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十六、七的朝鲜少女,细眉长睫,容颜精致,未想却是个哑女,不禁有些可惜,问:“金处士,此女何名?”
金世遗道:“草民叫她小贞,不过叫名字她是听不到的,招手即可。”
张原与金世遗二人说话时,这名叫小贞的美丽少女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张原和金世遗的嘴巴,这也是聋哑人的惯态,这对师徒真是相依为命了,一个瞎一个哑。
张原朝这少女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这聋哑少女赶紧折腰向张原鞠躬,这少女臀部有点故意翘着,走路也是那样,撅臀、碎步,不知是不是一种礼仪习惯,看着也挺可爱——
张原道:“金处士,把那舞女救活了又如何,让她受严刑审问之苦吗?”
金世遗道:“那舞女冒犯了天使,应由天使亲自审问。”
张原不置可否,道:“处士先请回吧,这事我会考虑的。”
金世遗与张原说话时,不停用竹杖在泥地上点划着,起先张原没在意,以为盲人习惯如此,但几次发现那聋哑少女垂睫下视,看的正是金处士竹杖划的道道,隐约是朝鲜世宗大王百余年前创立的朝鲜文字——
那聋哑少女见张原看到了,便赶紧上前抓着金世遗的手,在其掌心里写了几个字,金世遗道:“天使莫怪,草民这是交待她一些事,草民想让小贞暂留在大同馆,请天使恩准。”
张原道:“那就暂留几日吧,我让人专门给她安排一间房子。”
金世遗喜道:“多谢天使。”
送走了金世遗,张原就让馆中执事给哑女小贞安排一间住处,阮大铖知道了,顾不得天使身份,赶忙去看,半晌回来道:“这鲜女倒是清秀可人,却是无礼。”
张原笑道:“那是个聋哑人,阮兄莫去卖弄风流。”
阮大铖问:“那你留下此女作甚?”
张原道:“此女是针灸师,集之兄身子可有不适之处,给你扎几针?”
阮大铖想起昨夜那舞女心口一刀,有些心悸,笑道:“我身强体健,何须扎针。”自回房中写曲子去了。
哑女小贞的房间离张原馆舍不远,自住进去后,那哑女就再没出来,就好比那房子没住人一般。
傍晚时分,鲁太监手下的商人张儒绅回来了,他今日率手下二十人到平壤集市出售货物,一面有意无意打听朝鲜民众对光海君的口碑,察知光海君为拉拢士人对他的支持,经常在正常科举制度下加科取士,即所谓恩科,这样造成了官员人数迅速膨胀,要知道官员是有免赋特权的,随之而起的土地兼并极其严重,民怨沸腾,而且朝中还有什么北人党和南人党,北人党又分裂成大北派和小北派,党争混乱,朝鲜成了晚明的缩影,而且光海君为巩固其统治地位,御下手段残忍,已渐有众叛亲离之势,金处士出现在大同馆决非仅为了舞女具喜善,朝鲜政权一场大风暴即将掀起……趴着码字,诸多不适,码得慢,书友们见谅。
感谢……书友的打赏,雅骚有了第十二膶盟主了,高兴。
☆、四百六十三章 各怀异心
五月初一辰时初刻,柳东溟、柳西崖、禹烟、许筠、金中清等人来到大同馆求见大明使臣,询问天朝使团今日能否上路,锦衣卫千户甄紫丹回话说张修撰、阮行人、范通事几人身体尚未康复,暂不能上路。
柳东溟一听顿时急了,今日若是上路,那么初六傍晚差不多就能抵达王京,再迟的话就赶不上王子李祬初八日的冠礼了。
柳东溟与其弟柳西崖还有禹烟等人紧急商议,于当日午前给张原送上一份厚礼,共计黄金一千两、白银八千两、上等东珠三百颗,其余美酒、美食无数,当年为了获得大明朝廷对光海君王位的承认,朝鲜使臣也是花费巨资上下贿赂才打通关节,此番为册封世子也得花钱,柳东溟心下恼恨,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张原只把美酒、美食留下犒赏随从,其他礼物原封不动退回,这让柳东溟慌了神:张原既不要女乐侍奉,也不收金银财物,张原想干什么?
午后,柳东溟由许筠、金中清陪同再次求见张原,张原这回答应相见,见面依旧只说身体不佳、不能长途赶路,册封大典也不必与王子李祬的冠礼同时举行,缓几日何妨,又道:“听闻前夜那舞女并未死亡,此女起先是想行刺于我,见我已有防备,遂自刺,着实可恶——柳大将,这舞女可否交由我处置?”
柳东溟猜不透张原的用意,说道:“那大逆不道冒犯天使的贱婢虽未毙命,却也命在旦夕,既然张修撰恼她,那就立即处死。”
张原坚持要由他来处置那舞女,柳东溟犹豫片刻,想起平壤府的医官曾说那舞女活不过三天,既然张原要亲眼看舞女断气,那便由他。傍晚时柳东溟就让人把那舞女抬到了大同馆。
在平壤府廨舍,柳东溟得到回话,舞女具喜善已经送到大同馆交由大明使团处置,柳西崖不解道:“兄长为何同意把那贱婢交与张原?那贱婢胡言乱语。有损大王和我等清誉。”
柳东溟道:“废妃金氏母子之事张原要打听也能打听到,不在乎那贱婢多嘴,既然张原要亲自处置那贱婢,就由他去。”
柳西崖沉默片刻,低声道:“兄长以此试探那张原?”
柳东溟皱眉道:“大明朝这位新科状元虽然年少,但却心机深沉,昔在北京。他对我等颇有恩义,辩诬、册封皆得他之力,但毫不留情面地处置连山关普慈寺僧人戒勉,又显示此人并非那么好相与,景阳宫贱婢具喜善之事虽然触目惊心,但不至于就让他改变此行册封世子的宗旨啊,他为何托病不行?”
柳西崖道:“或许的确是长途赶路辛苦,又或者是礼物尚不能让其餍足?”
柳东溟没有答话。却道:“现在要赶在初八日举行册封大典已来不及,我会派人星夜驰报大王,让大王再派贵戚重臣来迎天使。另一面,不计钱财收买张原手下,打探其一举一动,当然这个必须小心行事,不然一旦被张原察觉,会惹恼他,张原机警睿智,糊弄不得。”
柳西崖点点头,又道:“奴尔哈赤这回派了重臣纳兰巴克什来见大王,不知有何要事?值此册封大典之期。是不是拒其入境?”
柳东溟道:“建州兵强马壮,得罪不得,大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认为建州对大明动干戈之期不远了,我国正可坐山观虎斗,或能左右逢源。以后可不受大明节制,所以这个纳兰氏要见一见,但必须极其隐秘,万万不能让张原听到风声,此人不似其他大明官员那般自大昏庸,他对奴尔哈赤忌惮甚深,一路来都在考察辽东边备、忧心国事,与其他大明使臣大不相同。”
柳西崖道:“弟明白,已传书义州安将军,若纳兰氏到来,就扮作客商,径送往王京外碧蹄馆东边的官厅等待大王接见,因城中耳目众多,纳兰氏一行不能入王京,朝中反对与建州往来的势力亦是不小。”
柳东溟冷笑道:“待世子名分确定,那时可以逐步清除异己了,小北派的官员一个也不许留。”
大北派就是当年拥立光海君的那一派官员,以李尔瞻为首,小北派则主张拥立嫡子永昌大君,以柳永庆为首,这个柳永庆虽也出于文化柳氏,但却与柳东溟一系分道扬镳,光海君即位后,柳永庆被赐死,李尔瞻得到重用,成为了议政府的领议政,也就是内阁首辅,但小北派的势力盘根错节,依旧不可小觑,光海君早想贬黜流放这批曾反对他继位的大臣,只待册封世子后根基确定,即可着手进行大清洗了——
……
舞女脸白如纸,双眸紧闭,气息奄奄,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张原让马阔齐和舍巴抬着舞女去小贞的房间,哑女小贞已经候在门前,一看到担架上的舞女,少女小贞的眼泪汪汪,立即给舞女具喜善诊脉,细眉蹙起,显然舞女的伤热极重——
少女小贞也顾不得张原几人就在跟前,解开舞女的胸前绷带,舞女的**尽是血污,心窝处黄糊糊也不知是什么伤药,血腥味中夹杂着刺鼻的草药味道,少女小贞鼻翼抽动嗅了嗅,摇了摇头,先去倒了一盆温水来,把舞女上身的右衽短衫全部脱去,给舞女擦拭上身,**也擦拭得干干净净,虽是垂死之人,但青春依然挺峙怒放——
张原、王宗岳、马阔齐、舍巴几人不便多看,退到廊檐下,见那少女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青囊,内有一个柳木匣,匣内长长短短数十枚银针,小贞开始在舞女手臂、肩膀和心口周围扎针,手法很熟练,十余枚银针插到舞女身上后,少女小贞才小心翼翼把舞女心口的伤药揭去,换上她自带的伤药——
甄紫丹这时走了过来,看少女小贞在给舞女疗伤,对张原道:“张修撰,我们锦衣卫的伤药极好,是否取些来救治此女?”
锦衣卫既有酷刑也有上好的伤药,少女小贞接过伤药,向张原鞠躬致谢,张原也没法和她说什么,打个手势,让少女小贞有需要帮助就来找他。
张原回到自己住处,晚宴已备好,阮大铖在等着他,二人一边喝着庆州酒,一边相谈,阮大铖对张原把那濒死的舞女接到馆中颇为不解,张原解释道:“知彼知己,行事不殆,目下看来我们此行并非风平浪静,把那舞女救活了问问清楚似乎更好。”
阮大铖哪里有张原的深谋远虑,也未深究,喝酒唱曲,追忆江南风月,喝得半醉自去歇息了。
阮大铖走后,张儒绅又来向张原密报,张儒绅及其手下商人已在平壤待了两日,三十车货物有十车脱手卖出,已与平壤商家约好,待从王京回程,还要带回高丽参、白棉纸、济州扇子、釜山铜器等朝鲜特产,这样一来一回,除去沿途开销,此行获利将不下八千两,张儒绅得到张原的吩咐是尽量了解朝鲜国事民情,这日探得光海君果然与建州奴尔哈赤有往来,奴尔哈赤以金珠和马匹来向朝鲜交换铁矿石和工匠甚至弓角和火药——
张儒绅又道:“听闻建州老奴还想向朝鲜重金购买火器,已被光海君拒绝。”
张原心道:“这时的奴尔哈赤对大明还是心存畏惧,他想从朝鲜这里购买火器应该不是想用来武装其八旗军,因为这时代的火器损耗率惊人,如果自己不能制造,光靠购买是难以成军的,奴尔哈赤想必是为了了解火器的威力,看他的长甲骑兵的盔甲和弓箭能否对抗大明军队的火器,奴尔哈赤膨胀的野心跃跃欲试了。”
次日一早,张原随王宗岳练了一遍正宗太极拳,便去左边小院看望少女小贞,马阔齐和舍巴二人跟着他,正见那朝鲜少女端着一盆水碎步撅臀走出来,将水倒进门前清沟,张原问:“那位具姑娘怎么样了?”话一出口才记起这少女听不到,便比个手势,指指心口——
小贞放下木盆,向张原鞠躬,请张原入内,姿势极优雅,跟在张原身边走路时,也是上身前倾,翘着臀,碎步走得颇快。
舞女具喜善躺在床上,纱帐遮着,小贞撩开纱帐,张原看时,那舞女却已从昏迷中醒来,睁着眼,头在枕上抬了抬,声音微弱道:“天使大人——”
张原忙道:“你不要动,不要说话伤神,先养着。”
那舞女却还是说道:“小邦女子——本来存了死志,既然天使相救,那就全凭——天使作主。”
少女小贞的针灸术很神奇啊,昨日傍晚还是濒死之人,今日一早竟已神智清醒,说话也还顺畅,张原道:“先养伤吧,明日我再来问你话。”
舞女道:“小女子恳求天使——莫要去——册封光海君之子。”
张原道:“我是奉大明皇帝之命前来朝鲜册封世子,岂能因为你一句话就作罢。”转身待走时,却见少女小贞捧着一册薄薄书籍恭恭敬敬呈给他。
☆、四百六十四章 哑女之秘
手指轻触乍分,少女小贞的指尖凉如冷玉,低眉垂睫,躬身退到床边,床上的舞女具喜善这时身体不支又昏睡过去,少女又给她诊脉,初升的朝阳从长窗照过来,坐在床头无言的少女美丽的脸庞有着淡淡哀愁——
张原踱到窗边,看手中的薄薄的书册,上等高丽纸,封面没有题鉴,一翻开,却是佛经那种连绵折叠的长卷,好似手风琴的风箱被伸展到极致,每页如巴掌大小,写着工工整整的虞世南《破邪论序》体小楷,记录的是光海君即位后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迹,诸如杀戳流放小北派的官员、废黜并杀害兄弟、甚至杖责母妃,还有自三年前光海君纵容边将与建州进行弓角、铁器等违禁贸易的种种详尽记录……
一个得位不正的君王以严酷刑法立威、重用自己的亲信,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光海君的这些作为并不奇怪,这是朝鲜国政,张原作为一个大明使臣无权干涉,但光海君妄图勾结奴尔哈赤这是张原无法容忍的,两年后的萨尔浒大战,光海君迫于大明朝廷的压力和杨镐在朝鲜的威信不得不出兵,却又暗中叮嘱统兵的都元帅姜弘立观变向背,出兵不出力,虽说朝鲜的兵力不足以改变萨尔浒之战的大势,但是能得到朝鲜的鼎力相助,这总是一个有利因素,是张原要努力争取的——
在这卷书册的最后几页,裱着一层绢布。绢布上的字迹与先前的虞体小楷大不相同,看笔致应是出于女子之手,写的还是光海君的罪恶,号召群臣拨乱反正、废黜暴君,最后署名是仁穆王后,没有玺印,只有一个血色拇指印。
张原惊讶道:“这绢书从何而来?”
舞女具喜善昏睡。少女小贞在给她针灸,高壮的马阔齐和瘦小的舍巴立在门边,房内悄然无声。没人回答张原。
窗下书案上有笔墨纸砚,张原不知少女小贞懂不懂汉字,走过去提笔写了一行字“绢书从何而来?”写毕。搁下笔,静等少女小贞为舞女针灸后来看——
甄紫丹来报,平壤府参尹朴奕鸿送来新鲜果蔬和精美酒食,并邀请两位天使游览平壤城,张原道:“明日再去吧,今日再休息一天,病去如抽丝嘛。”
甄紫丹笑着去回话了。
张原回头再看房中时,少女小贞已经立在书案边看他的那句问字,张原走过去,用指节轻叩书案。看着少女明净而忧伤的侧脸,那少女幅度很大地点了一下头,提笔要写字,张原道:“你坐下来写。”指了指椅子。
少女摇头,就站在书案边悬腕写下一行汉字——“仁穆王后亲笔。辗转交到金处士之手。”
少女的字正是虞世南体,小册页也正是少女所书。
张原心道:“这算是衣带诏吗,谁是刘备?”从少女手里接过笔,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