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毒辣辣的日光照得万物都偃旗息鼓。院中的花草恹恹的,没有一丝风,柳条垂落,不见半分往日的生气。她觉得闷热,因自己举起团扇打起风,趿拉上绣花舃一边扇扇子一边往院子里走。
夏日里的太阳晃眼刺目,人在下头晒着就跟快被烤熟了似的。她看了眼忙忙碌碌的一众宫人,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又扬声道:“行了行了,都回屋歇着吧,我不睡了,不用再捉。”
闻听此言,爬上了大树的内官纷纷又下来,一众人看向她,只见他们的皇后似乎烦躁不堪,拿扇子一个劲儿地打风,暗啐了一声鬼天气又旋身进了屋。
采薇瘪了瘪嘴,朝着寿儿靠近些,低声道:“寿,你是娘娘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娘娘这几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寿儿也觉得古怪,“我也不知道呢,我瞧着也觉得像心情不好……”仔细想想又觉得没道理,“可是不对啊,这几天儿谁都没来寻过咱们娘娘麻烦,干嘛不痛快啊……”
“兴许是天热么,”一个丫头插嘴,“这么毒的天气,换做谁心情能舒坦。”
丫头们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宁毓略皱眉,“都不用做事了么,唧唧歪歪的。”
姑姑开口训斥,几个姑娘哪里还敢再说,面上悻悻的,纷纷作鸟兽散去。宁毓心头细细地想了想,提步跟着皇后进了寝殿。
抬眼看过去,只见沉锦又开始在窗边抚弄她的玉笛,这回没有吹,只是握在掌心里愣愣地出神。宁毓上前走到她身后,柔声道:“娘娘这些日子怎么了?似乎心情不佳。”
啊?皇后奇怪地看她一眼,心情不佳,有么?
“没有啊,”她道,“姑姑怎么会这么说。”
宁毓很严肃地朝她点头,“有啊。”说完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炬。
她被宁毓瞧得发憷,摸了摸脸颊疑惑道:“姑姑怎么这样看我?”
“娘娘,君上好些日子没来了,”宁毓温柔地抚上她的肩,“其实你是思念君上了吧。”
这话惊得皇后差点一头栽下去,险险被宁毓扶住,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姑姑不要跟我讲这么冷的笑话。”思念他?真不知道宁毓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他不来,再没有比这更称她心如她意的了,简直该去烧高香谢神佛!
宁毓端详她面色,“是么?娘娘真的没有想念君上么?”
“……”她被问得不耐烦了,搡着宁毓的背将她往外头推,“行了,我要吹笛子了,姑姑没什么事就出去忙吧,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急急忙忙进来一个内官,朝她揖手通传:“娘娘,君上来了。”
“……”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沉锦略皱眉,“知道了,你去吧。”复侧目狠狠瞪一眼宁毓,“叨叨叨叨,看吧,把活阎王给叨来了!”
皇后边说边随手理了理衣装,扶了宁毓的手准备出去迎驾,不料刚刚出门便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一眼瞥见八宝立水,沉锦不消抬眼便知道是谁,只敛衽欠身给他见礼,口里说:“臣妾给君上请安。”
今上敛眸看她,因方才在太阳底下站过一阵儿,那白皙如玉双颊上隐有红晕,平添几丝娇俏可爱。她垂着头,浓长的眼睫在面上投落一圈光影。好些日子不见,她似乎又更清瘦了几分。他几不可察地蹙眉,伸手欲去搀她起身。
然而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掖双手一笑,目光仍旧不看他,口里的话却是对他说的,“君上这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来臣妾这里?”
皇后的语气不大好,宁毓在旁边儿听得一愣。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不想,这会儿却又在君上跟前儿使小姑娘性子……
她躲他的手,慕容弋心中原本不快,听了这番话面上的阴云却一扫而光。他眼中漫上笑意,背着手向她慢慢走近,“朕不是故意不来看你,实在因为朝中事务太繁杂。新政才推,还有诸多事宜等着朕善后,皇后应当理解朕,别不高兴。”
不高兴?她何时不高兴了?她感到怪诞,好端端的,他干嘛跟她解释这些?难道是觉得她因为他不来看她而生气么?
沉锦觉得好笑,抬首迎上他沉沉的目光,“君上似乎有些误会,臣妾并没有不高兴。”
他哦了一声,绕过她一撩袍子在官帽椅上坐定,气定神闲:“皇后说是误会,那就是误会”
“……”皇后很无力,真是百口莫辩。方才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说出那句话,如今好了,他一定觉得她巴不得得到他的眷顾恩宠吧……
她挫败,垂着头狠狠咬了咬唇,这时又听见他说:“别站着。来者是客,皇后当尽地主之谊。夏日炎炎,朕渴了,皇后来替朕斟茶。”
宁毓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沉锦心头翻了个白眼,斟茶倒水都使唤她,把她当他的丫鬟么?然而转过身面上已经挂了个端庄温婉的笑,她施施然朝他走过去,他将身前的青花瓷茶碗往前一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道目光太露骨,令人想不在意都难。她强稳住心神,勉强伸手替他倒上一碗茶,牵袖一比:“君上请用。”
方此时,外头却疾步行来一个内官,沉锦细细一看,认出是陈高。陈公公弓着身子给两个主子见礼,今上面色透出几分不悦,“什么事?”
陈高声音低低的,诺诺道:“君上,韩大人在未央宫外,说是有要事求见。”
沉锦不懂国事,只是见慕容弋眉头微蹙,便隐约明白应当非同小可。果不其然,他沉吟了半晌微微颔首,起身大步出去了,只经过她时低声留下一句话,“我去去就来。”
他走过去,衮袍带起一阵凉风。她有些无奈,其实她不想他去去就来,同他相处,必须时时刻刻紧绷着脑子里的某根筋,容不得半点懈怠。她感到疲累,抚了抚额坐下来,斜眼不经意间瞥到了那碗给他斟的龙井……
“此物遇水即溶,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脑子里忽地又响起了荣生的话,她干咽了口口水,右手不自觉地探入怀中将那包药粉拿了出来。
他的茶水就在眼前,只要她将毒投进去,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察觉,一旦饮下,他就必死无疑。
沉锦面色一怔,头回发现原来要他的性命并不是件难于登天的事。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么……她又有些迟疑,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真要下手着实是艰难,何况对方还是同她拜过天地的丈夫。可是若不下手,他活着,就会攻打梁国,会令她的母国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庶人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她的眼睫微颤,心头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子,终于还是抖着手将药粉洒进了那碗茶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惶然一惊,抬眼望去,他逆着日光缓缓而来,如清风,又如远山独立。
他坐下来,抬起眸子朝她一哂,只见他的皇后正襟危坐面色苍白。他眸中有莫测的神色,修长如玉的指端起茶碗往薄唇边上送,道:“夏日游湖别有一番况味,改日朕带皇后泛舟太液池,如何?”
他莫名其妙说这话,听得她心头没由来的心虚。侧目看慕容弋,眼瞧着他要将茶水喝进去,她忽然鬼使神差道:“君上!”
“嗯?”他动作一滞,定定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讷讷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您用茶吧。”
今年新贡的龙井,清香馥郁。他轻轻一嗅,将将要饮下一口,手中的茶碗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
皇后朝他强自一笑,“茶凉伤身,我让宁毓重新给君上沏一壶。”说完似乎再不敢看他一眼,捧着那碗龙井旋身匆匆疾步而去。
慕容弋的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第三十八章
大胤地处北方,虽国富民强,却远远赶不上南方的气候宜人。沉锦自幼在大梁娇养长大,习惯了冬暖夏凉,头一回见识到北方的盛夏,顿时觉得无法忍耐。
夏日愈发炎烈,万幸慕容氏的祖辈早在几百年前便建了专供皇族人避暑之用的松风园,修筑在嶂山之上,右悬飞流瀑,左邻昭觉寺,空谷幽幽远风习习,人身处其中,不仅暑意尽消,还能沐佛音浴梵唱,怡情养性。
是日平淡无奇,毒日当空,天幕金光四溢,小宫女们娉婷成排,施施从宫道上走过去,一张张小脸儿皆通红一片,汗珠子从脖子上滑下去,滚落进轻薄的宫装里。
大家伙儿一面拿手巾揩脸上的汗渍一面唉声叹气,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瘪了瘪嘴,忍不住感叹起来:“还是香玉她们好福气,在钟棠宫里伺候,能跟着长公主一道去嶂山松风园避暑,那儿可是人间天堂哪。”
“嘁,”另一个姑娘闻言啐了她一声没出息,四下看一眼,压低声儿说:“跟着长公主有什么好羡慕的?照我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才是正道呢,君上多喜欢皇后呐,什么是宠冠六宫,这回算是见识着了。”
几个丫头听了一琢磨,觉得是她说的这个理儿。听老嬷嬷们说,前几朝的先正们去嶂山,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带一群。说是每年盛夏去避暑,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绝大的缘由是替皇帝寻个游山玩水的由头,名正言顺。既然是游乐,自然要有无数的美人相伴左右么。
可她们的君上偏偏不这样想。这些时日举国上下推行新政,今上原本已经下旨免了出宫避暑一事,谁知后来旨意没送出太宸宫就给改了,据说那时是陈掌印多了一句嘴:“听未央宫里的宫女说,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天天热得沐凉水。”
今上闻言略皱了眉,不消多时便金口一张:“让内宫监准备着,三日后便启程去嶂山。”
彼时太宸宫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愣,接着便是大为感叹,最后得出一极为合理的论断:皇后娘娘真是君上的心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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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钟声在起伏连绵的山峦间回荡开,袅袅清远,僧侣梵唱,回音不绝于耳,空阔而悠扬。
嶂山之上的松风园,占地远不及大胤宫之广,却难得的典雅出世,人在其中,仿佛远离了尘世的一切喧嚣。皇后的居所是绿熏殿,外引一条清澈溪流,顺着山势起伏绵延而下,潺潺水声入耳,令人心神皆静。
珠帘后头的美人榻上懒懒躺着一个人,皇后合着眼,却并没有入睡。听见外头的声音,知道是昭觉寺的僧人又在诵经,大梁崇尚佛文化,是以她对诸多佛家典籍并不陌生。
“他们诵的是《暮叩钟偈》,”她忽然开口,沉沉道,“似乎是在超度亡灵。”
宁毓正微弯着给泰兰笼里添香,清新淡雅的香气,安息凝神,是藏地新贡的宁神香。听她这么一说,唇角勾起一个笑来,“若是奴婢没记错,以前在大梁,几个皇子公主里面,当数娘娘的学问最薄弱,没想到您对佛经这么了解呢。”
她听了有些不开心,从美人榻上翻身坐起来,似乎不服气:“那时……那时我并不用功,若认真学,不会比哥哥妹妹们差。”
宁毓闻言只是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娘娘天资聪颖,只要用点心,学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呢?”
分明是一番中耳的奉承话,在她听来却不能让她高兴。皇后拉下脸,精致的五官拧成一团包子:“姑姑嘲笑我?”
“哪儿敢呢!”宁毓一个劲儿地摆手,神情认真:“奴婢肺腑之言么。”
皇后盯着她的一张脸细细瞧,从那双秋波眸子里窥见了强忍的笑意,登时再忍不住了,趿拉上鞋子过来挠她,“姑姑一向最疼我,以前是寿儿不懂规矩,没想到宁毓你也笑话我!这回不能饶了你!”
两人又笑又挠地闹了好一会儿,歇下来都有些发热。沉锦侧目看宁毓,由于方才那阵打闹,她的发簪松松垮垮地坠在耳朵边上,看起来很滑稽。她忍了忍没憋住,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毓见她目光古怪,瞄了眼铜镜自己也开始笑,好一会儿将发髻拾掇妥帖了,又道,“娘娘,过会儿是不是往菩若殿走一趟?”
听了这话,皇后面上的笑意登时一僵,菩若殿是慕容弋住的地方,她皱眉:“去那儿做什么?”
“今年君上原不想来嶂山的,最后是为什么改的主意娘娘也知道,难道不该去答谢答谢么?”宁毓柔声道,“即便不答谢,时常去看看总没错。听陈公公说,宫里又呈递了不少的奏章,君上日夜操劳,你是皇后,君上是你的夫主,理所当然去看望。”
这么一说,似乎也挺在理。沉锦思索下来,他究竟为什么改主意她也有耳闻,可老实说,她心里是很不理解的。像慕容弋那样的人,高居九重塔顶,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随随便便改口?难道喜欢她么?
旋即又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吓了一大跳,顷刻间又否定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她想起那双阴冷漠然的眼,想起清凉亭里自己差点被他扔下太液池,想起他警告她安守本分,他不可能对她有多的情感。
可眼前晃然一过浮现那个吻,炽烈灼热。当他吻上她,他似乎就完全变成另一人,从一块冰霎时变作了热烈的火,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热情,和*……
“轰”的一声双颊一片滚烫,她甩了甩头,心慌意乱地将那些诡异的回忆都抛出去。她是怎么了?怎么会记住那些令人羞耻的事?她觉得懊恼又烦躁,别过头说:“他爱怎么样是他的事,和我并不相干。”
皇后又犯起倔,令人无可奈何。宁毓不好再劝说,只是摇头道,“听小李子说君上昨夜看了整晚的奏章呢,又不是铁打的人,*凡胎的,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不消多时便听见皇后那头支支吾吾好半晌,终于软了口,“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没的操劳过度累死了,还成了我照顾不周。”
毕竟就算是要他死,也该是死在她手上,那么可恶的人,几次三番轻薄她,如不千刀万剐,岂不便宜了,是不是?
沉锦扶了宁毓的手往菩若殿走,郁郁苍苍的一片天地,耳畔时不时就有梵音袅袅传来,夹杂几声鸟啼蝉鸣。奇异的,嶂山的蝉似乎与大胤宫里的蝉不同,没有半分地惹人厌,反倒令人生出“蝉噪林逾静”的心境来。
没有带其余宫人,两个姑娘到了菩若殿门口,问了殿前的立侍,却得来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今上并不在。
心头急速地掠过一丝莫名的滋味,仿佛失望,又仿佛松一口气。她惊了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感到失望,真是怪诞,怪诞!
一路若有所思打道回府,远方不知何处却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