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赶紧起身叉手道:“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学生当时是决心要学好八股来赢那姚复,是族叔祖为学生安排的一些计策,说这样方保必胜。”
侯之翰虽知张原说的不见得是实话,却也不想去追究,这世道,尤其是官场中人,你要找一个完全不说假话、绝对诚实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需要的是知道共同利益所在,当然,也要讲情分——
侯之翰又放开笑脸道:“经此一事,你才名远扬,以你的制艺和王提学的赏识,后年补县学生员是确定无疑的事,所以,本县以为,你可以考虑订亲了——”
张原嘴巴发干,说道:“学生年纪尚幼,暂不想议亲,还是等补了生员后再说,家慈也是这个意思。”
侯之翰根本没想到张原是在推托,问道:“你可知本县要为你说的这门亲事是谁家女郎?”没等张原开口,就笑道:“哈哈,就是那日在这里晚宴与你同桌共餐的王二小姐,你在老师家求学数月,想必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对,就是她。”
第一百零二章 将何往?
王婴姿小姐与他同龄,老师王思任又对他赞赏有加,所以这之前张原也并非没有想过王老师有可能会把女儿王婴姿许配给他,然而在王老师家里求学时,张原心里已经有了商澹然的影子,而且此前王老师口风都没露,他总不能自己就先拒绝,就扬言自己心有所属,那样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王老师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硬要塞给你,你就这么急着往外推!
但现在,老师王思任托侯县令把这事提出来了,他就必须面对,必须进行抉择,论起来王婴姿给他印象很好,活泼、爽朗、聪明、谐趣,拜王思任为师、娶老师的女儿,佳话呀,而且以王老师的门第,他张原也绝对是高攀——
人生总会遇到需要你去选择的三岔路口,该往何处去,以什么为指引?是利字当头,还是凭心灵的感觉?
张原心想,若是上午他还没去会稽商家就被侯县令叫过来说这事,那时他会怎么选择?
答应娶王婴姿,让心里那明丽的倩影褪淡消逝吗,嗯,这是很有可能作出的选择,毕竟对商澹然只是一面之缘,没有任何许诺,虽然心动,但情感只在萌芽中,尚不至于铭心刻骨,所以放弃心灵的感觉答应王婴姿的亲事正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现在完全不同了,只隔了半天,情势两样,商澹然已经在他心底牢牢占据着位置,商家人给他热情温暖的感觉难以释怀,再要连根拔起的话,那是伤人伤己——
侯之翰见张原站在那里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样子,以为张原惊喜交加得说不出话来了,微笑道:“张原,回去告诉令堂,可以托人去王老师家说媒了,本县是暗媒,还得有明媒才行,哈哈。”
张原拿定了主意,叉手道:“县尊大人容禀,学生有要紧话说。”
看张原神色不像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让侯之翰微感诧异,点头道:“你说。”
张原道:“学生八月十六陪我三兄张萼去觞涛园相亲,就是会稽商氏女郎,不知县尊大人可曾听说过此事?”
侯之翰不明白张原说起这事做什么,答道:“曾有耳闻,据说张萼那次相亲未偕是吗?”
张原道:“是,但我三兄相亲未偕,学生却偕了。”
侯之翰一愣,问:“此言何意?”
张原道:“学生在觞涛园湖心岛偶遇那商氏女郎,同在岛阁避雨,下了一局盲棋,共话暴雨诗句,心有戚戚焉,学生今日应商周德先生之邀,便是去议亲事的,家慈已同意,庚帖已交,所以学生万分为难。”虽未正式合庚帖,但张原已把生辰八字报与商周德,说是交了庚帖也没什么不对。
侯之翰愕然,他原以为张原与王老师之女的婚姻简直是天作之合,不料张原却说出这番话,商氏女郎捷足先登了,这让侯之翰有些不悦,说道:“那你还说什么未中秀才之前不议婚事——”
张原深深施礼道:“这的确是学生的过错,学生因为今日才议亲,纳采、纳征之礼未行,不便宣扬,所以才这么说,学生万分惭愧。”
张原言辞恳切,侯之翰也不好再责备他,这毕竟是张原的私事,张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摇头道:“我这边是好说,王老师那边你得自己解释去,我是不去说这尴尬事。”
张原唯唯称是。
侯之翰问:“那你准备何时去登门解释?莫要拖延,越早越好。”
张原道:“只今晚便去,学生还要先向族叔祖禀明此事。”
侯之翰点头道:“此事的确要肃翁作主,那你赶紧去吧。”又道:“虽说事已至此,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张原啊,王老师之女与你甚是般配,若有可能,还是娶王二小姐为好,你不是与商氏女郎尚未行六礼吗——罢了,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看来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麻烦缠身,先前几个月是学八股斗姚复,现在姚复让你给斗垮了,又冒出这件事,且看你怎么妥为处置——你还有没有什么妙计,不妨先与本县说说。”
张原苦笑道:“学生能有什么妙计,无非负荆请罪,只求王老师不要把我乱棍打出就好。”
侯之翰笑道:“何至于此!但王老师不悦是肯定的,你赶紧好言去解释吧。”
张原出了县衙,带了武陵径去西张状元第见族叔祖张汝霖,时已黄昏,在北院外遇到张萼,张萼拽住他道:“介子,我上午去找你,大石头说你去会稽商家看菊花了,看什么菊花,去看商氏女郎是吧?”
张原道:“是,准备订亲了。”
张萼瞪眼道:“好哇介子,你闷声不响的就把好事都给占了,气死我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与张原勾肩搭背道:“我听说那商氏女郎不缠足的,早知如此,那日相亲我都不会去,倒落得被她看不上,失了颜面——我偏爱小小金莲足,金莲杯饮酒,不亦快哉,《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也爱吃鞋杯耍子。”见张原无语的样子,又拍拍张原肩膀很仗义地道:“不过那日我若不去觞涛园,你和商氏女郎也就没有了今日的姻缘,所以我会陪你去的,那日就是我陪你去相亲,颠倒过来了,越说越糊涂了,哈哈——介子你找大父何事?”
张原当然不能对张萼这个大嘴巴说王婴姿小姐的事,他会给你宣扬得满城皆知,道:“就是关于我和商氏小姐订亲的事,还需族叔祖帮我拿个主意。”
别了张萼,张原进到北院,在垂花仪门外等候族叔祖传见,一个小婢进去通报,片刻后,美婢莲夏匆匆出来,含羞福了一福:“介子少爷,大老爷请你进去。”
张原便跟着莲夏进去,见这美婢俏脸含羞,并无戚容,便问:“莲夏,你爹爹的病如何了?”
不料莲夏就跪下给他磕头,连声道:“多谢介子少爷救我爹爹,多谢介子少爷——”
张原赶紧道:“快起来,快起来,我还有急事要见叔祖。”见莲夏站起身来,方道:“我只是问问,没有要你相谢的意思。”
莲夏跟在张原身后碎步走着,细声细气道:“三少爷和介子少爷送了银子来,小婢就有钱给爹爹治病了,现在病已好了七、八分,小婢就又回来执役了,一直想着去东张给介子少爷磕个头呢。”
张原道:“病好了就好,不用谢。”
说着话,到了北院小厅,张汝霖正在檐下负手看庭中那株老梅树,见张原来,说道:“张原你看这株老梅,都含蕊欲放了,今年天气实在是冷得早啊。”
张原快步过去叉手施了一礼,说道:“还未到冬月,这天气是冷得异常,族孙一早去会稽时,都看到路边结冰了。”心道:“这长江以南也受小冰河气候影响吗?晚明几十年,自然灾害频繁,尤其是雪灾和旱灾,几乎年年都有,后世论者有说明朝灭亡与小冰河期频发的自然灾害有莫大关联,自然灾害造成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官府救灾不力,农民无以为生,于是就反了,华美而又腐朽的王朝大厦一朝崩塌——侯县尊说得对,我总是麻烦不断的,等着我去解决的事太多了,天降大任,舍我其谁,而现在,必须解决好婚姻之事。”
张汝霖便问:“你去会稽何事?”
张原便将昨日遇商周德邀他去赏菊,今日去时,方知商周德有意把小妹许配给他的事说了,张汝霖笑道:“好事啊,张萼上次就对我说过那日在觞涛园相亲的事,我料想张萼不成你极有可能成,果不其然,咦,张原,你为何脸有忧色?”
张原尴尬道:“方才侯县尊唤族孙去,说季重先生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族孙,族孙所以苦恼。”
张汝霖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倒真是欢喜冤家了,张原,那你又打算如何应对?”
张原道:“正是要向叔祖请教。”
张汝霖道:“这事叔祖帮不了你,鱼与熊掌不能得兼,都是官宦人家女郎,哪一个也不可能委身与你作妾,你只能娶一个,你选哪一个?”
张原道:“族孙已答应商家过两日就托媒去求亲,我母亲也允了。”
张汝霖点头道:“只有如此,你若辜负了商氏女郎,那肯定是反目成仇了,这与悔婚无异,这事做不得,至于谑庵那边还可以转圜,毕竟他是后话——怎么,你来是求叔祖去为你向谑庵解释的吗?”
张原道:“老师那边族孙要自己去解释,托叔祖去反而不好,族孙来此就是要让叔祖先知道这事,有叔祖作主,族孙心里也有个底。”
张汝霖连连点头,对张原世故通达表示满意,很多事的确是要自己去担当的。
回到东张,张原对母亲说了此事,张母吕氏忙道:“那我儿赶紧去向先生好言解释,定要求得先生体谅。”便命石双去雇了一顶暖轿,天气寒冷,透风的藤轿已坐不得。
张原匆匆吃了一些食物,坐上暖轿,在暮色下由石双陪着去会稽。
第一百零三章 谁解风情?
两个轿夫脚力甚健,抬着暖轿走得飞快,石双都差点跟不上,冬季昼短夜长,天黑得快,才过了杏花寺,天就已经全黑了,而且又是十月最后一天的夜晚,月亮肯定没有,天上有云翳,所以连星星也不露影——
轿子在王思任府前停下,墙门四扇紧闭,张原下轿去叩门,门内有人问:“谁人?”
张原道:“王大叔,是我,张原。”
门很快就开了,王宅的那个老门子挑着一盏灯笼迎出来道:“张公子啊,怎么夜里赶来了,有急事?”
张原道:“老师在府中吧,我有事要禀知。”
“老爷在呢,傍晚时从会稽山园子里回来的。”老门子赶紧吩咐一个小厮去内院通报,就说张公子来了,一面迎张原进去,让石双和两个轿夫坐在门厅耳房歇气喝热茶。
张原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熟门熟路,每次来都是自己进去,也没有哪个王氏僮仆给他领路,当他是自家人一般——
张原独自走过悬有灯笼的门厅,往前院正厅去时,脚步有些沉重,觉得自己愧对王老师的栽培,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他必须面对、必须选择,拒绝有时比去争取更需要勇气。
前院正厅未张灯火,书房却有灯光透出,张原有些奇怪,难道王老师在这里?走到门边一看,却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小姐坐在书案边,执着一管中锋羊毫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
张原没敢惊动,正要退回门厅,这时书房里的王婴姿搁下手中笔,在砚台边的黄铜暖炉上暖手,抬眼见门前一个淡淡的影子走过,便问:“是谁?”
张原便又走回来,站在书房门前的灯影里,作揖道:“婴姿小姐,是我。”
王婴姿“咦”了一声,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张原见王婴姿神色如常,料想老师并未将托侯之翰提亲的事告诉她,放心了一些,微笑道:“有件事要向老师禀明——婴姿小姐在写些什么?”
王婴姿笑道:“我也在作八股,无聊啊,作八股消磨时光很好——你进来呀,站在外面做什么,冷唆唆的。”
张原道:“我在等老师出来。”
王婴姿道:“有要紧事吗,那我去帮你叫爹爹来——”捧着暖炉走了出来,却将暖炉往张原怀里一递,“你先抱着。”张原伸手接过,王婴姿微微一笑,碎步往内院去了。
张原捧着黄铜暖炉发愣,多么好的师妹啊,为什么要让他选择呢,这个贼老天,简直是在捉弄人啊——
却听一声清咳,王思任踱了出来,说道:“张原,这么晚了你来有何事?”
张原心道:“王老师早到了,却不现身,冷眼看我和王婴姿说话,可见做人之难,要时刻谨慎哪。”赶紧将暖炉放在地上,叉手施礼道:“老师,学生有要紧事禀报,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
王思任“哦”的一声,先进了书房,看着张原道:“进来说话吧。”
张原捧起地上的暖炉,走进书房,将暖炉搁在书桌上,退后两步,垂手躬立——
王思任注视着张原的一举一动,王思任是绝顶聪明的人,眼光锐利,从简单的动作就察觉出张原似乎有些焦虑,也许这是张原故意表现的,心中一动,低声问:“你见过侯县令了?”
张原躬身低头道:“老师,学生真是惭愧,学生今日一早去了会稽商周德先生府上,与商周德先生之妹有了婚约,傍晚回来才去见的侯县尊,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老师恩德,学生终生不敢或忘。”
王思任也站着,半晌不言语。
张原一动不敢动,只觉整座宅子霎时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
脚步声细碎轻快,打破了这一让人憋气的沉闷,王婴姿小姐出现在书房前,见爹爹王思任在书房里,瞪大眼睛笑道:“爹爹何时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王思任看着这个他向来娇宠的女儿,心中一叹,说道:“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王婴姿答应一声,转身待走,王思任道:“把你的暖炉也抱回去,张原用不着,他立即就要回去的。”
王婴姿“噢”的一声,过来捧起暖炉,从张原身边走过时,脑袋往前一低,看了张原一眼,却见张原眼有泪光,王婴姿吃了一惊,转身道:“爹爹,你为什么责骂张介子?”
王思任道:“胡说,我哪有责骂他。”
王婴姿又低头看了张原一眼,说道:“爹爹都把他骂哭了,还说没骂。”
张原勉强一笑道:“老师没有责骂我,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伤心事。”
王婴姿狐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张原,抱着暖炉走了。
王婴姿走后,王思任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为她取了一个大名叫王端淑,婴姿只是她的小名,因为婴儿时她爱笑,笑起来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