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是纯正本门武功。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平平无奇,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指”,径点无色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于“一阳指”点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斗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若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单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劲力到处,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脱手落地。
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当下也不惊惶,双拳交错,若有若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虽然渊博,却也不识,当下双掌划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双掌如电,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内力相抗,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虽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
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难道你真能折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徒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法,不禁吓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却设想到若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甚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
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声惊呼。这一招“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却是别派所无。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重则扭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
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罗汉拳,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鲁班门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她颈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
郭襄用力挣扎,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还不放我?”
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笑道:“老衲这一大把年纪,做你祖父也做得,还怕甚么?”说着双手轻轻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
这一番动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的门派,正要出言服输,一低头,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汉。
郭襄落地站定,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罢?”
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黄岛主是你外公。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个襄阳的‘襄’字。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
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当真邪门,我这十招乱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
无色禅师见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抬起那对铁铸小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认出你来,全凭着这对铁罗汉。杨大哥可好,你可有见到他么?”
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啊,你便是无色禅师,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自然认得。你可有见到我大哥哥和龙姊姊?我上宝刹来,便是想见你,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
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说得来。
后来他在襄阳抗敌,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劳。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
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
郭襄呆了半晌,说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谁知道啊?”
她定了定神,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到杨大哥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当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分身的,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没甚么,我要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觉远道:“至于这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罢,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亲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听了,无不暗暗称奇。
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还请代致歉意,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
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杨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古大军的草料、火药之后,便即回寺,没来襄阳道贺,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走罢!”
二人并肩下坡,走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
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轻功,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
那僧人道:“方丈请首座去商议。”
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这些俗礼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当下两人施礼而别。无色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问道:“张兄弟,他们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
郭襄奇道:“你师父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错了。”
张君宝叹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
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了。我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禀报方丈。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经管不慎,以致失落这般无价之宝,重加处罚,原是罪有应得。”
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甚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
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
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
张君宝道:“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
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
张君宝躬身答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无色待他走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说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谁写的么?”
郭襄下了驴背,接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称雄中原西域有年,昆仑三圣前来一并领教。”笔势挺拔遒劲。郭襄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
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摇头道:“我不识得他们。
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
郭襄道:“甚么奇怪啊?”
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笺是在哪里得来的?”郭襄道:“是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人送来,也就没甚么奇怪。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之源,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我们总是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辞。我们做和尚的,讲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强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还算是佛门子弟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的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无色道:“你瞧我把话扯到哪里去啦。实不相瞒,这张纸笺,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
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寺来,岂能无人见到?这罗汉堂经常有八名弟子轮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见到这张纸笺,飞报老方丈,大家都觉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
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在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
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了面,自是决无疑心。但也是事有凑巧,姑娘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方丈和无相师弟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甚么?十天之后他们倘若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