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捻须微笑道:“你现在明白我对你说这些并非是指责你了吧,行事要审时度势,要善于借势,杨尚源斗不过你并非因为他理亏,而是他的势力不及你——还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道吧,姚复昨晚分别拜访了侯县令和绍兴知府徐时进,那徐时进与姚复堂兄姚诚立是同科进士,与令族叔祖肃之先生亦是同科。”
张原道:“学生知道这事,学生也担心案情会有反复,那姚复极善钻营的,所以昨日傍晚就请族兄张宗子去求族叔祖给徐府尊送去了拜帖。”
王思任笑道:“好极,你倒是算无遗策啊,只是那杨尚源咬定说没有私铸假银,假银是从松江商人购进织花绒布时上了当,就思谋着用出去,这就不好定他重罪,但生员功名应该是保不住的,侯县令已经行文提学官,要求革除其功名,假银之事,还要继续追查。”
张原道:“杨尚源没了秀才功名,以后也不敢肆无忌惮作恶了,再作恶就好治罪。”
王思任道:“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把心收回来,今日开讲八股正文。”
张原赶紧肃立道:“是。”
王思任道:“我现在教你的都是小题八股,小题题意难明、题情难得、纤挑琐碎、粘上连下、拘牵甚多,所以小题最是难工,作好了小题八股,大题八股就不在话下。”
当下王思任将八股正文的提二比、出题,中二比、后二比,束二比和大结六部分一一细讲,每讲完一部分,就要出题让张原作,比如讲到提二比,就出题“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让张原拟提比出对二股,张原思索片刻,说道:“明于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怪,斯人非独可惑也,夫以求福之心胜,而用是以行其佞谀之计耳;通于万物之情者,不可罔以虚无,斯人非独可罔,夫亦窥利之志殷,而藉是以行其媚悦之术耳。”
王思任赞道:“善!提二比与破题不一样,破意要干净,提二比要余意不尽,这样才好续写下面的。”
用罢午餐,接着讲,张原肯学、领悟得快,王思任这个当老师的也讲得有劲,不知不觉,昏黄的斜阳照在书房东壁上,已是黄昏时分。
晚餐吃蟹,张原嫌房中点灯闷气,就与武陵二人把桌子搬到院中对着太湖石吃蟹,初十的月亮早早升起,太湖石下的几株雁来红在月影下姗姗可爱,武陵恍然大悟似地道:“啊,有月亮了!”
第八十一章 月照西厢
半轮明月从月洞门墙头升起,清辉泻地,澄净空明,但觉面目衣裳濯濯如洗。
张原用布巾擦了擦手,看了一眼那轮缺月,哂道:“小武,你是第一次看到月亮吗,大惊小怪的。”
武陵道:“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到王老爷家的月亮。”
张原笑问:“是不是比咱们东张的月亮要明亮一些?”
武陵道:“好像是哎,少爷,你说会不会是婴姿小姐在墙那边先用抹布把这月亮擦拭干净了才放出来的?”
“阿耶!”张原惊叹了:“小武,你行啊,真能想,你以为人家王小姐是洗盘子的厨娘啊。”
武陵捂着嘴“咕咕”笑,像蛙。
正这时,忽听月洞门那边有人说道:“背后取笑人,可耻。”声音不大,但颇具穿透性,院墙有一丈高,而且木门紧闭,这声音依旧清晰入耳,也许是因为月下安静的缘故。
张原与武陵对视一眼,都是噤若寒蝉,这正是王婴姿王二小姐的声音,怎么这么巧,偏偏就被她给听到了呢?
武陵显然比张原激动,有月亮就是好啊,《西厢记》的好戏似乎真要上演了,可他是小厮,不是红娘,理应回避,不然婴姿小姐怕是不肯开门过来,总有点害羞不是——
“少爷,我突然有些头晕,我先睡觉去了。”
武陵几步入房,鞋子一脱就上了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悄然无声,没听到月洞门开启的声音,也没听到少爷和婴姿小姐隔墙说话的声音。
小奚奴武陵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急,别急,再听听,肯定有戏——”又想:“不知少爷和婴姿小姐见面了会做些什么,不会像戏里咿咿呀呀只是唱吧?”
武陵虽然看过《西厢记》和《牡丹亭》的这些才子佳人的戏,但毕竟尚未成人,只知男女之事很有趣,究竟如何个有趣法则不甚了然,想起昨日在玉笥山翠微亭王可餐与潘小妃演的貂蝉和吕布,其中吕布乱摸貂蝉那一段似乎很来劲,少爷和婴姿小姐会那样吗?
等了很久,外面一直悄然无声,少爷似乎在月下睡着了,小奚奴武陵也等得睡着了,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却还没忘昨晚的事,起来到里间一看,少爷睡得正香,没有任何异样——
武陵挠头纳闷了:是他错过了好戏还是戏根本就没演?
此后两日,武陵细心观察,少爷只是听讲、读书、练字,因为王老爷一直待在府中,王婴姿小姐也就没有到前院来,夜里月亮依旧,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武陵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小姐是死了爹的,王老爷却是健在,这活生生多出个角色,难怪格格不入,少爷这出戏不好演——
……
专心学制艺的张原显然不知身边的小奚奴武陵还有这么些心思,这三天里他已把小题八股文的作法和技巧尽数牢记,十二日傍晚仆人石双来接他时,王思任送他出门,说下次来便要出题让他作完整的八股文,作满三十篇小题八股然后开始教大题八股,十月中旬之前可把八股作法诀窍全部相授,能学得这么快的也只有张原了。
张原回家的次日一早,张萼就来了,对于杨尚源没被抄家收监,张萼很是不满,说道:“那侯县令定然也收受了姚讼棍和杨尚源的钱物,不然何以不去抄杨尚源的家,杨家肯定还有假银,这私铸假银的大罪还不够抄家吗。”
张原道:“打赌之事闹上公堂,侯县尊还把银子判给我,已经很给我们山阴张氏面子了,侯县尊不可能因为这事就抄一个有功名的生员之家,这次只要能革去杨尚源的头巾,那就是我们大胜。”
张萼道:“我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姚讼棍、杨无赖两个踩翻在地,踏上几脚——对了介子,这都九月中旬了,你的锦囊妙计还没影哪!”
张原点头笑道:“该是施展妙计的时候了,这个还得三兄鼎力相助。”
张萼道:“这还用说,大父也吩咐过,尽力助你,可惜宗子大兄前日去武林访黄寓庸先生了,不然也会助你,你说,要我帮什么忙,八股文我可一窍不通。”
张原取出上回张萼给他的那本录有姚复私恶丑事的小卷册,说道:“三兄召集五名书写流利的清客,让他们每人将此书册抄录五遍,各自装订成册,三日后交给我。”
“就这些?”张萼问。
张原道:“锦囊妙计有多个,这是第一个,三日后才开第二个。”
张萼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当年姚讼棍捏造淫词诬蔑鲁云谷的叔母,咱们也用这招对付他,这叫恶有恶报。”
张萼说话总是不大中听,张原道:“咱们这个可不是捏造诬蔑,这都是三兄你派人察访出来的。”
“是是是。”张萼笑道:“咱们这是证据确凿,姚讼棍想赖都赖不掉,可抄录二十五份是不是太少了,不够分发啊,干脆去雕版印刷,印个上千册到处发,本县士绅人手一册。”
张原道:“二十五份足够了,也不用到处发,三日后我再告诉你用途。”
这倒不是张原要故弄玄虚,对族兄张萼卖什么关子,而是张萼实在是口风不严,性情太急躁,上次在大禹陵与杨尚源斗气,当时张萼要是知道将用什么计策对付姚复的话,气急之下很可能就会说出来,只想着立即打击杨尚源的气焰,而不考虑妙计泄漏姚复就会预先防范——
张萼道:“行,下次你从会稽回来,二十五册姚讼棍丑史就会摆放在你的书案上——我先回去了,那个莲夏的老爹病重,我得让人送五两银子去,以前答应过她的,莲夏你知道吧?”张萼挤眉弄眼。
张原月初就知道那美婢莲夏的爹爹病了,便道:“三兄知道行善了,很好,我也助五两银子吧,从杨尚源那里赢来的银子我母亲全让我自己管了。”
张萼笑道:“那好,银子拿来——论起来你出五两银子也是应该,你摸了的。”
张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瞪眼道:“你与婢女联手捉弄我,还敢向我要银子,不给了。”
张萼大笑,说道:“别装模作样了,你当时那是摸得个不亦乐乎,又捏又揉,莲夏都被你摸得嗯嗯叫唤了,我可是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三兄,说话小声一些。”
张原无奈,母亲正在天井边裁衣,这要是听到了问起岂不尴尬。
张萼压低声音道:“当时我是许了她五两银子她才肯解衣的,想必是她爹有病,急着用钱吧。”
张原翻白眼道:“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张萼无赖道:“不是我,是你,我可没动手,好了好了,废话少说,给银子,咱们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她一个婢女被摸了几下能得十两银子,美死她了,南京秦淮河的名妓也没这个价啊。”
第八十二章 月色如霜肤色如雪
又是三天过去了,这三天时间里张原作了十二篇小题八股文,全部是四书文,小题八股的题目要么撩头去尾,题意不完整;要么任意截搭,题意割裂难明,所以说小题八股是最难作的,偏偏县试、府试、道试都是小题八股,而到了乡试、会试反倒不会出这种小题,这是因为参加童子试的儒童人数太庞大,考试题目太难出了,极易重复,为了防止剿袭拟题,截搭、割裂经义的小题就应运而生,所以山阴县童生试是最难的,大约六、七十取其一,而一旦闯过了秀才这一关,乡试、会试的录取比率会越来越高,真是万事开头难啊——
八股文的字数有下限无上限,洪武三年诏令规定五经文限五百字以上,四书文限三百字以上,张原现在作的是四书文,每篇都在四、五百字之间,这是最合适的,写得太长,考官也懒得看,这不是做学问,这是应试作文啊,当然,小题八股对训练逻辑思维能力极有帮助,试想,要从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中找出其内在联系,要破题、要承题、要代圣贤立言,这绝对需要超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大明官员一个个精明机巧,善能文过饰非,皆由此而来——
小题名目繁多,有四十多种,什么截上题、截下题、截上截下只留中间题……王思任选了三十种不同形式的小题让张原作,每日作四篇,傍晚评点一次,指点得失,让王思任惊奇的是,张原的八股文出手不凡,哪像是第一次作八股的人,这真是难以理解,只能归之曰“宿慧”。
学有所得,归家休息就分外愉快,十六日傍晚张原回到家中,那二十五册手抄的姚讼棍丑史果然已经叠在他书案上。
穆真真也在这边,她爹爹穆敬岩又被抓差去了上虞,当日回不来,张母吕氏对她说过,只要她爹爹不在家,就让她到这边来。
晚饭后,张原向母亲说要去访鲁云谷,张母吕氏点头道:“我儿让鲁先生再看看你眼睛,为娘倒是担心你近日读书辛苦,眼睛又出毛病呢。”
张原笑道:“儿子眼睛好得很,一直留心养眼呢,好,好,我听母亲的,也顺便让云谷先生帮我看看眼睛。”
张原让武陵提了一篮萧山方柿给鲁云谷送去,出竹篱门时,穆真真跟了出来,说道:“少爷,婢子也想去给鲁医生磕个头——”
张原道:“你爹爹病好了之后,你父女两个不是去磕过头了吗,不用老磕。”见这堕民少女有些忸怩的样子,便改口道:“也好,跟我去走走吧。”
穆真真顿时喜上眉梢。
小丫头兔亭提了一盏灯笼跑过来:“少爷少爷,要不要灯笼?”
张原抬头望了望天,暮色沉沉,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说道:“大晴天的,等下月亮就升上来了,比灯笼还亮,兔亭,回去。”
兔亭“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回去了,两只兔耳朵丫髻一抖一抖的,伊亭把兔亭的丫髻越扎越高了。
张原带着武陵和穆真真出门,来到两里外的雾露桥畔鲁氏药铺,鲁云谷正悠闲地在后院喝茶,日间病人多,这时才闲下来,见张原来了,大喜:“介子,多日不见,学问大进了,可喜可贺。”张原重阳登高智斗姚复的外甥女婿杨尚源,此事轰传一时,鲁云谷自是拍手称快。
穆真真跪下便磕头,鲁云谷奇道:“咦,咦,这是做什么!”
张原笑道:“真真,我说了吧,不要磕头,鲁先生还以为你求他出诊呢,他好不容易才歇会。”
穆真真容色与寻常女子有异,鲁云谷是记得的,笑道:“我是收了诊金药费的,介子付的银子,两清,你要磕头就磕介子少爷。”
穆真真还没站起来,听鲁云谷这么一说,含羞望着张原,有磕头之意,又怕张原不喜——
张原忙道:“赶紧起来,你是磕头虫吗。”拉了穆真真一把,穆真真赶紧站起来。
鲁云谷亲自去烹松萝茶款待张原,不移时,香茶端上来了,两个人品茗闲谈半晌,张原从怀里取出那卷书册递给鲁云谷道:“鲁兄请看。”
鲁云谷以为是张原写的八股文,笑道:“好,愚兄拜读。”翻开一看,脸色渐渐就变了,看到自己叔母周氏遭姚复逼迫诬陷最终愤而自尽时,鲁云谷脸涨得通红,气喘起来,执卷的手微微发抖,十几年的旧伤疤被揭开,伤痛彻骨——
张原挥手让其他人退出去,说道:“鲁兄,姚复作恶多端,也该收拾了。”
鲁云谷合上书册,神情激动道:“介子你说,要我做些什么?”叔母去世之初的那两年,还是十六、七岁少年的鲁云谷带着小堂弟多次状告姚复,却都是毫无结果,这些年只有饮恨吞声,今日见张原收集姚复的恶事,报仇雪恨之心顿炽——
张原道:“十一月间,提学官会巡视绍兴府,到时鲁兄和其他一些受姚复陷害欺凌的苦主可一齐去提学官那里状告姚复,我料姚复那种无耻之徒下月底八股输给我也不会自解头巾的,定要耍赖,非得强力剥夺。”
鲁云谷道:“好,我立即命人去余姚把我小侄叫来。”
张原道:“不急,下月中旬初再去叫人不迟。”
鲁云谷道:“介子下月有必胜把握否?那姚复可是四处交际,请客送礼。”
张原微笑道:“必胜。”取回那本小册子,收在怀里,继续饮茶谈天。
鲁云谷激动的心绪难以平息,就让小僮取酒来,他要喝两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