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非勒着缰绳一使力,寒风凛冽,他扯着嗓子喊道:“准备一下,咱们就在这儿候着,好好地迎接他们!”
睢阳城郊马蹄声卷起一阵碎雪,黑压压的骑兵列队在小丘下。
刘武琉璃般迷离的微笑藏不住他的憔悴,玄色袍子微皱,语气不露痕迹地对所有人施加压力:“怎么走得如此匆忙?也不和本王道声别,也不知有没有东西落下。”
刘非和刘武二人在马背上深沉对视,刘非双手向他抱拳:“皇叔费心了,侄儿看天气不好,这是入京心切,又见皇叔醉了,故才先行走了,失礼之处还请皇叔见谅。”
刘非本是没什么心计之人,说起谎来,未免显得漏洞百出。
刘武打量着这一行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一辆马车上,他稍稍驱马立到了车前,似作玩笑般说道:“侄儿的车上莫不是藏着美吧?”
刘非头上渗出一层汗:“皇叔说笑了,皇叔府上美姬无数,一般姿色的女人怎入得了皇叔的眼?”
他扬眉:“哦?你还真是体察入微,本王府上的妻妾如何你也知道?”
他被他一句话噎得又半天说不出话。
本该有任务在外的良哥闻训也赶了回来,良哥可不像刘武那般沉着,正在刘非分神之际,良哥已经冲到了前面一把掀开了车帘,车内的女子“啊”地一声喊出,良哥借机把车内各个死角都扫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半点可疑迹象。
他回身下车,猛地瞥见刘非迎头上一鞭甩了过来,他手疾眼快抽刀一斩,鞭子立马断成两截,刘非的脸拉了下来,吼道:“混账东西!你反了你!本王没过门的女人也是你这狗眼看的?”
“良哥,你怎么如此莽撞?”
这话是刘武说的,刘武难得开口帮他开脱,但措辞间还是能隐隐感到压迫与威胁:“睢阳王府里丢了只兔子,他也是寻物心切,担心那只不知好歹的兔子‘不小心’上错了马车,本王在此代他赔罪了。”
他冷哼一声:“既然皇叔都这么说了,这事也就这么算了,皇叔若无其他事,侄儿就先告辞了!”
他觑眼,目送:“侄儿保重。”
一班人马绝尘而去。
睢阳街道上兵力到傍晚时,就被撤回了,有些事情在无声中发展着……
碎雪星星点点在斑驳的朱红大门上,车队驻留,刘非得意地大吼一声:“开城门。”
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出城外,几百名江都军出了城,刘非唇角勾起,面朝后方喊道:“殊妹,你快把那丫头从车底下拿上来,别给半路就没气儿了。”
“是,王爷。”车内的女子轻声细语。
马车停了下来,绑在车肚底下的紫灼总算得以重见了天日,萧殊妹抱过紫灼时立马被她满脸的青气给吓坏了,忙不迭把她堵在嘴里的布条取了下来,萧殊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温柔地帮她揉手揉脚,替她取暖,一个小冰块终于又找回了热炉子,她感动得鼻涕都挂下来了,下一秒却被她一句话说得意志归来。
萧殊妹抚摸着她的发丝心疼地开口:“你千万别怪王爷,王爷其实不是你想得那样,王爷他……”
她在心里直嘀咕:不是她想得那样,那是哪样?是谁把她害得这一章连一句台词都没说呀?
她两腮委屈地皱起来,蓦地,“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车内小孩的哭声越来越来大,刘非气急下钻进了车内,阴沉地盯着紫灼看。
他的口气近乎大吼:“怎么了?哭什么?!”
哭什么?小呆子演技还是有的,她眼底藏凶光,现在敌强我弱,此战术当然就是眼泪战术,攻陷你们的同情心,不然以为姑奶奶的眼泪是白淌的吗?
顺势,她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我想我阿爹……呜呜……我从小就没了娘,只有阿爹把我拉扯大,阿爹是又当爹又当娘的,这么多年来阿爹也不知遭了多少下人在背地里的笑话,你们别看我阿爹是王爷,平日里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其实我阿爹很可怜的,老是被人家说他没有男子气概,整天跟着小孩转……这一切都怪偶,偶……咳咳咳!”
制造效果中。
“……阿爹最爱我娘亲,对娘亲痴心一片,我娘亲死后阿爹他一度痛不欲生,几欲成狂,要不是我,要不是为了我,阿爹他恐怕早就……”
“……我若离去,他将如何面对我死去的娘亲,我娘亲若泉下有知又将情何以堪……”
一番话下来,萧殊妹已经哭湿了一大片衣裳,同情系数爆表,再回头看看刘非,这厮绝对是贴着一脸类似“我错了”、“心软了”、“对不起”、“我后悔了”的标签,再开口时,刘非鼻子囔囔的,鼻音有些重:“原来,皇叔还是这样的人……”
紫灼一个劲儿点着头,俨然就是一个小可怜:“我想回家……”
他紧张到口吃:“这……怎么能行?你是我带出来的,我……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回去!”况且,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苦衷……
紫灼个人觉得,这人完全是面子过不去。
她依旧苦着个脸,泪眼婆娑地盯着两个人看。
萧殊妹很快就熬不住了,开口道:“王爷……这……”
“别哭!别哭!”刘非上去很不温柔地摇着紫灼,结果可想而知,他吓得猛然弹开双手,指着一旁的萧殊妹喊道,“殊妹你……你不是女人嘛?怎么连个孩子都不会带?”
萧殊妹被他说得俏脸绯红,羞得咬着下唇,表情又好似很委屈。
刘非手忙脚乱:“她她……她是不是要喝奶了?你们去给我找个奶娘过来!”对于自己突然软下来的气势,刘非有些恼羞成怒,狠狠地咬牙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死丫头!你害得本王的英明全都扫地了!”
刘非的一声吼吓得忘了抽泣,他倒真蹬鼻子上了脸,得意道:“殊妹你瞧!她不哭了,本王就知道她肯定是饿了。”
“我想喝牛奶……”
这个奶娃名声在外啊,她觉得真丢人,不过丝毫没有想戒奶的念头,仍是很没骨气地提出要求。
刘非被她可怜巴巴的泪眼给萌到了,二话不说就让人去寻……
真是个愣头青!她叹气。
她怎么被这么一个愣头青给绑架了?!
这时车帘外有人来报,那人道:
“王爷,探子说,诏书已经到了江都。”
刘非还有点懵,神神叨叨地拉着侍卫的领口问道:“诏书?什么诏书?”
侍卫战战兢兢回道:“启禀王爷,是皇上宣王爷入京的诏书。”
他大喜道:“好啊!这几日本王正寻思着诏书如何还不到呢!都有些日子没见着父皇了,正好,现下也准备了礼给陛下,徐枭,你捎信告诉陛下,就说本王十五日内必入京。”
“诺!”
刘非畅笑一声:“咱们现在就去长安!”
她收了眼泪,抗议道:“我不去!我要回睢阳。”
他斩钉截铁道:“不行,这一路上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必须跟我去。”他转过头,声音放软,“殊妹,把她看紧点,别让她再生事了。”
萧殊妹乖巧地点头。
她却握紧了拳头,她听出了他话里这“早有安排”的味道,她稍稍收起想要逃跑的念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她倒是十分好奇,这刘非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只是,此一去,祸福不知,死生两茫的,家里面冰渣脸良哥不知道没有没姑娘肯搭理他,也不晓得刘武能不能把她四处搜刮来的好东西收好,她,甚忧心。
☆、5。刺客(一)
刘非目光跟着萧殊妹,萧殊妹耳朵根烧得通红,灯火把刘非的脸照得发炙,烛光每晃动一下就在他身上投映出异样的光彩,他不声不响地向她挨近,眸子里烧着火光,气氛有些暧昧,却听刘非幽幽地说:
“原来不是饿了,是病了。”
萧殊妹一边放下手里的汤药,一边尴尬地对着床边的刘非道:“大夫方才来看过,小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几日天寒,小姑娘穿得单薄了。”
刘非对于自己之前的失态依旧耿耿于怀,不满地发作:“哼,刚出城就病了,这都两三天了还没好!真是麻烦精!”
殊妹秀眉愁纠,忧心道:“王爷,这孩子几天来烧得稀里糊涂,张口闭口还叨念着梁王。”
而且,这个麻烦精不是你硬要将人家拐过来的吗?
刘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看着床上憔悴的紫灼,别扭地开口:“父王寿辰,到时全都去长安,她还愁看不到他?”虽然看不过眼刘武那只老狐狸,但她总归是讨人喜欢的。
床上的紫灼睫毛轻抖动,睁开眼,她看了一眼刘非,情绪又低沉了几分,她被娇养惯了,这不,一折腾就生病了。
“萧姐姐……”她费力地吐出声音。
萧殊妹欣喜地看着她,素手抚摸着她的脸:“太好了,总算清醒了!”
紫灼脸色苍白,一张樱桃小口上干裂得翘起了皮,她扯着嘶哑不堪的嗓子,随即拉着萧殊妹的手交待起身后事:“记得……记得把我带回睢阳安葬,这样我才能安心去……”
萧殊妹顿时揪心起来:“王爷,还是把小姑娘送回睢阳吧!殊妹看不下去了!”
刘非眼眶微红,对着床上的紫灼大声喊道,语气极尽咆哮派教父马爷之能势:“胡说!饿了就吃!病了就医!甭管是饿鬼还是病鬼也勾不走你的魂!要是再说这些个混话,我非……”
“王爷!”萧殊妹尤怕他再说错话吓了孩子,忙止住他。
末了,他拂袖而去。
殊妹无奈地抿唇。
这场“绑架”,似乎有不太寻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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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过后第四日。
是夜,薄云遮不住月,白光洋洋洒洒落在雪上,驻军扎营在襄城城郊,四周悄无人烟,营地上却热火朝天。
篝火旁,刘非双腿蜷曲倚坐在一小块空地上,簇拥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他却独自有些失神,陷入沉思,他讨厌刘武,绝非一天两天,一是他自认阴不过刘武,二是这奸王确有可恨之处,只言片语不可说尽。
只是,这一次,他觉得他所做的事有悖自己磊落的心胸。
身下的雪铲了大半,围着篝火,一小块方地上坐了满满的士兵,烈酒入喉,谈天嘈杂,不片刻,不晓得谁眼尖,忽然喊了一句:“那不是梁国的……”
酒坛蓦然一顿,刘非扭捏僵直地转过头,小呆子就这样闯进了他的视线:
紫灼先是有点怯生,后来熟络了,就一脸甜甜的笑,纯白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蹿到他们中间,一如初见时景象。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混沌不清。
这几日,紫灼不哭不闹,乖乖巧巧地跟着他们,话也不多,让人忍不住爱怜她。
她娇憨憨地坐到一群人里面,酒到浓处,有人大声唱起了家乡的歌,歌声苍茫凄怆,有好几人都放下酒坛,擦起了眼泪,她诧异道:“怎么突然哭了?”
身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回郡主,他们几人想到了伤心事才会如此。”
她追问道:“他们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你说说看!”一副“你有啥难过的事说给我乐呵乐呵”的表情。
那个鬓角发白的士兵迟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火光照在他坚毅的脸上,岁月的刻刀仿佛留下了众多让人回味的沧桑,他用灰黑的手指了指身后那座城,道:“那地方是襄城,他们几人的祖辈都生活在那里,之后几经战乱,举家逃亡到了江都。”
他口中的襄城,几句轻描淡写过,不过后来她从良哥口里所得知的襄城却不是如此苍白,良哥所告诉她的这个襄城,曾经鲜血淋淋,以至于那些人隔了多少代,依旧能够触景伤情,涕然泪下。
“先辈的事是先辈的事,为何还要影响后来的人呢?为什么不能简单些?”她脱口而出,问诸世,问战乱,也问自己,她要得简单,何处有呢?
没人能够回答她。
她随着大家笑了笑,见刘非向她走了过来。
不容她沉入深思,刘非虎着脸,把她拎回了帐内,他摊开手把梅干送到了她的跟前,她木木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刘非的语气异常怪异:“病刚好了怎么就出来冻?!”
她“嘿嘿”地吐着舌头,傻气地回道:“人多暖和嘛!”
刘非深深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古里古怪的:“是我……你都不记恨我吗?”
她点点头:“是有些记恨。”
刘非叹气。
她一副倔强又认真的小大人模样:“可不能总记恨着你,那我可多难受!”
她嘿嘿地笑,刘非觉得心里被挠了一把,挠得很舒服。
“是个好孩子。”刘非发自内心这样想,“我刘非光明磊落,不怕你记恨,日后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我的不是!”
“好。”她笑得纯真无害。
好!好个头呀!你个缺心眼儿的!
紫灼心里虽然骂着,不过也不自觉赞同了他的作为,她觉得与这样的人交往不费心力,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即便有什么阴谋阳谋,也好像是什么苦衷,紫灼也不知道怎么怪他了,再说,她真是懒得很,也懒得记恨谁。
他心里舒畅了很多,笑道:“长安可是美得很,带你去长安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又是皇上寿辰,再说了,皇叔从来都没带你出去过,宫里自然有人惦记你呢!”
其实,刘非也就是看不惯刘武霸道作风,想整整这个老狐狸,正巧又让他做个顺水人情,谁让宫里有人惦记这丫头呢!
他虽然奉命行事,但心里却有报私仇的成分。
她人畜无害的小模样朝他看了看,将手里的梅干递给他,小声道:“你也吃。”
他一脸笑容地接了过来,只听她问道:“宫里有人想见我?”
他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问她:“听说你在军营出生的?”
她故弄玄虚地挑着眉,一副深不可测的姿态,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他笑着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垫子,她很狗腿地坐了过去:“这事儿还得要从六年前的‘七国之乱’说起。”
他点点头,一副要往下听的姿势。
她接着道:“想当年,吴、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