没忍住,笑出声来。
商澹然脸有些红,微嗔道:“不要歪缠,要不姑姑与你下一局,授四子?”
商景兰很倔,不达目的不罢休,噘着嘴道:“我下不过姑姑,我和姑姑下棋就像我和小徽下棋一样,没意思的——”
“不会呀。”小景徽插嘴道:“和姐姐下棋很有意思呀,就是姐姐不要杀得太凶嘛,总要让小徽吃到几颗子才好。”
商景兰大声叹气,觉得和这个妹妹说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小徽,姐姐和姑姑说话你小孩子不要插嘴好不好。”对商澹然道:“我下不过姑姑,好像也下不过那位张公子,所以姑姑和张公子下棋才有意思——”看看风雨如晦,阁子里比较昏暗,又加了一句:“姑姑和张公子挑灯夜战好了。”
商澹然赶紧咳嗽起来,侄女商景兰近来在看《三国演义》,喜欢的是燕人张飞,所以动不动就大战三百回合,这在外人面前也这么童言无忌,真让商澹然难为情,叱道:“再不听话以后决不带你出来玩。”
商景兰被姑姑这么一呵斥,小嘴一扁,要哭的样子。
一边的商景徽惊道:“啊,姐姐要哭了,小徽都不哭,姐姐也不要哭。”
这么一说,无异火上浇油,商景兰小嘴扁啊扁,眼泪夺眶而出。
商澹然赶紧俯身给侄女拭泪,安慰道:“好了,姑姑还会带你们出来玩的,快别哭了。”
执著的商景兰抽抽噎噎道:“那姑姑和——张公子——下不下棋?”
商澹然哭笑不得,真是拿这个侄女没办法,可这事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一时好生为难——
张原把这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商景兰这般卖力地撮合,铭感五内啊,怎能让她受委屈呢,便扬声道:“商小姐,在下的确能蒙目对弈,只须把棋子落点告诉我,不必纹枰对坐也可对局,这雨一时半会也止不住,就让景兰、景徽两位小姐看个热闹也好。”
商景兰眼泪顿时一收,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姑姑商澹然。
小景徽鼓掌道:“好啊,好啊。”
商澹然知道下蒙目棋需要过人的心算和记忆能力,只是耳闻,却从没见识过,不免有些好奇,看看两个眼巴巴的小侄女,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景兰立即大声道:“张公子,我姑姑答应了,这回定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声音轻点。”商澹然坐到棋枰边,摆好座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白棋先行,去位人官。”玉指纤纤拈一枚白子放在右上星位小飞挂的位置。
张原应声道:“去位人方。”这是对商澹然小飞挂的那颗白子进行一间低夹,果断要贴身肉搏。
商澹然从棋盒里拈一枚黑子放在张原说的那个位置上,然后又拈一枚白子落下,口里道:“去位官行。”
张原应答如响:“去位官人。”这是小飞守角。
不需一刻时,盘上布下了三十余颗子,都集中在棋盘的左上角,张原的一块黑棋占据了角地,另一块黑棋将商澹然的两块白棋分割开,一块带着两块,三块未活的孤棋向中腹奔突厮杀、抵死纠缠。
商澹然越下越惊奇,已经下了五十多手棋了,棋盘右上角密密麻麻,三块棋争先求活,局势咬得很紧,她现在每步棋都要想了又想才落子,可张原几乎不假思索,只要她一说出白棋落子的位置,张原就会应声说出应手位置,好像张原面前有块更大的棋盘、看得比她还清楚似的。
商澹然面临难局,她的两块棋要求活,而黑棋只需照顾一块,商澹然拈子踌躇,抬眼望去,六个仆妇依旧拦在中间,看不到阁子那边的张原,便示意仆妇让开些,这才看到张原主仆二人立在阁子入口处,张原背对着这边,雨不停地飘进来,青衫下摆半湿,张原面对着的是石壁青苔、空阔湖水和泼天大雨,当然没有棋盘——
商澹然心道:“真能凭心算下棋啊,而且还棋力高强,我似乎敌他不过,棋力强劲也就罢了,这等记忆力着实罕见。”凝定心神,鼓勇再战,但两块白棋被一块黑棋纠缠住,搞成了两者不能兼顾、必死其一的败局。
商澹然蹙眉苦思,她的两个小侄女坐在棋桌对面,都是双手托腮,眼睛瞄瞄棋局,又看看姑姑——
小景徽对姐姐耳语道:“姑姑好像下不过张公子哥哥,姑姑发愁了。”
商景兰“哼”了一声,仔细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块白棋很危险,原地做不出两只眼,突围又前无去路,这让商景兰惊诧了,姑姑在她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能在围棋上输给这个张公子,而且张公子不看棋盘的哦。
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对策,正要认输,抬眼见两个小侄女都盯着她,便忽然生出一个狡黠的念头,唇边带笑,说道:“平位望闰。”说出这手棋时,却不落子,静等张原答复。
这回张原没能立即回答应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声,右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还开始来回踱步,显然遇到难题了。
小景徽见姑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洋溢出来一般,便道:“还是姑姑厉害,姑姑使了绝招,张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输了?”
商景兰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姑姑这手“平位望闰”是下在哪里的,怎么如此绝妙,能顷刻间反败为胜!
商澹然看着阁子边那个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样子,她用拳头顶着嘴唇,苦苦忍笑,终于忍不住,将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丢,说了声:“是我输了。”转身扶着阁子围栏,对着阁子外的湖水笑个不停,细软腰肢娇颤,这笑竟是止不住。
景兰、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认输了却笑得这般开怀?
那六个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