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我一大跳……”
她感受着如水一般流淌的缎料柔软,有些惬意的眯起眼,看那神情,恨不能在床上打两个滚。
“你倒是没什么心事……”
昭元帝的声音从暗处幽然传来。
“有心事,没心事又能怎样,无非是三餐一觉而已。”
丹离一边答着话,一边意犹未尽的在缎料上蹭了蹭,“好软的床,真是绝品的料子!”
她艳羡得双目炯炯,偷眼看去,见昭元帝这次没有慷慨解囊的打算,于是遗憾的多蹭了蹭,这才继续道:“反正,饭是按三餐的吃,睡觉嘛,哪天没睡好,第二天补回来便是。”
“第二天再补回来吗……”
沉凝的声调,带着淡淡倦怠的一声轻笑,若是其他臣子在此,只怕要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一字。
“你可曾有过什么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重重帷帐中,他闭上了眼,仍是轻轻一句,好似琴弦不堪重负,懒懒的垂落下来,声调也为之微微黯哑。
“很多啊,比如我幼时,朝夕相处的玩伴,过一阵就见不着了。一道菜吃得好,那御厨却要告老还乡了,甚至好些珠宝首饰,过一阵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麻将叼出去玩丢了!”
说起自己的宝贝丢失,丹离又是满身怨念,“麻将那只蠢猫,又爱玩记性又差,见着闪光的就喜欢叼出去向其他猫炫宝,很多就丢在外头再也找不回来了!”
眼见话题开始诡异的朝着肥猫麻将滑去,昭元帝也不动怒,他靠在床头,从小几上摸了另一盏茶来,递给了她——
“心里难受吗,觉得不舍?”
丹离喝了一口,低下头,盈盈的黑眸倒影在茶水里,一闪一闪,光芒细碎——
“难受倒是真的,不舍又能怎样,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东西是死物,总不可能永远陪着我啊!”
“你倒是割舍得下……”
昭元帝轻声一叹,听不出喜怒,夜明珠的幽光闪落在他脸上,那是难以捉摸的复杂神情——
“有些人和事,却是难以释怀,一直梗在心中,那又如何?”
“是什么东西这么名贵啊?凭着皇上的权力,仍然找不回来吗?”
丹离歪着头笑问道
“是啊……”
“那么,”
丹离的黑瞳闪着光,她仰起头,目光穿透那鸾凤和鸣,海棠千朵的锦帐花顶,好似能到达不知名的虚空之地——
“如果无法忘记,心里很舍不得,那就把它剪成碎片吧!”
……?!
昭元帝的冷漠表情,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破碎。他的耳边,只有丹离在欢快的,兴奋的继续道:“若是我喜欢的衣裳一直得不回,又很舍不得,那干脆把它剪成碎片算了,反正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人穿着它来气我了。”
面对这样的回答,昭元帝简直无言以对。
“拿这种问题问你,是朕糊涂……”
他略带疲倦的闭上眼。
因为他闭着眼,所以他没有看见,在他的身旁,丹离睁开眼,双目中金芒一闪,对着虚空无声说道——
如果无法拥有,无法挽回,那么,只有斩断所有!
即使是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血肉,自己唯一珍视的,也要,毫不犹豫的斩断。
****
此时,宫外一声尖啸,打断了两人的闲谈,随后,喧哗声虽然经过刻意压制,却仍没逃过昭元帝的耳朵。
他霍然而起,披起外袍,挑眉扬声道:“外面发生何事?”
殿外有脚步声迅疾而来,到了门前禀道:“万岁,只是一点蟊贼……”
“何时朕的宫里任由蟊贼进出了?!”
冷然一问,来人答不出话来,下一瞬,他受不了帝王的无形威压,嗫嚅道——
“是,是……是有人来劫狱!”
第三十二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劫狱?!”
昭元帝轻声一笑,虽是隆冬数九,却让殿外诸人都冒出冷汗,“禁宫内廷,有什么狱可劫?”
“是微臣言语不周……”
来人声音发颤,却勉力把话说完,“来人欲侵入暴室,救走人犯。”
暴室?!
昭元帝略一思索,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唐国长公主丹嘉?!”
他眉宇间闪过一道锐芒,瞬间让人不敢逼视,冷笑一声后,他出声道:“进来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他着装,各个手脚娴熟快速,如行云流水一般,昭元帝面无表情,好似并不急着去看个究竟。
寝殿内一片静默,只有缎料摩擦的细微声音,不紧不慢的众人耳边响起。
暗夜一片静默,喧哗声忽而高起,随即好似被什么压制,瞬间低沉下来。
“谁在与来敌厮杀?”
“是阮将军。”
“哦……今晚是她值夜?”
昭元帝听到此人,眉头略微舒展,唇边有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落在阮七手上,他们绝无生理。”
说完这句,昭元帝挥袖,众人得了指示,便络绎而退。昭元帝随即大步朝外而去。
“万岁,还请您不要轻易涉险……来敌人数不明,动向莫测,若是有个闪失——”
昭元帝瞥了他一眼,前来禀报的禁军校尉心中一凛,再不敢多言。
“放心吧,阮七的武艺乃是朕所传授,她若无恙,朕去也必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一群人快步而去,全然没人顾及帐中的丹离。
丹离托着腮,打了个呵欠,意态甚是慵懒,她又在柔软床榻上滚了一滚,这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正要美美的睡一觉,蓦然听见外间又是一声长啸,宛如鹤鸣云端,松矫山颠,顿时喧哗声转为最大。
丹离顿时把脸皱成了包子状,低吟一声,有些挫败的将头埋入松软被褥中——
“唔……怎么又闹腾上了。真烦人,连好好睡一觉都不成……”
她发出零碎的抱怨,下一刻,她的眼睛猛然睁开!
黑瞳最深处诡谲金光大盛——
“竟会是她!”
丹离轻吐了这四字,眉宇间突添一重冷色,危险却又耀眼。
她随即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愿起身,又在床上打了个滚。
“好软好舒服,要是能在床上睡到大天亮该多好!”
话虽如此,她还是慢吞吞的,不情愿的起身更衣。
“喵——”
一声糯软而狡猾的猫叫声打破了满殿寂静。
“麻将,你怎么来了?”
丹离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麻将平时喜欢乱转就算了,这次居然跑进了皇帝寝宫——
“麻将,你是真想被乱箭射成猫肉干吗?”
她随即心虚的眼朝外张望——这才发觉,混乱加重之后,一些侍卫都跑了出去,或是护驾或是看个究竟,寝殿外围只有一群略显惊慌的宫女,也在四下张望,窃窃私语着。
麻将大概就是趁着这个空档跑进来了。
“喵——”
麻将飞快的挪动着四条肥腿,一蹬就上了丹离的膝盖,就这么喵喵叫着不肯下来了。
“你是说,你感觉到很奇特的气息,让你觉得难受?”
麻将蜷缩成一团,喵叫声也变得孱弱,圆团脸配合着可怜兮兮的表情,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一颗心都要酥了。
丹离不吃它这套,在它头顶轻敲一下,“做什么怕成那样,真是没出息!”
她见麻将开始委屈的高声喵喵,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安抚的摸了摸脑后皮,“不用担心,这毕竟是皇宫内苑,闹不出什么风浪的。”
“要悬起一颗心的,可不是我们啊!”
丹离又摸了摸它的绒毛,抱起来在怀里揉了揉,“我们走吧!”
看向麻将困惑的圆瞳,她笑得格外灿烂欢畅,“外面还有一场好戏可看呢!”
****
丹离慢吞吞走到事发现场时候,暴室外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一让!”
丹离先是好声好气的说,见禁军不为所动,于是心一横,干脆扯起嗓子喊道——
“万岁你的腰佩衡玉忘记戴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禁军们连忙让开一条路来。
丹离急匆匆往里走,那颗充满八卦窥探欲的心又开始活跃起来——
只见暴室正门大开,内中只是一条荒凉曲折的深巷,里面松明火把照得影影幢幢,人影火光交叠着,间或有兵器交击的声响,根本看不真切。
她正伸长了脖子在看,下一瞬,剑光刀影暴涨于眼前——
“别让他们跑了!”
“抓刺客!”
血光飞溅中,又是一具黑衣躯体落地,顿时便被无数箭石刺了个对穿。
见来犯之敌已露颓势,众禁军侍卫立功心切,发一声喊,便要齐齐攻上。
“统统给我闪开!”
一声娇斥,只见银光亮如白昼,一斩之下,宛如长虹贯日惊心动魄,又似后裔射日那极灿一击!
轰然巨响过后,暴室正门顿时化为一片废墟!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微裂一丈长口的地面!
天啊,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众人睁大了眼,在尘烟飞舞中,两道昂然身影,正对峙而立!
雪银长戟横天而架,正好抵住一柄黄金名斩,刀气虽被挡住,激荡之下,仍带起废墟中大块砖石,飞旋而起!
众人哗然之下,方才急功抢进的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没有这把雪银戟及时出手,只怕自己已被黄金长刀之气斩为数截。
“好刀,好刀法!”
手握雪色长戟之人,面具下的朱唇轻启,发出低低赞叹声。
“阮将军!”
众人齐声唤道,七嘴八舌之下,好似有了主心骨。
神武右将军阮七,着一袭素白银袍,襟间却系了一条朱红珠链,在胸前荡起妖异华影。
她戴一副银白鬼面,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唇形,声音冷冷脆脆,动听中蕴含悍狂战意。
“如此高手却藏头裹面,作鼠辈之行,真是可叹!”
她银白色下颌微扬,目光斜睨对面之人,语带不屑。
对面之人一身黑衣,手持长刀呈黄金烈耀之色,只望一眼就让人目眩。他背上负着之人,丹离可是非常眼熟。
可不就是被幽禁暴室的长公主丹嘉?
第三十三章 运机巧变藏虚实
只见松明照耀下,她虽然衣衫尚算齐整,却是形容憔悴,大约也吃了不少的苦。
“露出真容来,好领受一张全城通缉的图像吗?”
黑衣人发出低沉笑声,长刀一挥,顿时罡风狂烈,众人抵挡不住,顿时后退三步。
雪银长戟横扫而出,两道气劲相撞,顿时断砖残垣被震得四散飞去。
“哼!”
阮七戟尖化扫为点,如灵蛇一般疾舞而出,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只见火光片银光闪烁,随即便见半截黑色衣角飘飞而去。
阮七伸手接住飘落而下的黑布,唇边微微勾起一道冷傲弧度,“何必画什么通缉图象,今日便要让你伏诛当场!”
这一招之差,顿时让周围众人士气大振,齐声喝彩之下,众兵将看向阮七的目光也越显仰慕憧憬——
昭元帝秦聿初建军业时,阮七、薛汶等人就跟随在他身侧,可说是他最早的亲信了。那时阮七不过十余岁的半大少女,出身微贱,一身武艺全是昭元帝亲自传授,虽无师徒之名,却也是得了真传的。
昭元帝南征北战之时,阮七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霸业建立后,她数次拒绝前方主帅之职,而宁愿镇卫天都,守护帝侧。
阮七为人冷肃,平时并不多言,她长年戴一副银色鬼面,即使在亲随面前也从不取下。对于她的相貌,众兵将私下也有好奇揣测,某次有将领醉后失言,语带轻亵调笑之意,竟被阮七当着众目睽睽,一戟挑飞,摔出营帐好远。事后此人因腿骨碎裂,在病榻上躺了半年。昭元帝收到弹劾此事的奏章,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并无任何惩戒。
黑衣人目光闪动。眉宇之间不见紧张愤怒,他微微一笑。笑容显出兴味与豪烈战意——
“真是有趣!”
他这等不以为意的语气,激起阮七内心怒意,雪戟翻飞之下。挑。刺。扫,劈一气呵成。竟成一团白光银雾将两人包裹!
金色刀光猛一格挡,白雾立散。阮七退了两步。咽下涌入口血腥味,声音首次有了不稳。“你——!”
“以女子之身,能有如此身手,你也值得自傲了……”
黑衣人收起散漫语气,声音虽然不大,听入所有人心中,却是为之一震——
“先前轻忽,不出全力,确实是我不对——”
最后一字一出,他长刀反转,全身内元饱提而发,暗夜之中竟见周身隐有光雾蒸腾。—
说时迟那时快,阮七只觉得无穷压力扑面而来,她长戟扫出,却抵抗不住这道巨力,金色刀气瞬间朝着她眉心直贯而来——
“小心!”
耳边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她只觉得浑身失去控制,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再睁眼时,却已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让她随即想起方才的嗓音——
阮七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昭元帝那双幽沉黑眸。
“陛下!”
她心颤,慌忙从昭元帝扶持中起身,单膝跪罪道:“是臣轻忽怠敌之过……”
“你先退下吧。”
昭元帝声音低沉,似乎也毫无怒意,他随意一瞥,见阮七护腕处仍有鲜血流出,眼中略微露出一丝温度,“先下去包扎养伤。”
阮七身影微微一凝,“微臣告退。”
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伤处,鲜血如泉一般从创口涌出,他连点自己几处要穴,总算止住了血。
他放下手,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火光映照下,只见他的左肩露出一个血窟窿,白森森骨头露出一端,看来实在狰狞可怖。
黑衣人看一眼身旁的那柄长枪,只见它稳稳斜插入脚下青石,火光中嗡嗡轻颤,仍有沛然余威!
方才,昭元帝便是信手从禁卫手中取过长枪,朝着自己疾掷而出,这才救了阮七之危。
“果然不愧是秦聿……!”
黑衣人低咳一声,唇边见血,他背上的丹嘉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哽咽道:“放我下来,你自己走吧!”
“那可不行,我可是在主君面前打了包票,要让你们小两口团圆呢!”
黑衣人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丹嘉发急了,“今晚,你们一连来了三批人,都被格杀在场,若是连你也失陷宫中,‘他’身边如何还有可用之人?!”
黑衣人哑然,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你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机会,还是能救我出去的。”
丹嘉咬着唇说道,见黑衣人神色中有所动摇,她又补了一句,“我在这里虽然吃些苦,但昭元帝不会让我死的,他还得留着我们给天下人看他的仁慈!”
黑衣人沉声道:“我走了,昭元帝也不会罢休,他会从你身上拷问出我的一切消息,到时候你怎么办?”
丹嘉微微沉吟,清冷双眼打量着四周,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在看热闹的丹离。
她心动,顿时有了绝妙主意——
“等一下,你跟我演一场戏……”
她继续低声说着,黑衣人听着,心中越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