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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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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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教谕连连摇头,他认为是外县那些诸生有失礼仪,这时也顾不上这些,与学署副职朱训导一起迎出儒学大门外。
山阴县令侯之翰带着县丞、主簿数人乘轿过了光相桥,在桥头下轿,却没有立即入儒学,稍等了一会,又有两辆轿子到来,几个仆从跟随,正是王思任和王婴姿父女——
王婴姿如影随形跟在其父王思任身后,看似脑袋不动,眼睛左顾右盼,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张原,见张原也正看过来,她便微露笑意,垂下眼睫,不再顾盼。
孙教谕迎侯之翰和王思任到儒学大堂明伦堂坐定,明伦堂颇为宽敞,可容一百多人,是平日为生员讲学之所,孙教谕让朱训导去把那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唤上堂来。
朱训导捧着名册,立在堂前唱名,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生员步上堂来,有念到名字没人答应的,便用手中笔在那名下轻轻一点作个记号,很快便念完五十四人名字,上堂回复道:“五十四诸生有三人未到,分别是杨尚源、迟道声、吕敬修。”
孙教谕问堂下诸生有谁知道迟道声、吕敬修为何不至?
便有生员禀道:“迟道声近日卧病在床、吕敬修丧父守制,都不能来。”
孙教谕点点头,说道:“宣张原上堂。”又皱起眉头:“姚生、杨生怎么这时还不到?”
正这时,学署门子急急来报:“教谕老爷,府尊大人到了。”
在场诸生,闻声都是一静,都在想:“府尊大人竟也关注这场八股赌局?”
第八十九章 谣言止于智者
在场诸生一齐注目学署仪门,但听外院的嘈杂声一时俱静,片刻后,三位官绅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居中的是绍兴知府徐时进,左首身躯肥大、容貌慈和的是张汝霖,右边方脸清瘦的中年儒士是刘宗周。
侯之翰、王思任、孙教谕等人早已迎出明伦堂,作揖寒暄,迎入大堂,侯之翰请府尊大人居中上座,徐时进摆手笑道:“今日是启东兄和孙教谕考评肃翁族孙的制艺,在下只是旁观,哈哈,旁观。”只在堂上侧座坐了,张汝霖、王思任等人也都入座。
徐知府看着济济一堂的山阴诸生,问:“肃翁族孙张介子是哪一位?”
张原上前施礼道:“张原拜见府尊大人。”
徐知府满面笑容道:“果然年少英俊、华采内蕴,本府听闻你有过耳成诵的本事,能蒙目与人对弈,难得,难得。”
张原恭恭敬敬道:“多谢府尊大人夸奖,传言难免夸大,小子只是心静肯学而已。”
王思任微笑看着张原,心想:“此子不卑不亢,见到大人物也丝毫不露怯相,会有大前程的。”回头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女儿婴姿,王婴姿瞪大眼睛笑笑的望着堂下的张原,没注意到爹爹看她。
那徐知府示意张原退在一边,问孙教谕:“诸生都到齐了吗?”
孙教谕赶紧离座道:“启禀府尊,本县去年岁考一、二等的五十四位诸生到了五十一人,其中两人一是卧病一是居丧——”
“那还有一位呢,何故未至?”徐知府问道。
孙教谕道:“还有一位是姚复的甥婿杨尚源,姚复也还未到。”
杨尚源现在也算山阴名人了,臭名远扬,徐知府微微一笑,说道:“赶紧让人去催一下,这么多人难道干等他们两个。”
侯之翰命班头刘必强和学署的门子一道去催姚复速来儒学,刘必强与学署门子哪敢怠慢,一路跑着去,从县儒学宫到府河畔姚宅有三里多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得府河畔,却见聚了半条街的人,叫喊声此起彼伏:
“姚讼棍,滚出来!”
“姚黑心,鼠辈,出来受死!”
“再不出来吾等就冲杀进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
差役班头刘必强既吃惊又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姚复犯众怒了,可这些叫喊的人怎么有点像是在唱戏?
没错,这些叫得最凶的正是西张“可餐班”的少年声伎,平时吊得一把好嗓子,这时派上用场了,尤其是常演净角的马小卿,叫得声震屋瓦、高亢入云,而姚宅则大门紧闭,大门上都是臭蛋和稀泥——
山阴第一纨绔张萼张燕客站在临河的一座青石墩上,大冷天的还摇着折扇,意气风发,顾而乐之,张萼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声势,先前他只带了可餐班几个大嗓门声伎、还有家奴二十余人前来骂姚复,不料一开骂,人就越聚越多,纷纷参与骂姚复,有些人越骂越怒,就要砸门进去,还是张萼命人止住——
刘必强看到了张萼,心知围骂姚宅定是张萼领的头,便与学署门子一起过去见礼,张萼一见他二人,喜道:“侯县令让你们来的,叫姚复去儒学?”
刘必强道:“是,可这样子——”朝姚宅门前一指,“怎么能叫得开门?”
“随我来。”
张萼跳下石墩,让家奴开道,又喝命众人闭嘴,官差来了——
就这样,刘必强到了姚宅大门前,门上都是污秽,没法用手敲门,就用脚踢,“咣咣咣”,大声喊道:“姚秀才——姚秀才——小人刘必强,奉侯县尊、孙教谕之命,请姚秀才速去县学署,徐府尊也在儒学大堂上等着,姚秀才莫要迟延——”
……
此时的姚复如热锅上的蚂蚁,命十来个健壮的家仆各执棍棒守在前院,生怕外面那些叫骂的民众冲进来打砸伤人。
杨尚源也在这里,哭丧着个脸埋怨道:“阿舅应该早早就去县儒学,这些人再怎么也不敢骂到学署去。”
姚复怒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我还能出去吗!”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差役班头刘必强的声音,姚复松了一口气,走近大门高声道:“刘班头,先把我门前那些人都赶走,不然我如何去得了学署。”
刘必强应道:“你开门吧,没人会伤你,赶快赶快,县尊、府尊都在等你。”
姚复便整整衣巾,对甥婿杨尚源道:“走吧,今日背水一战了。”
姚宅大门打开,两顶藤轿抬了出来,姚复在前,杨尚源在后,五、六个家奴护在藤轿两旁,这藤轿刚一露头,门前就响起一片喊打声,刘必强生怕姚复又缩回去,忙向众人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是府尊和县尊两位大人要召见姚秀才,大伙莫让在下为难。”朝轿夫一挥手:“快走。”
两乘藤轿抬着姚复、杨尚源二人飞一般往卧龙山下的山阴学署而去,刘必强和那学署门子追在后面。
张萼扇子一收,朝西一指,好似指挥着千军万马,叫道:“大伙都去县学署,看看姚黑心今日全都透顶、恶贯满盈。”坐上腰舆,两个健仆抬起张萼,大步飞奔,在光相桥头追上了杨尚源那乘藤轿。
张萼心里琢磨道:“姚黑心还有甥婿杨尚源死心塌地追随,总要让这两人也反目成仇才好。”便命健仆靠近杨尚源的藤轿,扳住轿沿道:“杨兄稍等,我有话说。”
杨尚源见张萼言语客气,便问:“张兄有何事?”
张萼道:“杨兄今日是铁定要助那姚黑心了?”
杨尚源冷笑一声,不答,这还用回答吗?
张萼耐着性子道:“杨兄难道就没听说姚黑心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传言?”
杨尚源撇嘴道:“谣言止于智者,我一概不信。”
张萼勃然大怒,拍着腰舆叫道:“你妻潘氏与姚复乱伦通奸,你也不信!”
杨尚源脸红了又白,怒道:“你血口喷人,我要状告你。”双手抓着轿沿,身子在发抖。
张萼却又笑了起来,摇着头道:“杨兄实在是太可悲了,我都不忍心和你说那些了,你自己慢慢想吧,你还谣言止于智者,王八蛋智者。”
那边姚复已在儒学大门前下轿,叫道:“尚源,尚源,速来。”
杨尚源怒视张萼,张萼道:“府尊、县尊都在里面,你去告我凭空污你清白呀,快去。”
杨尚源气急败坏地在儒学大门前下轿,姚复在等着他,也无暇注意他脸色,说道:“我方才赶得急,一路颠簸,方巾想必掉到半路上了,你头巾先借我一用。”伸手过来就摘下杨尚源的方巾,自顾戴上,转身便进了儒学大门,头也不回道:“你让仆人赶紧沿路回去找——”
杨尚源摸着脑袋,方巾没有了,怎好见官长,无可奈何,只有命奴仆赶紧沿来路去找,却见西张的一个健仆捏着一顶方巾过来了,说道:“杨秀才,这是你的方巾吗?”
杨尚源一看,头巾染上了菜色,绿油油的,怒道:“谁敢污我方巾!”
这西张健仆便是能柱,闻言劈手就将那方巾丢在杨尚源脚边,横眉竖目道:“我是在路边水沟拣来的,好心来问你,你却这般凶恶,难道你也要告我。”转身便走。
杨尚源看着脚边那污秽发绿的方巾,忽然醒悟,大明朝礼制等级规定,娼妓和乐户男子才戴绿头巾,妻子与人偷情也称给丈夫戴绿头巾——
杨尚源直气得脸皮紫涨、手脚冰冷,往年他与表舅姚复狼狈为奸,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干,没想到今日被人欺到头上,竟是一筹莫展。
两个差役快步出来大声道:“生员杨尚源,速速上明伦堂,再敢延误,杖责不贷。”
杨尚源摸着头髻道:“且容我回去戴了方巾再来——”
两个差役搀着他道:“县尊大人等急了,正发怒呢,快去快去。”半拽半架着杨尚源,来到明伦堂外才放开他。
众目睽睽,杨尚源只好硬着头皮上堂,向徐府尊、侯县尊、孙教谕等人行礼——
孙教谕见杨尚源赤头来见,大为不悦,喝道:“杨生无礼,头巾何在?”
杨尚源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表舅姚复,低头道:“学生惭愧,方才赶路急,头巾被风吹落水沟——”
侯之翰摆手道:“罢了,莫追究他失礼,他这方巾也戴不长了。”
杨尚源面色如土,满堂都是方巾诸生,张原也戴着儒童汉巾,只他一人赤头露顶,好似犯人一般。
……
这样的八股盛会、丑角好戏连台,张萼岂能待在仪门外干瞪眼,但守门差役不放行,他虽是豪门纨绔,也并非不知轻重,没敢在这里闹场,灵机一动,说道:“我大父就在堂上,我有要事禀报我大父,若耽误了大事,你两个吃罪不起。”
两个差役当然认得张萼,面面相觑,侧身一让,放张萼进去了。
张萼来到明伦堂外,与诸生站在一起,嫌看不清楚、听不分明,拼着被大父责骂,闯上大堂道:“大父,孙儿有急事禀报。”朝堂上众官施了一礼,径直走到大父张汝霖身后站着,轻声道:“大父,孙儿是来观摩介子弟制艺的。”
张汝霖知道这个劣孙是何德性,“哼”了一声,没理睬他也没赶他走。
第九十章 夫人不如鸟
张原与姚复立在明伦堂上,堂庑两侧是五十二位诸生,但听得魁星阁上的斋夫击磬三响,内院、外院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儒学大门外等着看热闹的民众也都安静下来,一个个屏息凝神,似乎想听到明伦堂上张原与姚复的言语交锋——
孙教谕欠身道:“府尊大人、县尊大人,除两名生员告假之外,其余诸生俱已到齐,请两位大人示下。”
绍兴知府徐时进道:“本府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旁观,这是你山阴学署的事,还是孙教谕和启东先生主持此事吧。”
孙教谕局促不安,在座的都是进士出身,只他一个是举人,他哪敢主事,向刘宗周拱手道:“启东先生,还是请你主持此次八股赌——八股盛会吧。”
刘宗周略一谦让,便道:“那好,就由在下充当一次考官吧。”看着堂下的姚复、张原,说道:“五十四诸生少了两人,那就各减其一吧,张原所作的制艺只要获得三十五人通过即可。”
姚复觉得各减其一对他很不公平,尤其是丧父守制的吕敬修和卧病在床的迟道声都是他厚礼打点过的,吕敬修丧父不可能是假,可吕父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迟道声极有可能是装病,迟道声收了他送去的宋人黄山谷手书《法华经》七卷,那是他花六十两银子从杭州买来的,今日竟然装病不来,着实可恶!
姚复力争道:“启东先生,学生以为应该把张介子的制艺送给吕、迟二生阅览,看他二人如何评价,如此方显公正。”
堂上众官都笑了起来,人家一个丧父、一个卧病,这姚复还要追到人家府上让其阅卷,还有比这更不近人情的吗?
徐知府开口道:“姚生不要罗唣,听凭启东先生安排。”
姚复看了侧座的徐知府一眼,唯唯称是。
那徐知府最近一个月前后两次收过姚复白银共计五百两,当然,这五百两银子都是杨尚源出的,姚复利字当头,自己甥婿又何妨坑一下,反正连甥女都敢染指,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他用杨尚源的银子保自己头巾,徐知府答应到时为他转圜,只是徐知府也没料到,短短一个月,姚复会声名狼藉到如此地步,徐时进为官一方也是要讲名誉的,所以要相机行事——
两个学署斋夫抬了考桌、考椅来,摆放在大堂正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刘宗周道:“张原,请入座,准备制艺。”
张原向堂上官长施了一礼,便端端正正坐在考椅上,静等姚复出题。
刘宗周道:“姚生,按约定,该由你出题,四书题、春秋题,任选其一。”
姚复道:“我出四书题——”这个四书小题他想了很久了,存心是要刁难张原的,怎么刁钻乖僻就怎么来,说道:“我拟的这小题便是‘文王既殁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此题一出,堂上诸生都是“哄”的一声,这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无情搭,所谓无情搭,就是把四书五经中两句毫不相干的句子拼在一起作为八股题,而作文者破题时,又必须把这牛头不对马嘴拼凑起来的八股题所谓的题意予以融通贯穿,所以这种无情截搭题作出来的八股文往往离奇荒谬,甚至歪曲儒家经义,因为这种题根本没法下手,只好乱写一通——
堂上众官也是摇头,“文王既殁”四字出于《论语》,“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出于《大学》,把这两句扯到一块也算题吗?
张萼见堂下诸生神色有异,他是不明所以,低声问:“大父,这种题难不住介子吧?”
张汝霖“哼”了一声,没答理他。
王婴姿却是知道这种“无情截搭题”有多么难,无情搭往往题都破不了,题破不了那还怎么往下作文,她爹爹当初教授张原八股诀窍时对这种无情搭是一语带过,因为这根本没法教,乱出的题,怎么教,只有乱碰,凭运气,而且隆庆以后,科考中已经很少会出现这种题了——
王婴姿很是气愤,小脸都涨红了,声若蚊鸣道:“爹爹,这人真无耻,这种题现在科考都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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