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说,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稍稍放下几分。他们习武之人身上似乎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至少她是无法理解的。譬如能飞檐走壁,能丢掷暗器,还能握着刀柄将冷刀给震碎……
脑子里一番胡思乱想,再抬眼时周遭是一片空旷的平野,慕容弋已经带着她走出了丛林。倏的,四周光亮暗下去几分,她抬头看天,原来是几片黑云飘过来遮住了圆月。
忽闻不远处有马声嘶鸣,夹杂铁蹄翻飞,她侧目望过去,只见是慕容弋的战马朝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后头隐隐有大片的火光,她先是一惊,再定睛细看,认出那是大胤宫中御林军的衣饰,登时心头大喜,欢喜道,“君上,我们逃出来了……”边说边抬起手指着远处的火光。
今上轻轻地勾了勾唇,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淡淡道,“很好。”
死里逃生,此刻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这次能够侥幸活下来,全是因为他舍命相救,方才只顾着同他争执,连道谢都给忘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心中不好意思,嗫嚅了半晌方声若蚊蚋地朝他笑笑,“谢谢你,君上。”
慕容弋垂眸看她,可不知怎么的,她的脸却渐渐地模糊起来。脑子里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几乎要令他站立不稳,他感到眼皮沉重异常,似乎再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她错愕不已,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片昏暗之中,她看见慕容弋脸色苍白如纸,薄唇黯淡无光,甚至能看见几丝乌青,她心中隐隐明白了几分,却仿佛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口里连着喊了他好几声,又轻声道,“君上,你很累是不是?”
他万分疲惫,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合着眸微微颔首。
“我知道你很累,可是你不能睡,听到了么?御林军马上就来了,你平时那么爱干净都是装出来的对不对,地上这么脏,你也能躺下来……”她慌乱异常,语无伦次地说着,温热的泪珠子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脸滑落,打在他的面颊上时却已经变得微凉。
方才强撑着走完那么久,已经是极限,他隐隐感到毒气已经开始攻心,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思绪渐渐远去,他想起了上一世的很多事,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悲凉。
自己是怎么死的?
那时皇后和白泊奚不辞而别,他连夜策马追出去,在途中遇周国人伏击,被一把毒箭穿心而过……
也许真的是命数,即便重活一世,也躲不过的命数。
胸口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大块,冷冷地透着风,痛得她快要死过去。沉锦大哭起来,哭得几乎要干呕,颤抖着双手抚上他的面颊,却有一道乌黑的血水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沾了她满手。
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把手缩回来……血,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流了这么多血……她不知所措,捉紧了他的衣襟死命地摇晃他,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几乎咬牙切齿道:“你不许死,不能死!”
她嚷嚷着,吵得他只能撑起力气睁开眼,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沉锦见状连忙朝他靠近几分,边哭边道,“又想立遗诏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你也什么都不许说……”
他浓长的眼睫微颤,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瞬间被抽空了似的,蹙眉道,“你太聒噪了,没事的。”
她抽抽噎噎的,望着他半信半疑,好一会儿才讷讷道:“……真的么?”
“……”他虚弱地笑了笑,“原来皇后这样好骗,今后怎么得了。”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绞痛,方才说没事当然是骗她的。为了带她离开,他强行运功压制毒气,难道这丫头真拿她当神仙么。
才刚燃起的希望忽地就被冷水浇灭了,她一愣,天底下怎么会他这种人,连这种事都要骗她,根本把她当傻子!泪水汹涌,她双目赤红,捉紧了他的衣襟死命道,“耍我就这么有意思么?慕容弋我告诉你,若你死了,我不会替你传遗旨,我会随随便便让一个人当皇帝,再爬他的龙床祸乱你的大胤朝纲!”
她放这样的狠话,是他没有料到的。今上听见“爬龙床”三个字,只觉得刺耳异常,拧眉觑她一眼,眼前的一张脸却是模糊的,看不真切,“皇后没有祸乱朝纲的本事。”
“那你尽管试试!”她恶狠狠道,下一瞬又埋将头埋在他怀里,抽泣道,“你说的对,我没有祸乱朝纲的本事,你骗了我那么多次,难道不能假装被我骗一次么?”
“……”他神思愈渐地混沌,唇畔勾起一个虚弱的笑来,道了声好,“你骗吧。”
“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你了。”沉锦压低了嗓子小声道,然而却再没有任何回应了。
他不再说话,她也很难得地安静下来,也不去催促,只是静静地趴在他身上,将眼泪鼻涕一起往他衣襟上头蹭。
天上的乌云终于缓缓散开了,玉盘从后头展露头脸,清辉洒了一地,一阵夜风吹过来,忽然一阵女人的嚎啕声平地乍起,撕心裂肺一般,惊飞了栖于林中的数只倦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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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回来时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失魂落魄,将一众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浑浑噩噩而又极为混乱的一夜,众人忙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今上情形不好,皇后整个人便如同疯了一般,守在御榻边上不肯离去。菩若殿的宫人无计可施,只好将宁毓同寿儿请来,好说歹说,终于劝动了皇后暂时在菩若殿里梳洗沐浴,总算将身上残破不堪的袍子给换了下来。
万岁所中之毒非比寻常,医正们暂时找不到解毒的良方,只能拿天香豆蔻暂时压制他体内毒物。
这日天边将将泛起白,远处山寺里便响起了晨钟梵唱。然而这时候,饶是再神圣的佛音也没法儿教沉锦安下心来,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守在慕容弋身旁,握紧了他的手寸步也不敢离。
她很害怕,怕她一离开,回过头来他就没了。
过去没试过这样的滋味,这会儿真是难过得让人想替他死。平日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这会儿不声不响地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眸面色如纸,让她心都揪扯起来。
是时宁毓又在身后叹气了,唤她道,“娘娘,好歹吃点儿东西吧,没的到时候君上醒了,您倒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形了。”
皇后不知道,她看着今上面色难看,她自个儿没比人家好多少,人是铁饭是钢,几天不吃不喝,即便是个强壮的汉子也熬不住,更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然而沉锦只是摇头,眼也不抬道,“我吃不下去,撤了。”
宁毓还想说什么,门外却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殿里的几人回去看,却见来者一身藏青长袍,腰间束玉带,风姿翩翩,只是眉目间尽是焦忧。
几个丫头连忙福身,“驸马万福。”
一听是驸马,沉锦总算将目光从今上那儿挪了挪。她侧目瞥了姚乾之一眼,淡淡道,“驸马来了?”
眼下的情形十万火急,姚乾之此时也没什么功夫同她细说了,只是上前朝她揖手草草见个礼,又道,“娘娘,请让开,容臣喂君上服解药。”
解药?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火,骤然将她消沉了好几天的生气给点着了。她大喜过望,黯淡的眸子瞬间变得光彩熠熠,站起身道,“驸马找到解药了?”
姚乾之颔首,她便坐上床沿,几个内监连忙过来搭手,帮着皇后将万岁扶起来。今上仍旧昏迷,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手扶了扶他的脑袋,驸马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粒药丸往慕容弋的薄唇喂去。
方此时,沉锦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划过一抹异色,忽然警惕起来,广袖一挡道,“驸马哪里来的解药?”
姚乾之神色一变,迟疑了半晌方道,“事关重大,恕臣不能告诉娘娘。只是臣对君上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娘娘若担心有诈,臣愿以身试药!”说完便作势要将那药丸往口里放。
“且慢!”她出声制止,心道其实再坏也不过如此了,便颔首说,“是本宫多心了,驸马别介怀。”
伺候今上服下解药,驸马似乎担心皇后再问些什么,也不再多留,只匆匆告退。沉锦心头疑窦丛生,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侧目看了眼榻上躺着的男人,扯了扯唇,“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呢?”
同样的,仍旧没有任何回音。只是既然已经服下了解药,那就意味着迟早都会醒过来吧。
皇后如是一想,只觉得胸口的巨石落了地,长久以来的疲乏袭来,她感到困倦不堪,复合上眸子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些响动,她睡眼惺忪,隐隐约约地觑见一丝幽光,再定睛看时却惶骇大惊——
殿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白衣男子,那人身量很高,修长的指掌中握长剑。她大惊失色,猛地撑身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司业?”
☆、第四十九章
殿中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熄灭的,整个寝殿里漆黑一片。窗外凄冷的月光透过窗扉倾泻而入,打了满室的清辉,白泊奚在月色笼罩下修身玉立,手中的长剑反射出道道寒光。
沉锦眸子里带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态,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蹙眉道:“司业疯了不成?这里是慕容弋的寝殿,你这么擅闯进来,难道不要命了么?”说着瞥一眼他手中的长剑,登时大惊,颤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白泊奚脚下微动,又持剑走过来几分,向来清润的眼看向她,居然萦着几分阴狠之色,“慕容弋命悬一线,正是天赐良机,这几日殿下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侧,却迟迟不下手,真是糊涂!”说罢一顿,轻缓出一口气,语气稍稍柔和几分,“也罢,殿下毕竟只是一介女流,难免会心慈手软。殿下不忍做的事,全由臣来代劳!”
他步步逼近,手中利刃白光交错,沉锦吓得面色苍白,几乎想也不想便回身挡在今上面前,“不许你伤他。”
白泊奚诧异地望着她:“殿下这是做什么?你忘了你父亲的话么?这个人非死不可!”说完神色显出几分不耐,扬剑一指,冷声道:“让开!”
“司业总对我说,刺杀慕容弋是我皇父的旨意,口说无凭,难道皇父不曾写下一封手谕么?”沉锦双眸中隐隐泛红,死死瞪着他厉声道,“手谕呢?给我看看!”
面对他时,她一向温婉柔顺,从未这样咄咄逼人,更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白泊奚眼底伸出划过一丝慌乱。他一直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但凡他说的话,她必定深信不疑,可眼下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莫不是……莫不是她知道了什么?
他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凝目看着她,沉声道:“殿下这是什么话?难道殿下以为臣欺骗殿下么?”说着略停,他合了合眸子,再开口时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轻缓柔雅,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臣何时骗过你,公主,你不信臣么?”
他这么问,令她忽然又混乱起来。过去她从不曾怀疑过他说的任何话,在她的认知中,普天之下除了父母双亲,当数他白泊奚待她最好。就像他说的,她是他的学生,几乎由他看着长大,她不想猜忌他防备他,但是事到如今,她真的还能信他么?如果能,又可以信几分呢?
慕容弋说那日的黑衣人是他,这个说辞令她痛不欲生,那个不惜拿她的性命做赌注的人,真的是她的司业么?
皇后眸光微闪,看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沉默了半晌方又开口,语调平稳,却字字坚毅:“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我说了,不许你伤他。”
“你这是做什么?”白泊奚大感恼火,严声道:“殿下嫁给了这个胤人,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你是梁国公主,现在却要护着一个敌人?慕容弋他……”
不待他说完她便冷声打断,沉声道:“慕容弋他是我的夫君。我的身份?此刻我身在大胤,是慕容弋的皇后,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伤害他?”说完移开目光不再看他,合了合眸子长叹出一口气,“司业走吧,本宫不会让你伤慕容弋分毫。”
夫君?他听了怒极反笑,连连道了几声好,“好一个大胤皇后。若我不走,殿下会如何?高声喊人么?将臣当刺客拿下问斩么?”说罢一顿,讥讽似的勾唇,“不过可惜了,臣已经给菩若殿的宫人都下了药,只怕殿下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难怪他敢明目张胆潜进来,难怪他这样有恃无恐!沉锦面色大变,细细去听外头的响动,果然,整个菩若殿安静得像是一汪死水。她心知他不是唬自己,心头骤然大乱,勉力稳住发颤的喉头道,“司业别做傻事,即便你给菩若殿的宫人下了药又如何?别忘了此处是松风园,有成千上万御林军,你即便杀了慕容弋也走不出这里的!”
他却只是一笑,一寸寸朝她逼过来,“这个不劳殿下替臣操心,待慕容弋一死,臣自有办法带着殿下全身而退。”
他一步步上前,利剑的寒光几乎刺痛她双眼。沉锦吓坏了,娇小瘦弱的身躯甚至在发抖,然而却仍旧不肯从今上身前让开,逼急了,她含泪道:“我说过,今日不会让司业伤慕容弋,除非你杀了我!”
白泊奚被她气得胸口阵痛,右手握着剑柄,用力到骨节参差作响。他目光如炬死死瞪着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别胡闹,让开。”
“不!”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剑尖朝自己靠拢,沉锦只有死命咬紧下唇才能抑制上下牙齿不打颤,“司业要杀他,便先杀了我!”
他从不知道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挡在慕容弋身前替他受死。胸口里的怒火亟待宣泄,他双目变得赤红,伸手去扯她的手腕要将她拉开,怒不可遏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给我让开!”
白泊奚极用力,大掌握住沉锦纤细的手腕,几乎将她的骨头捏碎。剧烈的痛楚袭卷而来,疼得她额头都渗出冷汗。余光一瞥扫过榻上的男人,慕容弋仍然紧紧合着眸子昏迷不醒,一旦她被拉开,他必定成为白泊奚的剑下亡魂……不,不行!她不能看着他死!
皇后痛吟出声,然而却半分不肯退让,白泊奚更加懊恼,掌心发力,拽着她的手臂往一旁拖,两相拉锯,手腕已经疼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她皱紧了眉头,这情形实在不妙,平日里那双抚琴弄笛的手霎时间变得格外凶狠,再这么僵持下去,她实在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目光晃过他的左肩,她忽地一愣,想起几日前在丛林中,慕容弋曾刺了那黑衣人左肩一剑……如果、如果司业真的是那一日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