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小厮白马来报说朝鲜国的禹老爷又来了。张原笑道:“来了就来了,不要加个‘又’字,这岂不是显得我们烦他上门。”
商澹然几个都笑了起来,朝鲜奏请使一行滞留北京已将近三个月。大明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的诏旨迟迟不下,禹烟、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别无可信任的大明官员,只有张原可托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门拜访向张原问计。
见到张原,朝鲜使臣禹烟一脸愁容。说道:“奴酋悍然攻占抚顺、掳掠边寨,只怕对朝鲜也会刀兵相向,而绫阳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册封,虽对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难行。”
张原宽慰道:“禹判书请宽心,依在下愚见,本月之内,册封诏书必下。”
禹烟、金中清几人以为张原得到了内廷消息,大喜,忙问究竟?
张原道:“几位回到馆中静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对外透露,免生不测。”
禹烟等人连连称是,喜形于色,张原既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确切的消息了,叙谈半晌后告辞,张原送他们出门时,禹烟回身恳切道:“绫阳君殿下对张大人极是相敬,若皇帝册封旨意下,还请张大人莫辞辛劳,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烟是觉得张原还比较好相处,没有其他大明官员那种骄傲自大。
张原忙道:“我若再去贵邦,反惹他人非议,对贵邦也不利。”出使的确是苦差啊,而且现在绫阳君主政朝鲜的大势已定,他也没必要再往朝鲜。
禹烟也知道张原在朝中政敌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当下不再多说,作揖回会同馆。
夜里张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欢爱之后,二人枕上细语,王微细说此番江南去来的经过,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听,想找到当年寄存先君灵柩的那座佛寺,却一无所获。”说着幽幽一叹:“这都过去十余年了,先君灵柩想必都被寺僧焚弃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张原道:“客死他乡寄柩于佛寺很常见,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会将那些灵柩丢弃,因为一旦死者的后人寻上山门,那麻烦可不小——修微不要伤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帮你寻找,定让汝父入土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张原道:“朝中党争不断,我还是暂避锋芒为好。”心道:“万历朝就要结束,我不淌这浑水,且等新君即位吧——当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明与后金决战还是要尽可能出谋划策的,可惜的是决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溃败就是成功,这样的时局,只能徐徐图之。”
王微听张原这么说,心里很欢喜,说道:“华亭陈眉公曾说‘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相公当得眉公这句清言。”
张原无声笑笑,却听王微又道:“其实这北地我实住不惯,我还是喜欢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里,王微总要追随的。”
张原笑问:“我若贬到琼州府修微也愿追随吗?”
王微说道:“当然,无论天南海北。”
张原轻抚她的细腰,说道:“不用预想得那么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赏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愿。”
王微侧身搂紧张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听户外风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初雪飘落了没有?
……
因为辽东的战事,礼部自右侍郎何宗彦以下都感焦虑,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气势汹汹,辽东总兵张承胤败亡之后,朝鲜对大明的态度就很是关键,一旦朝鲜被奴酋胁迫而不臣于大明,定然就会有台垣官追究礼部对册封李倧久拖不决的责任,为此,何侍郎两度拜访方从哲商议册封朝鲜国王之事,方从哲也担心辽东局势无法收拾,朝鲜是必须拉拢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册封,已报万历皇帝批复——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辽东巡抚李维翰再传紧急边情,后金八旗军在击溃张承胤的一万大军之后,随即围攻抚顺以北、铁岭以南的抚安、花豹冲、三岔儿,连克大小十一堡,原抚顺游击李永芳甘为建奴先驱,在八旗军进攻松山屯堡时李永芳卖力劝降,松山屯堡军民开了寨门投降,周围四个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抚顺周围数百里之地除了号称天险的清河城还在孤守之外,其余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抢来的人口和粮食全部被运走,临退兵时还放火把城寨和房屋尽数焚毁……
十月二十六日,诏旨下,以詹事府左赞善徐光启为使者前往朝鲜王京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团离京,张原一直送出崇文门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崇文门外白茫茫一片,张原与师兄徐光启殷殷道别,徐光启对辽东形势的认识与张原相近,此行当能笼络朝鲜共抗后金。
禹烟、金中清等人纷纷向张原告别,禹烟恳切道:“敝邦能拔乱反正,皆张大人之恩德,张大人清廉高表,远臣不敢以俗礼相谢,陶靖节诗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聆听张大人清言!”
张原听禹烟引用陶渊明的诗,油然想起那个精通卜算、针灸、剑术又酷爱陶诗的盲处士,但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个美貌少女形象:黑纱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细而上扬,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致的瑶鼻,长睫毛,尖下巴,神态楚楚动人——
这是张原在平壤大同馆初见贞明公主时的印象,那五月鲜亮的阳光、少女脖颈上细小轻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张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贞明公主失语之疾已愈,名位也已恢复,苦尽甘来了。”
……
寒冷的冬季到来,辽东大地被冰雪覆盖,奴尔哈赤没有继续强攻清河城,于十月底押着掳掠来的数十万汉民和大量钱帛粮草返回赫图阿拉,辽东战火暂时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场针对后金的军事动员正迅速展开,泱泱大明岂容建奴嚣张侵略,必须予以毁灭性的还击。
因抚顺城破、张承胤一军尽没,辽东巡抚李维翰难辞其咎,已有数位言官弹劾李维翰昏庸无能,必得另选得力的大臣经略辽东,于是,熟知辽事、赋闲多年的杨镐浮出水面。
☆、第五百章 汉奸可畏
万历皇帝虽然怠政,外臣的很多奏章他都采取留中不发的消极态度,但对辽东边患还是极为重视的,自抚顺失陷的消息传至京城后,万历皇帝接连三夜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一个异族女子骑在他身上挺枪刺他,惊醒时大汗淋漓——
无须请臣下解梦也能明白这个异族女子代表的就是女真人,建州女真对大明政权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十月十六日更得知辽东总兵张承胤兵败的消息,万历皇帝坐不住了,自去年梃击案之后皇帝再未召见过外臣,这回不见外臣不行了,十月二十一日在文华殿召见内阁和六部九卿科道官,共议辽东危局——
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禀报辽东缺饷,自去年秋至今已拖欠辽饷五十万两,恳请皇帝大发内帑助饷,以便辽东募兵应对奴酋的攻势,奴酋兴兵犯边,有蒙古诸部相助,一待开春,必再犯边,蓟辽总督汪可受虽已在选调蓟镇兵六千五百名,刻期援辽,但兵员还是不足,所以我大明征兵转饷,时刻难缓。
万历皇帝一听要他内库的钱,即道:“内帑空虚,宫中用度尚不足,哪有余银助饷,此事还得兵部与户部共议筹饷,太仆寺可拨些银两购买战马。”支吾过辽饷,又道:“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尔部便会推总兵官一员,令克期到任,料理军务,一切防御驱剿事宜,着督抚等官便宜调度,务期殄灭,以奠封疆,其征兵转饷等事,即遵旨会议具奏。”
方从哲启奏说阁臣大僚至科道缺官。一切当补,举荐熟知辽事的杨镐经略辽东,又指责辽东巡抚李维翰庸碌无为,应革职查办,以右佥都御史周永春代之,万历皇帝准了,命吏部立即征召杨镐入朝。
……
三日后,署兵部事的薛三才上疏向皇帝禀报兵部诸官会议结果:一是征调保定、真定等地壮士三万人充兵员;二是各边废弁家丁皆许效用军前,可得数千人;山海关为蓟辽门户。须任命一大将提兵弹压,既确保京师无虞,兼为辽东声援,兵部会推延绥参将杜松驻守山海关,保定总兵王宣关内。张承胤战死后,辽东总兵任缺,拟起用废将李如柏。
薛三才这道奏疏刚呈递上去,叛将李如芳招降松山屯堡的消息也传回了,抚安、花豹冲、三岔儿等十一堡寨尽数沦陷,建奴大肆劫掠后焚毁了村寨,押着汉民和牛羊等财物踏着今冬第一场雪回赫图阿拉了——
在退兵之前。奴尔哈赤释放了两个在抚顺俘虏的商人,让他们送信给广宁的李维翰,这两个商人是鲁太监的手下,其中一人曾随张原去过朝鲜。名叫张儒绅、另一人名叫杨希舜,这二人将奴尔哈赤给大明的一封文书交给李维翰,奴尔哈赤在文书中以七大恨作为兴兵的理由,又要求明朝派官员与他大金谈判赴贡和罢兵事宜。其中提及归还纳兰巴克什以及扈尔汗首级之事。
抚顺城破、张承胤战死,辽东军民损失极为惨重。作为辽东巡抚的李维翰当然明白自己要承担的罪责,为了减轻朝中官员对他渎职无能的指责,李维翰在转呈奴尔哈赤的文书的同时,给皇帝也上了一封奏疏,故意渲染奴尔哈赤七大恨的第七恨,把建奴起兵侵略辽东说成是张原所逼,这是李维翰想找替罪羊的卑劣心理,这时的李维翰还不知道朝廷已决定将他罢官。
……
十月二十九日,吏部和兵部经过会推合议后向万历皇帝上书建议:起复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历佥都御史经略辽东;蓟辽总督汪可受率兵出关直抵广宁,相机调督;以周永春代李维翰巡抚辽东,巡抚行辕从广宁移驻辽阳,与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协力拒守,待大兵抵达后再图进取;设山海关军镇,由延绥参将杜松任山海关总兵,保定总兵王宣率本部兵马移驻关内,与杜松一起拱卫京师;军饷应尽快补发,皇帝要开内帑助饷——
往日怠政的万历皇帝也知辽东事急,次日就批复,对兵部和吏部的建议尽数采纳,并且有所补充:“——汪可受统兵出关,相机进止,务期持重,以保万全;顺天、保定巡抚移驻山海、易州,互相应援;辽东兵员著速行召募充补;李维翰革职听勘;杨镐著差人催他星夜前来,共图安攘,毋再迟延误事。”
对于发内帑助军饷之事,万历皇帝总算松了口,同意拨内库银十万两解燃眉之急,太仆寺也筹银六万两买战马,其余的还须兵部、户部自行筹措。
……
十一月初三,这日傍晚祁承爜来到张原的寓所,祁承爜神情凝重,略品了品茶,便道:“介子,辽东李维翰有最新奏疏送到,内附奴酋的悖词,奴酋重申七大恨,并要求谈判罢兵赴贡,并提及送回纳兰巴克什。”
赴贡就是到大明京城来贡献方物,奴尔哈赤打了胜仗还要来赴贡,岂不是怪哉?其实不奇怪,奴尔哈赤虽然攻陷了抚顺、全歼了张承胤的一万明军,但对大明帝国的国力还是极为忌惮,申明七大恨是给自己兴兵找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迫害不得不反抗,罢兵赴贡是想让大明重开马市与建州贸易,毕竟奴尔哈赤对与大明全面对抗还不是很有信心,如果能够罢兵赴贡那是最好,反正已经抢了很多,从奴尔哈赤退兵后把抚顺城及周边村寨尽皆焚毁可知此时的奴尔哈赤尚无占领大明疆土的心思,他还只是一个大马贼,抢了就走,是辽东明军的懦弱无能助长了他的野心——
张原道:“皇帝近来甚是勤政,调兵遣将、筹措军饷,要对建州发起总攻,愚以为不应操之过急,与老奴谈判何妨,可作缓兵之计——”
“万万不可!”
祁承爜悚然道:“介子切勿对他人提及这等罢兵和谈之语,建奴攻陷抚顺、掳掠辽东,京师震动,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对建奴切齿痛恨,只欲提兵扫平贼穴、生擒老奴,以我泱泱天朝,岂能与建奴谈判!”
张原默然,祁承爜说得对,他若在这个时候主张与奴尔哈赤谈判,即便是行缓兵之计,也必不为朝野舆论所不容,这时的大明士庶都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抚顺失陷和张承胤兵败没有引起他们多少警惕,只认为是一时疏忽为敌所乘,大明疆域纵横万里、人丁万万,而建州女真僻处海东,人口不过数十万,如何能与大明抗衡,待各路大军一到,建奴必狼奔豕突一败涂地,二十年前的万历三大征都是大明大胜,这次也不会例外,谁要是在这时说八旗军强大不易战胜,那肯定会被说成是“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汉奸”或者“明奸”这顶帽子就给你戴上了——
祁承爜又道:“那李维翰为罪责,在奏疏中污蔑是你在朝鲜擒杀建奴使者导致老奴发怒兴兵——”
张原冷笑道:“任由奴酋与光海君勾结就能避免抚顺城陷?李维翰好生无耻!”
祁承爜道:“这等荒唐言语虽不值一辩,但在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之下,恐对介子不利,介子还须小心谨慎,和谈之语再莫提起,不然正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张原点头道:“多谢旷翁提醒,张原知道其中利害。”
祁承爜道:“那些科道官哪知兵部的艰难,缺兵缺饷,焦头烂额啊。”
张原问:“皇帝不肯多发内帑银助饷,辽饷如何解决?”
其实万历皇帝很会敛财,内府存银甚多,史载光宗朱常洛即位后立即发内帑银二百万两作为辽东和九边的军饷,这都是万历皇帝的积蓄,但现在万历皇帝只肯出十万两内帑充饷,兵部、户部再怎么请求都没有用,只有另想办法。
祁承爜道:“今日兵部与户部会商,掌户部事的户部左侍郎李汝华援引往年征倭、征播州之例,按田亩加派,每亩加三厘五毫,如此全国可得赋银二百余万两,以此充作辽饷,辽东事平后,此加派即行废除。”
张原心道:“辽东乱局是旷日持久的,这二百万两辽饷就能解决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但现在对祁承爜说这些也没用,祁承爜只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问:“汪总督出关未?”
祁承爜道:“汪总督犹在山海关逗留,要等山海杜总兵率军到关。”
张原道:“这冰天雪地的,建奴也回老窝避寒御冬去了,我军暂不必急着出关,购置健马、新造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