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着步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仿佛是怕惊扰了他,孰料那头的人眼也不抬便道:“送泰水走了?”
皇后动作一滞,小脸上悻悻的,整了整衣衫在他面前站定,口里道,“送走了。”
慕容弋的眸子徐徐睁开,抬眼瞥她,英挺的眉登时皱起:“皇后又哭了?”边说边朝她伸出两手,“过来。”
沉锦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揉了揉眼睛,挪着步子依言上前,含糊不清道:“我舍不得慈家,也很想念皇父和哥哥妹妹。”
他双臂搂过她纤细的腰肢,一把将人抱到膝上来,语调带着些宠溺的意味:“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爱哭鼻子。”
她听了却忿忿不平,转过头盯他,两只大眼睛瞪得极大,“这是什么话?你哪只眼睛见我爱哭鼻子了?又不是小孩子!”
他听了这话,拿一副奇怪的眼神看她:“原来皇后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我还以为你一直拿自己当孩子看。”
……有他这么损人的么?
沉锦不乐意了,两腮气鼓鼓地争辩:“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又很蠢,犯不着君上变着法儿来提醒我。”说着似乎又觉得很委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走着瞧好了,早晚叫君上对我刮目相看!”
他闻言却只是一笑,在她耳畔道:“有朕在,皇后并不需要长大。”
这话说出来,没由来地教她鼻子发酸。沉锦转过头定定地望着他,拉起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郑重道:“君上,我慈家说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就是彼此信任,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会不信我,也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慕容弋颔首,“当然。”
她扬起唇角笑起来,正要继续同他说话,外头却传来一个声音,恭谨道:“君上,穆大人有要事求见。”
他面色几不可察地微变,转头看向怀里的娇娇,食指挑起她的下颔,亲昵地吻了吻那红艳艳的唇,“乖,回未央宫去,朕晚些过来。”接着便把她从膝上放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心中的不安竟然愈发浓烈起来。沉锦压了压胸口,望着他道:“那我回去等着君上来。”
慕容弋嗯了一声,她因依依不舍地回身朝殿外走,出了太宸宫,却发现寿儿不见了人影。她心下不解,一旁的一个宫女便道,“方才内宫监来了一位公公,将寿儿姐姐叫去了。”
内宫监?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等回来了,非得好好罚一顿不可!
皇后心头不悦却也没有发作,只领着一众宫人回未央宫,半道上却与兰宗不期而遇。
多时不见,当初的小太监已摇身一变成了内宫监的大秉笔,兰公公前朝皇后揖手,面上的笑容却有几分诡异莫测,道:“奴才给娘娘请安。正说去未央宫寻娘娘,今年乞巧节的绣女已经选好了,劳烦随奴才一同去看看。”
☆、第六十一章
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
七月七是乞巧节,民间又被称之为七姐诞,是日,女子往往登上开襟楼穿七孔针,以求心灵手巧,姻缘美满。这一风俗自古有之,蔓延至今。
照着大胤的习俗,每年乞巧节前后,内廷会从举国各处召入一批绣工上佳的绣女,入禁宫,为皇后赶制乞巧节当日须着的盛装……广袖七巧裙。
由于早前便曾听闻过这个说法,沉锦也没觉得奇怪,微微点头,一面朝前走一面侧过头看兰宗,道:“好。绣女们如今在何处?”
兰公公弓着身子紧步跟上去,对掖着双手恭谨道:“回娘娘,都在吉德殿中恭候娘娘大驾。”
皇后略皱眉,“往年不是都安排在宣泰殿么,怎么今年改地方了?”
兰宗因道:“回娘娘,今年的绣女人数比往年多,若是安置在交泰殿,奴才担心闹出什么幺蛾子。佳节临近,没的扫了娘娘的好兴致。”
果然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难怪在这样短的日子里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当上了大秉笔。沉锦转过头看他,还是有些疑惑:“绣女的数目每年都是定好的,怎么今年多了些?”
“君上特有交代,要多选些绣女入宫让娘娘亲自甄选。”兰宗面上堆起笑容,朝皇后柔声道:“天下无人不知,君上虽佳丽无数,却只钟爱娘娘一人。地方上的官员不敢怠慢,便将当地有些名望的绣女们全都给报了上来。”
皇后略笑了笑,“君上有心了。”接着不再开口,领着一众宫人从长街宫道上徐徐往前行。
是时天际飘过来几簇乌云,将金乌尽皆遮挡,才刚还艳阳高照的穹窿在霎时间暗下来,隐隐有雷声阵阵,一副要落大雨的模样。
沉锦步子稍顿,仰起脖子朝头顶看一眼,面色几不可察地微变。
错觉么?胸口里闷得发慌,像是有什么堵着了,直教人心神都不安宁。她抬手抚了抚心口,兰公公托了拂子上前来,神色关切:“娘娘怎么了?”
她摇着头说没事,微合了眸子定定神,沉声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看样子要下大雨了,兰公公前头带路,本宫想快去快回。”
兰宗应个是,接着也不再多言,伸手扶过皇后便加快了步子,边抬头打望四周,口里道:“天快要落雨,奴才们皮糙肉厚不打紧,可娘娘金尊玉体,若是受了风寒,奴才们担待不起。不如奴才带娘娘走近道?”
从此处到吉德殿,少说也得有一炷香的光景,天上雷声滚滚,沉锦略思忖,颔首应了。兰宗见她允诺,因领着皇后转了个弯子,从长街上踱了出去,径自踏入了栖梧宫。从东庑绕出去,穿过景和门,踏上两座宫殿间的夹道。
兰宗的步子有些急,年纪不大的少年,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沉锦跟得有些吃力了,拿手巾揩了揩额头,抬眸一看,却见这处地方偏僻至极,一条长长的甬道似是望不到头,前方黑漆漆一片,不知通往何处。
她心头一沉,再环顾四周,霎时大惊……身旁的宫女内官们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荒僻的夹道上,竟然只剩下了她同兰宗两个人!
皇后皱起眉,步子顿住不再向前,“公公走得太快了,宫人们还没有跟上来。”
兰宗闻言回过头,往身周遭打望一眼,长长地哦了一声,“奴才担心娘娘落雨……”说着稍顿,又伸手去扶皇后,口里说:“通往吉德殿的捷径宫人们都晓得,娘娘别担心,他们跟不丢的。雨要下了,还是随奴才走吧。”
情况不对劲。
沉锦手臂一动避开了兰宗的五指,眸子在他面上急速地掠过,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地浓烈。只是去看看绣女而已,为什么这样火急火燎的?通往吉德殿的近道……她忽然警觉起来,这条路的那一头真的是吉德殿么?
皇后有些慌了,身子一转便要原路返回去,“本宫身子不适,还是明日再去吉德殿吧,宫中内务繁杂,兰公公忙自己的去吧。”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兰宗竟然身子一侧拦在了自己面前。平日里温顺恭敬的面孔此时却异常地陌生,少年望着她,清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道:“已经走到这儿了,距离吉德殿不过一步之遥,娘娘何必等到明日?”
皇后闻言先是一愣,随之胸中大怒,拧了眉目厉声喝道:“放肆!你怎么敢拦本宫?本宫说了,今日身子不适,要回未央宫,兰公公好大的胆子!”
年轻貌美的公主,没有多聪慧的头脑和手段,能当上一国之后全仰仗国君的宠爱。她从始至终就活在慕容弋的羽翼下,离开了他的庇佑,这位坤极便是一只纸老虎,色厉内荏罢了。
皇后怒斥,兰宗却丝毫不为所动,半分朝一旁让开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讥诮似的一笑:“娘娘息怒。实不相瞒,今日这条路,您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奴才如今好言好语,若是娘娘不晓得好歹,可别怪奴才翻脸无情。”
沉锦大惊失色,一张俏脸颜色尽失,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不发抖,咬牙死命道:“你想带本宫到哪里去?”说着略思索,忽地反应过来,震惊道:“寿儿是你支走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兰宗不置可否,哂笑道:“娘娘不必知道奴才是什么人。奴才只是奉命办事,还望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乖乖地跟奴才走。您也不必费心思喊人,这处夹道平素里没有人来往,奴才奉劝娘娘省点气力。”
“……”
她步子踉跄着往后退,小衫被背上的冷汗悉数打湿。不行,眼下绝不能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头飞快地盘算。此处只有她同兰宗两个人,她身边没有帮手,他也好不了哪儿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若是自己拼尽了全力,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呢!
这么一思忖着,她也不耽搁,趁兰宗不备转身便跑,然而一只手臂从后头伸过来,死死攥住她的胳膊拉回来,轻而易举地反手剪到她身后。兰宗的语气有些无奈:“奴才已经说过,娘娘不必白费心思,怎么这样油盐不进!”
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力气大得惊人,居然身手了得!沉锦一颗心霎时沉入谷底,奋力地挣扎半晌无果,她狠狠咬了咬牙,怒道:“你是受何人指使?对本宫如此无礼,难道不要命了么!”
兰宗侧目看了眼天色,暗道时辰不多,也不多言,扯下一绺布料堵住皇后的嘴,又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这才将人扛上肩,往甬道的那头疾步而去。身形极快,足下几乎不沾地。
口里塞着东西,没法儿喊人,也没法儿说话,沉锦绝望得几欲死去……平日里的恭谨有礼的小太监,眨眼间却成了个狰狞可怖的高手!她眼底涌上泪水,如开了闸的洪流倾泻如注,豆大的雨水落下来,狠狠打在她的脸上,一滴滴落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沉锦被一股大力扔到了地上。嘴里呛进了满口的灰尘,她剧烈地咳嗽,忍着腿上的剧痛抬眼看四周,却见这是一所阴冷潮湿的屋子,陈设简陋不堪,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大斗柜,朱漆红木的料子,却破旧不堪。角落里结着蛛网,细细密密好几层,应当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试着动了动左腿,脚踝处立即穿上钻心的疼痛,看样子是被摔折了。
她死命咽下泪水,发不出声音,心头恨得滴出血来,只死死瞪着门口白净清秀的少年。
兰宗扑了扑手,侧目看了眼这所屋子,淡淡道:“当今天子没有嫔妃,冷宫已经多年没有人来过了,正好,娘娘在这儿也能给这地方添点人气儿。”
她口里“呜呜”了几声,身子在地上奋力地扭动挣扎,拉扯到了脚踝的伤处,痛得她冷汗涔涔。
兰宗端详她半天,做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态,弯下腰道:“娘娘是不是想说话?”说着便将她口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兰宗你狗胆包天!君上若发现本宫失踪,必定将大胤宫翻个底朝天!识相的赶紧放了本宫,否则叫你生不如死!”她声嘶力竭道。
“……”兰宗竟低低笑了起来,“皇子走这步棋,自然做好了完全的打算。”说着一顿,眸子望向屋子的黑暗处,“皇后娘娘,出来吧。”
“……”
沉锦惶骇大惊,转过头看向那背光的地方。未几,细碎却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一身锦绣宫装的美人款款走来,垂眸看了地上的她一眼,唇角含着一丝轻蔑的笑。
她眸子不可抑制地瞪大……这个女人……竟然生了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
“你……”
那女人缓缓道:“本宫才是梁国公主朱沉锦,大胤的皇后。你又是哪里来的疯婆子,竟然敢冒充本宫?”
竟然连声音都同她相差无几……
沉锦浓长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天底下出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冒充了她,将要顶替她的身份,获得原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将下唇咬出血来,死命切齿道:“君上不会相信你们的……”
“是么?”兰宗淡淡一笑,弯腰将口里的破布重新塞入沉锦口中,直起身来朝那女人躬身揖手道:“娘娘,奴才这就伺候您回未央宫,可千万别让君上等久了。”
☆、第六十二章
两人离去,反手合上了房门,残破的菱门重重地合拢,沉锦眼底盈满绝望的泪,最后一道阳光从那张苍白的面颊上滑过去,最终陷入一片黑暗。“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上了锁。
他们将她锁了起来,锁在这无人问津的冷宫深巷中!
她心头极度地慌乱,如果一直被囚禁在这里,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根本无法想象!大胤宫会出现另一个皇后,有着与自己相同的音容,相同的相貌,而现在,那个女人要去到她的寝宫,去到她丈夫的身边!
不……不!
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骤然间感到万分地惶恐,仿佛天都塌了下来!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君上发现她失踪,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她,可是……可是,如果宫中所有的人都将那个假皇后当做了自己,如果连他也以为那个女人是她,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恐惧几乎要将她囫囵淹没,沉锦怕极了,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挣扎。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法动弹,便只能扭动着身子往房门处挪移。由于动作剧烈,折了骨的脚踝处不住地抽痛,然而这时她却丝毫顾不上了,拼命朝房门的方向靠拢,惨白着脸,抬起左腿狠狠地踢那扇木门,一下又一下。
砰砰砰,砰砰砰,沉闷刺耳的声响从深巷的尽头传出,一阵一阵,像催命的钟声。
就这样挣扎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累极,体力不支歇了下来。脖子朝后颓然地仰倒,发髻散乱,如墨的青丝铺开了一地,绣工精细的广袖衫沾染了泥污,肮脏不堪,她面上泪迹斑驳,混合着汗水和嘴角的嫣红的血,说不出的狼狈。
兰宗究竟是谁指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害她?照理说,既然找来了一个与她面貌相同的女人,打定了主意让她顶替自己,他们便该杀了她,永绝后患,可偏偏他们没有这样做。没有取她的性命,只是将她关在了冷宫里,为什么?
疑云顿生,沉锦百思不解,皱着眉冥思苦想,脑子里却忽地划过了一张人脸,惊得她毛骨悚然。
难道……是白泊奚?兰宗会不会是白泊奚的人?
她眸光微闪,照慕容弋所言,他是大周的皇子,一直想要置慕容弋于死地,从前他一直利用她,上次在嶂山,她与他彻底决裂,所以、所以他便出此下策么?她不再受他控制,于是他便送另一个皇后到慕容弋身边,继续她未完成的事?
沉锦被这个猜测生生一惊,惨白着小脸浑身发冷——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慕容弋此刻岂不是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