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天晴,你再动我就杀了她。”
场面豁然冷静。
废墟中的泥瓦,比尸横遍野更可怕。
“逝儿你做什么,快放开她!”
连白矜云也骤然变了脸。
逝儿道:“他不会让我杀了她的。对吗?”
慕容天晴冷笑道:“你大可试试看。”
逝儿也跟着笑:“你若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让我们走,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她。她也是我们的朋友,我可以保证,谁也伤不了她。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究竟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刀快。为了活命,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你若是不相信我会动手,那么,你可以用耕烟姑娘的命,来跟我赌这一把。如何?”
慕容天晴有瞬时的僵硬。
他,赌不起。
耕烟望着他,用一种尽量绝望尽量惊惧的眼神望着他,希望能用这样的眼神将他逼退。她并不责怪逝儿,相反,她觉得逝儿此举实在精妙。倘若看二人继续斗下去,白矜云不敌,谁也逃不掉。更何况,这男子的半点差池,必为她一生痛憾。只要能替他解围,莫说受人要挟,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而白矜云和陆茗骏等人亦是看穿了慕容天晴此时内心的挣扎,没有再出声。缓缓的退到一边,准备抄小路离开。
谁知道,就在竹椅转动的刹那,逝儿手中的匕首豁然飞出,插进数米之外的岩石缝隙里。
耕烟尚未来得及弄清楚慕容天晴是如何做到,只听哇的一声,蓬勃的鲜血自逝儿的口中涌出,她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逝儿——”
众人大惊。
“我,没事。”逝儿勉强的笑笑,话音未落,却又再次瘫软下去。
鲜血仍是从嘴角和鼻孔里溢出,如涓涓的细流。
这一掌,是少林的伏虎拳,生猛的老虎亦吃不消,更莫说逝儿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还是很艰涩的笑,对白矜云说,放心,我没事。
白矜云的眼眶发红,倏地溢出泪水来。
逝儿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一字一顿说道:“你能为我哭,也够了。”
他是她爱了一生,伴了一生,却一生也得不到的男子。
她是他欠了一生,毁了一生,却一生也忘不掉的女子。
就这样,情义两消散。
白矜云跪着,耕烟站着,陆茗骏与陆楚泠相互倚靠着,泣不成声。
逝儿的头安稳的枕着白矜云的膝盖,就像从前,她在他怀里仰面看天。天蓝云白。他们同床异梦。而今,再也回不去。
耕烟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慕容天晴吼:“慕容天晴,你要么先杀了我,要么就让他们离开。”
慕容天晴也怔了,他从未见耕烟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而后,他看着耕烟拔出插在石缝里的匕首,抵着自己的胸口。
“你当真,为了他?”
耕烟不说话。眸子里却尽是仇恨与坚决。
连慕容天晴也有些怕。
“好,我放你们走,可是下次,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他指着耕烟恶狠狠的说道:“你是我的。我不会就此罢休。”
耕烟倏而一僵,然后瘫软在地。陆茗骏扶着她,她的眸子空洞而寒凉。
逝儿被葬在邙山脚下。清冷的墓碑。一抔黄土,一抔灰。
碑上刻着:爱妻逝儿之墓。
夫,白矜云。
耕烟看得心惊。
便是连一具木头也记载了,有些过往,将永远横亘在两人中间,永远回不去。
“逝儿姑娘,你安息吧。”
墓边的竹椅,空空荡荡。
离开邙山,在去往附近的小村庄的路上,冷不防的,杀出两个人来。年长的那个似受了很重的内伤,连走路也蹒跚。年轻的那个扶着她,神色尤为慌张。
赫然正是独天骄与百里霜。
却说当日,独天骄劫法场救下百里霜之后,原以为逃过了官兵的追捕,却不想,还有一直尾随其后的花锦娘。
又是一场浩荡荡的对决。
花锦娘是知道的。独天骄此前与慕容天晴过招,已损了不少的真气。这样大好的机会,她自然不可放过。
独天骄气急败坏,骂她趁人之危,非光明磊落的江湖正派所为。
花锦娘笑得花枝乱颤:“对付你这样的人,还需要分正邪么?况且,我几时说过,我到底是正派还是邪派了?”
独天骄心知硬拼是敌不过的,向百里霜递了眼色,两人便各自使诈,以暗器偷袭等手段,好不容易,才负伤逃走。
谁又会想到,昔日令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天衣教主,如今,狼狈得像一只过街的老鼠。
看见白矜云等人,稍微怔了怔,才慢慢的定下神来。
而白矜云看见百里霜,总要回想起在殇花岭的一幕,她的妩媚与温存,赫然如流水从心头划过。白矜云很是尴尬。
“霜儿,这小子跟那毒妇是一伙的,你替我杀了他。”独天骄吩咐道。
百里霜低头:“属下遵命。”
没有想到刚摆脱了一个慕容天晴,却又撞见这喜怒无常狠如蛇蝎的女人。
白矜云叮嘱耕烟等人退去一边,拔出了青鸾剑。
只是,战局尚未拉开,只听独天骄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哇啦一声,满口鲜血吐出。百里霜只好将聚在掌中的真气慌忙收回,奔到独天骄身边,听她在自己的耳边呢喃着说了几句话。然后,她站起来,转身对白矜云说道:“我们教主有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白大哥。不要过去。”
耕烟喊道。
白矜云察言观色,知道独天骄的痛苦并非乔装,而以她如今的情况,她连走路也吃力了,更别说与自己交手。于是,他抬手示意耕烟无须惊慌,款款的,朝着百里霜和独天骄走去。
“年轻人,你的武功底子不错。”独天骄咳嗽两声,吃力的说道。谁知,她原本干涸失神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目光灼灼的,像要把人烧毁。白矜云心知不妙,左脚退开一步,却被百里霜一把制住腰间的几处大穴。
再看那独天骄,像骤然恢复了所有的功力一般,身体轻盈的跃了起来,然后如风筝般,在白矜云的头顶飘着。
耕烟等人大惊失色。
独天骄一掌劈在白矜云的天灵盖上,白矜云额上的青筋也爆出了,眼珠子似要掉出来,面容扭曲,神色极为痛苦。
“住手!快住手!”
耕烟和陆茗骏齐齐喝道。
站在一旁的百里霜这个时候如闪电般跃到三人面前,嗖嗖嗖的,封住他们肩胛上的穴道。他们顿时动弹不得,也出不得半点声。
百里霜冷笑着望着耕烟:“放心,教主不会伤害你朋友的。”
耕烟很努力的想张开嘴,却都是白费。看着白矜云像一块即将被人撕裂的布匹,惟有眼泪是活动的,哗哗的掉了下来。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时辰。
独天骄突然重重的自上空砸下来。躺在地上,满身都是血。气若游丝。她虚弱的笑着,对百里霜点了点头。百里霜会意。从腰间掏出一个细长口子的瓷瓶,取出一粒黑色的药丸。
强行塞进耕烟的嘴巴里。
“你给她吃什么?”白矜云扶着地,一手按住自己生疼的胸口,呼吸很钝重。
百里霜没有回答。而是奔到独天骄的身边,单膝跪着。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独天骄竟然已经断气。身体和四肢的温度很快散去,就连容貌,也在瞬间就老去,最后,变得干枯丑陋无比。
耕烟吓得闭上了眼睛。
“为何会这样?”白矜云缓缓站起身,问道。
百里霜红着眼睛盯着他:“教主将自己毕生的功力都传给了你。”
“啊——”
众人皆惊愕。
白矜云亦是,连说话也不顺畅了,问道:“她,她为何要这么做?”
百里霜站起来,凛冽的目光落在耕烟身上:“她刚才服下的,是我教中秘制的蚀骨丸,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毒性发作,她的骨头就会像被蚂蚁啃噬一样,慢慢的消失,最后,剩下一张无骨的皮囊。当然了,这个过程是极痛苦的,我看她细皮嫩肉,一定捱不住。”
“解药呢?”
白矜云已经沉不住气了,一把揪着百里霜的肩,那眼神,活像要将她吃了下去。
百里霜却不慌不忙的,迎上他:“杀了我啊,杀了我,四十九天之后,她会为我陪葬。”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白矜云的语气软下来。他知道,独天骄这四十年的功力不会白白的送给他,她这样做,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急需一个承接住她的功力,然后继续为她卖命的人。百里霜笑了,理了理被抓乱的衣襟:“你果然聪明,教主没选错人。你知道吗,我还真是嫉妒你,我跟了她十几年,她却选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继承她的功力,实在不公平。”
“我可以将功力再过给你,只要你交出解药。”
“不必了,教主的功力,不是人人都能受的,若是我可以,她也不必挑中你了。你只要杀了花锦娘和慕容天晴两母子,替教主报了仇,解药我自然会给你。否则——”百里霜说着,袖间射出三颗细小的石子,刚好打在耕烟等三人被封闭的穴道上。
穴道解开了。
“我答应你。”
白矜云急急的说道。
耕烟奔过去:“白大哥,不可以,一个慕容天晴已经很难对付了,更何况还有一个花锦娘。”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瞬息沉默。
半晌,百里霜又朗声说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我会和你一起去,完成教主的遗愿。”
但这,丝毫不能减轻耕烟心中的忧虑。
第二十一章 穿心
那几日,他们在洛阳城附近的山林里,借着猎户在林中搭建的木棚住着,百里霜日日督促白矜云习练武功,且与他一同参详青鸾剑的奥诀。
很奇怪的,白矜云觉得自己对这魔教的妖女并不太抗拒。或许多少有一些恹恹的情绪,但总也说不上憎恶,或者恨。有的时候他会很自责的想,莫不是因了此前她同他的那场肌肤相亲,那些场景犹如一个可怕的秘密,他摆在心里,从来不敢对任何人提及。
连想也不敢再想。
起初,百里霜以胜利者的姿态,颐指气使对待白矜云,言行举止都带着惯常的桀骜。为此,白矜云常躲着她,或者自己一个人到幽闭的瀑布底下练功。但百里霜总会找了过来,挑着眉毛笑着望定他:“嘻嘻,别以为自己聪明,你是躲不掉我的。”
总不免带着一般女子的娇劣顽皮。
白矜云道:“就算只是为了解药,我也是会和慕容天晴一战的,你不必处处盯紧我。”
“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孤军作战的好。”百里霜幽幽的说道。
白矜云稍稍沉默一阵,突然开口问:“你真的只是为了天衣教清理门户,或者,为独天骄报仇?”
百里霜的面色颇有些难看:“那你以为,我还有何目的?”
“八珍盒?”
“哈哈,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武功,本姑娘不稀罕,若不是教主想要得到,我还更乐于在一旁看看各位武林正道人士,是如何为了它抢得头破血流。”百里霜走到瀑布面前,一脚踢开,几粒石子扑啦啦的砸进了满是水花的潭。她又说道:“你也许觉得不可理解,就像你们天生喜爱自命正派一样,我并不觉得邪派、反派,或者做恶人是可耻的。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与原则。教主待我恩重,我自然是要为了她,向慕容天晴拿个说法的。我有的时候也很难明白,你们这些正道中人,为何总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呢。”
白矜云做苦笑状,这番话似乎在理,但他似乎一时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不过,他好歹接受了同百里霜一起练剑切磋,甚至是相互配合以攻击敌人。
可惜,无论怎样,青鸾剑的奥诀难以悟出,剑的力量无法发挥到极至,其进展始终不乐观。
那些日子,但凡面对住白矜云,耕烟的眉头总要不自觉的锁起来。多么想说一句,你一定要保住性命,就算是为了我。但,始终难以出口。而白矜云,除了说你放心,我必定全力以赴这样的话,言语中再无其它。
连眼神都带着闪躲。
——究竟胜败如何,他自己也是惧怕的。
有的时候,耕烟会想,败了也好,倘若你死了,我与你陪葬。
我真是好累。
好久不曾睡得安稳。
可是,真要想到白矜云会死,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幻觉,那些淋漓的狰狞的场景,犹如一双掐住她的脖子的手,将她生生的钉在砧板上。好几次,便是从这样的噩梦里醒来,那湿了一枕一脸的,也辨不清究竟是汗,还是泪。
因为同是女儿家,耕烟的心事,陆楚泠多少能够揣测一些。她问她,既然还是喜欢的,为何不早一点表明了,以免将来后悔。她的意思是,以免白矜云战败或者败亡,就算有满腹的心事,满腔爱意,都成了空谈。
耕烟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有些话,想说,却未必能说。
翌日清晨,陆楚泠一觉醒来,耕烟不见了踪影。她问过陆茗骏和百里霜,一个愕然,一个不屑,都说没有看见。在屋后的林子里找到白矜云,听罢陆楚泠的询问,他怔了怔,道:“也许就在附近,我去找找看吧。”
这一找,到晌午,徒然而回。
陆茗骏有些急:“都这个时候了,她一声不响的,会去哪里呢?泠儿,这些天你都陪着她的,她的言行举止你可有觉得异常?”
陆楚泠想了想,摇头:“没有。”
但又轻轻的“啊”了一声,偷眼去看白矜云。
“你想到什么?”
“昨晚我和耕烟说,说起,白少侠。我对她讲,倘若有什么话,要及早表明了,否则,追悔莫及。”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百里霜讪笑着,看着神态凝重又难掩尴尬的白矜云,不无嘲讽的道:“你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了,她莫非还去向这山里的野鬼倾诉了不成?”
见白矜云不做声,又软了语气,补充道:“解药还在我这里呢,她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吧。迟早是要回来的。”
“你说什么?”
白矜云忽然犹如被人掐了一把,抓着百里霜的胳膊,急迫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百里霜被他抓得生疼,道:“我说,她迟早要回来的。”
“前面一句?”
“她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吧。”百里霜忍着疼,一字一顿说道。
白矜云听罢,松开她,颤巍巍的,倒退几步,正好碰到倚在门边的青鸾剑。剑柄即将触地的时候,白矜云一把将它揽过手,然后疾步向拴着马儿的树桩走去。
“白少侠,你去哪里?”陆茗骏和陆楚泠齐齐喊道。
百里霜亦是快步追上,问:“你要干什么?”
“慕容府。”
“你的剑法没有参透,教主的内力你也还没有完全懂得运用,你还不能去。”
白矜云的眼里倏地冒起一团火,拂开百里霜:“来不及了。”
是真的,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