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正要将大夫送走时,我叫住了他们,将宇文清开的方子找了出来,把那张差不多给揉作一团纸小心摊平,递给大夫道:“先生,请帮我看下这个方子如何。”
那大夫疑惑地接过,细细看过,奇道:“这方子,应该是调经理气的方子,不知为何会多了些解毒补益的药,实在看不出是用在什么症侯上。却不知这是哪位大夫开的?”
“是……当年的医者白衣。”我望了安亦辰一眼,答道。
安亦辰轻轻吐一口气,眉目不动,看不出什么担忧或愤怒来。
而那大夫已立刻道:“那必然不会错。
医者白衣的医术人品,都是咱们这行的翘楚,绝对信得过。”
医者白衣的医术人品信得过,那么宇文清的医术人品呢?
我凄瑟一笑,叫人将大夫送出去,然后将方子递给安亦辰,轻声道:“亦辰,我想用他的方子试一试。”虫
安亦辰一直没问我,昨天为什么去宇文清那里,在他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身畔一直跟着茹晚凤和其他两名侍女,前后因果,他必然了如指掌,只怕还比我自己看得要清楚些。
正因为我没瞒他吧,他今日看我的眼神中并不见猜忌,很是沉凝,连接过我方子时都很平静,温和地答道:“好,既然没有坏处,咱们就换他的药试试。”
自此我只在房中静卧休养,即便偶尔走动走动,也绝不踏出东垮院一步,彻底断绝了和宇文清再次照面的可能。
安亦辰自然不可能时时伴着我。纵然他原来到东燕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散心,此时见到了南越太子宇文清前来,一定也会停留几日,拜会各处名臣大将,进一步巩固东燕与北晋的友好关系。毕竟燕国势力与晋、越鼎足而三,所持态度直接会影响到整个中原战局,谁也不敢大意。
雪情听说我病了,倒是每日都要来探我一次,我因她有孕在身,再三让她不要为*****心,不许她来,她又邀我和安亦辰到安国将军府居住,以便随时见面,起居也方便。
燕、晋虽然目前睦好,可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战局里,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风云骤起,战端四起?
如今的政局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
若是一朝为敌,说不准今日入住秦先府上之事,会成为各自政敌的把柄呢!
我已不是幼稚小儿,毫无头脑。因此,我婉言拒绝了雪情的邀请。
除了雪情,来得最频繁的,当算昊则了。
他知道我生病后,几乎每天往我这里跑。幸好安亦辰从不将他视作对手,见他和我走得太过亲近虽然有些不悦,倒也从不曾阻止过。
“栖情,你该再养胖些,身体才会好。”
“栖情,若是在草原,天天和我们骑马驰骋,才不会这么病恹恹呢!”
“栖情,安亦辰对你真的很好么?我怎么瞧来也很寻常啊!”
……
这小子和小时候一样的罗嗦,从来不曾改变过。
但安亦辰不在时我也的确无聊,由得他在我身畔扯淡。
唯一叫我刺心的是,他还在劝我,我原来的侍卫回来后,不能交由安亦辰处理。
“知道么?”那家伙自信满满地说:“这世上,你唯一能信任的人,除了你自己,就是我了。其他的人,都信不过。”
而我唯一想做的事,是一脚将他踹出老远。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啊?”我拎了他耳朵瞪他:“他对我好不好,难道我不知道?你把我当傻瓜么?”
“我没把你当傻瓜……”昊则痛得嗷嗷叫着,眼中却带了笑意:“我只觉得那些满肚子机谋的野心男子个个心有七窍,你不防备些,怕给人算计了还不知道哩!”
我微一失神,不由松开了手。
并不只是昊则让我对安亦辰多加防备。宇文清也曾说过,我该在自己身畔留些信得过的心腹,并且,是在提起我的宫体被药性冲蚀后说的,他说,让我信得过的人为我煎药……
一直以来,我都不曾细细思索过他这话的含义。难道他诊断后,认定我素常吃的安胎药中,曾被人动过手脚?
看了白衣方子的大夫也说,那方子中,有解毒的药材!
浮浮沉沉疑惑一阵,我向昊则道:“那么,那些侍卫回来后,我会和他们说,让他们直接听命于我。”
昊则瞟着远远呆在门口守望的侍女,得意地低笑:“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立刻把你的侍卫给你送来么?我最近可是一直在教导他们,只能听栖情公主一个人的话,栖情公主暂时给秦王迷惑住了,恐怕以后会吃亏,让他们要留心着,保护他们的主子……啊……”
我狠狠地拉扯着昊则的耳朵,简直快给这毛孩子给气疯了,有这样教导侍卫的么?我带了一批处处和安亦辰作对的侍卫回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昊则,你给我听好了!明天你就把那些侍卫给我带来,我会亲自教他们,怎么听我的话。你别给我惹麻烦了,行不?”
有一些自己的心腹侍卫,的确……不能算是坏事。
上次小产虽说是些蹊跷,我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也曾疑心过安亦辰是否动了手脚,好除去我那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长子,但安亦辰当日的着急伤怒绝非作伪,更知他不会拿我的性命开玩笑,所以便是千人说此事与他有关,我也不会相信。懒
至于是否另有原因,或者,我也该有自己的人手,去查上一查。
算来,我在秦王府地位虽是极尊贵,但那都是安亦辰的缘故。府内众人,包括奶我长大的夕姑姑,都偏帮着安亦辰。若有一日安亦辰对我情感淡了,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会告诉我。
次日,昊则果然带了二十三名侍卫前来,其中只有十九人是原来跟我出宫的,另四人却是黑赫人。
“如果有一天安亦辰对你不好了,你可以再回到黑赫来。这四人都是黑赫土生土长的,本领又好,平时可以保护你,去黑赫时又可以为你领路。”昊则如是说。
我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当了众多侍卫的面,好容易保持了自己的风度,没有去撕他那张乌鸦嘴。
毕竟,我们也准备回瑞都了。这一走,再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
这小毛孩子……其实和我亲弟弟差不多,一旦分别,还真是舍不得。虫
——若是君羽不曾为安亦渊所害,今年也该他那么大了。
二月初三,我们起程回大晋。
昊则自然是送了一程又一程,满脸的沮丧和难舍。因为他另有要事,无法即刻动身,不然只怕早赖上来,和我们并作一处走了。
我将贴身的香囊玉佩送了他好几样,好容易才将他哄了回去。
至于荷包,自从婚后那装了十四岁时梦想的荷包被安亦辰烧了,我再也不曾用过。
我没有问起过宇文清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没有。但只要想起我终于离他远远的,从此又可不必再见他,毫无顾忌地和安亦辰过着简单平淡的日子,我便觉得松了口气。
而踏出驿馆一刹那间的胸口闷疼和空落,已被我忽略不计了。
我喜欢的是安亦辰,我将共度一生的是安亦辰,而宇文清,那个负心人,他将什么都不是。
一再强化着自己的这些意识,终于成功地让我振作起来,在回程的途中与安亦辰说说笑笑,一路赏玩景致。安亦辰最近周旋于达官贵人间,可能也辛苦了,似乎清减了些,至离了浏州,才似放开胸怀,揽了我与我调笑玩乐。
这日已是离开浏州的第三日上午,我正撩开窗帘,拉了安亦辰看一处路边桃林,点点如星般闪着红晕的花骨朵时,只听马蹄的的,迅速从我们旁边的田野中掠过,然后一声马嘶,前方已是一片混乱,连我所乘的马车都迅速勒马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安亦辰皱眉问道。
车夫在外回答:“有人突然挡道,把我们拦下来了!”
正惊诧地想问是谁那么大胆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已从前方传出:“安亦辰,你给我出来!”
宇文清!
冷而怒的音色,似寒冰,又似烈火,直迫人心,早不见当日那位医者白衣的淡定。
我呼吸一时停顿。
他来找安亦辰做什么?
安亦辰紧握了拳,急促地吐一口气,立刻冲出了车中,立于车驾上,淡淡喝道:“宇文清,有事不能在战场见分晓,要在他国土地上大呼小叫么?也不怕失了你越太子的身份!”
我定了定神,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撩了车帘,与安亦辰并肩而立,看向宇文清。
他骑于一匹神采奕奕的骏马之上,额前漆黑的发丝被风吹散,凌乱挂下,被汗水渍得湿漉漉的,更显得脸色苍白,原本如明珠般散着温润宝气的瞳仁泛着黯淡的灰芒,似有硬生生压下的烦乱和惊怒。
看到我时,他的眸中仿若有烬中余光耀了一耀,迅捷又暗了下去,依然盯住安亦辰,冷然道:“安亦辰,如果你不能好好待皇甫栖情,不想让她为你生儿育女,就不要花言巧语地哄她,更不该娶她!”
安亦辰并不失以往的雍容,他拂了宝蓝的广袖,扶于辕木,明眸低垂,优雅微笑:“宇文清,什么时候起,你喜欢管我的家事?何况我和我的王妃过得好不好,轮不到外人置喙吧?”
我静静倚在安亦辰身畔,看着那面色苍白的男子,无声地咬自己的唇,已不掩恨怒厌恶。
既然已放手,又来纠缠我做甚?
我只要和我的安亦辰平平淡淡过这一世罢了,你还要怎样?
宇文清显然看到了我神色中的嫌恶,黑眸中微澜耸动,是一抹受伤,一抹疲倦,一抹无能为力的忧郁。
他缓缓从马鞍取过一个油纸的包裹,扔到我脚边,眼神凌厉若箭,冷冷射在安亦辰身上:“这是皇甫栖情每日服的药,依然是老方子。你根本不想栖情这个故燕的公主为你诞育后代!”
油纸布跌落脚边,熟悉而苦涩的药味散开,竟是一堆潮湿的药渣,一闻便知是我素日所用了。
城郭春寒正浓,碧云来去聚合,投下淡薄的阴影,如水光摇动于万物之间。
我的指甲渐渐抠住掌心的肌肉,不愿去感受安亦辰方向些微散出的慌乱,只锐利望向宇文清:“我为什么要用你的方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不相信自己的夫婿?我又怎知……怎知你是不是心怀叵测,处心积虑想要拆散我们夫妻?”懒
“你……”宇文清急怒地瞥我一眼,忽然说不出话来,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咳嗽。
他的肩背抽动着,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紧压着自己胸口,努力平抑着那突如其来的咳嗽,或者,是无法忍受的痛楚。
他着凉了么?
可他着凉,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有他的绯雪贴身照顾,还可以有很多貌美如花的绝色女子相随身畔;何况,他自己便是个极出色的大夫。
“你可以走了吗?还是想去我们晋国做客?”
安亦辰终于说话,声音平稳,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
看得出,宇文清一路来得匆忙,居然是孤身匹马赶来。
如若安亦辰翻脸,凭他武功再强,也无法敌得住安氏身畔近百名精心挑选的侍卫。以双方这么些年敌对的态势,安亦辰有足够的理由,将大越的年轻太子兼最优秀的最高统帅一举成擒。
宇文清的面容在苍白里泛出潮红来,勉强克制着身体的不适,轻淡而笑:“你不会,安亦辰。当了皇甫栖情的面,你必须维持你的君子之风。除非,你玩腻她了,想她离开你。”虫
安亦辰眸光瞬时冷厉,手按剑柄,冷冷反问:“哦?是么?你很了解我,也很了解栖情?”
我已激动得浑身颤抖,面色赤红,赶上前一步,几乎要跳下车驾,扬手指向那个玄灰色的人影:“宇文清,你闭嘴!安亦辰是什么人,我早就知道。而你,我实在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一向以为……以为你是个不惹尘埃脱俗出尘的世外高人,后来才发现,你也是利欲熏心,背信忘义!现在居然还敢过来挑拨我们,你简直是……和你父亲哥哥一样的卑劣无耻小人!”
宇文清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抬起头来,沉沉望向我,清淡的日光透过云层投下,飘浮在他面庞,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层从骨子里渗出的寂寞和忧伤,浮泛如春日里层层的雾气,看不明晰,只有阵阵的隐痛,如从心尖处锥过般缓缓透出,几乎要将我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明明是他对不起我,明明是他辜负了我,明明是他在伤害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这样紧张,紧张到浑身肌肤阵阵抽紧收缩,紧张到掌中层层沁汗,紧张到无法忽视心头的疼痛,无法掩饰眼中的泪影!
宇文清终究再不曾对辩解一句,甚至对于我把他和他的父兄并列的辱骂也不曾有丝毫的辩解,只是缓缓纾解自己紧皱的眉心,张开唇,掠出自嘲而凄黯的轻笑,然后望向远方飘泊的云絮,孤漠地吐字:“安亦辰,你给我记住,最了解你的人,不会是你的妻子,而是你的敌人。你为得到皇甫栖情暗中所做的一切,包括对我的算计,我都知道。你若不好好待她,我会告诉她,你曾对她所做的……一切。”
安亦辰眉目不动,安然而笑:“宇文清,你以为,你说这些,栖情就会疑心我了么?在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能给她幸福?”
宇文清嘴角的纹路更是凛冽而苦涩,自嘲之意更是显而易见,却没有回答安亦辰的话,只是长睫一抬,如羽毛般柔柔在我面颊浮过,幽然轻叹:“别哭了……”
我本来只包了一眶的眼泪,尚未落下,听得他这么一叹,忽然便忍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宇文清轻瞥我一眼,那种不忍与痛楚,如细嫩的萌芽,春风拂过,迅速勃发成长,转眼茂盛阴郁。
他终究没再说任何自讨没趣的话,在濒临失态的那瞬间,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马蹄蹬过青草,清芬破碎四溢。
“弓箭!”安亦辰忽然冰冷地吩咐。
一旁侍卫迅速递上弓箭,谨肃而惶恐。
“栖情,今日,我要做一回小人!”
安亦辰冷淡地说着,搭箭,拉弓,几呈满月之形。箭簇森冷,对准那渐行渐远的白马灰衣。
安亦辰是对的,不管于公,于私,或者南越太子、天下名将、宇文昭的儿子,三者中任何一个身份,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抛开所有的顾忌,置宇文清于死地。
——可是,当他弓弦松开的瞬间,我猛地推了他一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冷冷飞箭,呼啸而过,插入宇文清前方的草地。
宇文清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看不清神色。
而我只是凝然立着,木如雕塑。
我不想他死,不想。
即便他如斯辜负,如斯无情,如斯无礼,我还是不想他死。
而风飘袂袖,宇文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