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爷看自家县太爷依旧不动,不禁苦笑一声,低声道:“大人,天剑客二人已经在大堂中恭候多时了。”
程俊从鼻孔中“嗯”了一声,自顾自饮尽杯中美酒,又倒了一杯,口中问道:“多久了?”
师爷连忙回道:“一刻钟了。”
“那就再等一刻钟吧。”程俊取过酒杯,一口饮尽。
又一刻钟,程俊饮完最后一杯酒,看着杯盘狼藉的石桌,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息道:“绿林悍匪啊,终是朝中大患,于我这区区县令,徒之奈何。”
叹息一毕,程俊脸上表情一收,又回复了平日里那精明能干的气劲,抬脚向着书房而去。
中国大地,大好河山已乱了数百年,隋朝虽然立国数十载,却依旧没有达到肃清宇内的层次,尤其是原本属于南陈治下的江南地区,士族势力盘根错节,江湖势力不知乏几,绿林四起,让朝堂烦不胜烦,虽然派遣重兵重点剿灭了一些势力,但却也有许多小势力依旧留存。隋文帝称帝二十几年,先后废西梁,灭南陈,平江南,北征突厥,大小战事不断,甚至文帝欲东征高句丽而不得,对于江南诸郡内的小股绿林悍匪,更多的却是依重郡守县令带兵围剿。
临川尚好,至少在可控范围之内,如怀安,潍坊等郡,却是数量繁多,两郡屯兵只能重点打击大势力,对小势力任其作为,待势力大了再打,别无它法。
杨治君臣二人正等得不耐,却见书房外走来一人,虽背对着月光,却能依稀辨清是一三十五六岁上下男子,面貌方正,颌下蓄了须,一身青衫便服,双手负在身后,步履不疾不徐,极有威势,正是程俊。
看到程俊终于到来,杨治宇文化及二人连忙起身,躬声一礼,杨治率先开口道:“草民杨治见过县令大人。”
程俊却是哈哈一笑道:“适才内堂有事,劳烦二位久候,非吾所愿也。”
杨治连忙报拳一礼,道:“大人哪里话,草民深夜叨扰大人,实属不该。”不管如何,杨治的杨家寨还需在临川境内发展,交好程俊,却是不得不为。
启料程俊听到杨治这话,却是冷哼一声,自顾自在主位坐定,方才冷笑道:“天剑客杨治,杨家寨实际掌舵人,可真正是‘草民’啊!”程俊特意将“草民”二字咬得极重,暗讽杨治已然落草,不复良民。
杨治闻言不禁微微一挑眉,显然没料到程俊对于杨家寨的底细了解的如此清楚,要知道他的拜贴只是署名杨治,“杨家寨”三字更是从未提过,如今被程俊叫破,索性认了下来,呵呵一笑道:“在下落草,实是事出有因,纵为寇,亦是良寇,杨治自问,杨家寨立起至今已逾半载,未有损誉。”
程俊不喜绿林人士早已经是远近闻名,就连周庸都未曾讨得到好去,何论于他,却也不恼。
这话却是实话,杨家寨从未滋民,声名比起崔家寨更要好了几分,程俊也是知晓,闻言不禁面色一缓,口中兀自道:“寇便是寇,所不同者,唯恶端多寡罢了,岂有良寇一说。”
这话不好接,杨治索性不接,从桌上取过茶盏饮了一口。
见杨治不说话,程俊也觉得该敲打的也敲打过了,火候差不多了,过尤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微微轻咳一声,道:“天剑客既然落草,与本县自是形同水火,今日孤身入我县衙,不知所为何事?”
杨治连忙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向程俊躬身一礼,道:“杨治素闻临川境内绿林悍匪者甚众,如当日黑风岭这盘势力错杂者尤难剿灭,在下不敢自夸,却愿与大人一道,还临川一个青天白日。”
杨治这话倒也简单,特意点出黑风岭,说白了就是告诉程俊,你县衙也不是干净的地方,要不然黑风岭你也不会一次次围剿,依然不得剿灭,如今我替你灭了黑风岭,取而代之,原意接受你的领导,不再干坏事,你也要给我留一条活路。
程俊不是傻子,相反程俊深明怎么和这些绿林悍匪打交道的方式,杨治话里的意思自然听得出来,面色一肃,眯着双眼,直视杨治道:“你又如何保证,杨家寨不会去学那黑风岭?”
杨治哈哈一笑,宇文化及连忙上前一步,将早已准备好的厚礼送了上去。说是厚礼,其实只是杨家寨在半年多的时间中,攻打的各处山寨所剿获的物资清单,以及各山寨为祸乡里的罪行,程俊细细看了,一行行数目事迹,让程俊又羞又怒,羞的是临川县在他治下却不太平,怒的是这一条条天怒人怨的恶迹。
待程俊看完,杨治微微一笑,道:“杨家寨历来所剿,两成回归县衙,归入国库如何?”程俊素有清名,杨治也不敢直接说这两成东西送给程俊这样的话。
程俊面色变了几变,直视杨治道:“五成,这些东西都是临川县所产,如何能尽归杨家寨所有?”
杨治微微一笑,道:“杨家寨家小业小,日常消耗便是不少。”言下之意,五成你是想也别想。
二人一个一方县令,一个作为山寨头子,反倒是如平常市井一般,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最终定为杨治将历次剿获的三成半送到临川县衙,以后所获也是一样,程俊不去刻意打压杨家寨。
眼看着事情谈成,杨治向程俊拱手,就要告辞,却见程俊微微一笑,道:“天剑客休忙,还有要事需与阁下相商。”
杨治心中不禁一跳,暗道一声果然还是躲不了,却听程俊道:“绿林悍匪终是国之大祸,俊即为一任长吏,岂可任之。杨家寨悍匪人数不得逾三百,这一条不容商量,另外,若县衙需要出力之时,杨家寨不得推诿。”
杨治眉头微微一皱,苦笑道:“崔家寨可容七百人,实有人数近八百,大人为何偏偏压我杨家寨?”
程俊淡淡一笑,道:“不一样的,崔家寨只是山寨,杨家寨几近军营,若任由杨家寨坐大,县衙不易控制。”
当面说出这么直白的话,让杨治面色极为难看,但心中却是暗笑不已,三百人是他给杨家寨定的标准,自然正合他意。至于第二条,县衙有事,杨家寨需要出力的话,杨治却是直接应了下来,这是程俊一贯的作法,谁也不得违背,就这一条,崔家寨还曾经数次出了六百人充作民夫,出人又出钱,为临川境内修过河堤,筑过大坝,就连临川城城墙的修复这事,崔家寨都干过。
程俊治下的绿林悍匪,名义上是已经落草,实际上还要受到县衙管制约束,那些不受管制的,要么在县衙中找了保护伞,要么时常被官兵剿上一遍,能逃了故然好,逃不了就只能暗呼倒霉了。
至于受他管制的绿林悍匪势力之间的攻杀,程俊却是从来不问,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在他看来,落了草就是不良民,生死从不过问,反正就是一句话,用的时候要能拉出来,不用的时候生死各安天命,比起其它郡县反倒要苦了许多。
第七十一章 构陷刘喜
成功脱离了崔家寨,在程俊那里入了档案,杨治此来临川的两件大事便已经算是彻底做完了,结盟崔家寨,却是意外之喜,比杨治原本预期中的目标,却是更进了一步。
天寿二年七月二十六日,杨治终于踏上了前往怀安的路程,一路上,杨治手中拿着宇文化及从听风楼中得来的关于怀安郡守的消息,细细读了数遍,回头对宇文化及道:“宇文以为,刘喜此人如何?”
宇文化及想了想才道:“刘公仁恩雄才武略,为毛州刺史时,治绩号天下第一,却不幸有此子,实乃家门不幸,若仁恩公泉下有知,只怕也要被气得跳出棺中。”
(刘仁恩确有此人,只是生卒年不详,字号不详,在当时颇有名气,治绩号称天下第一,深得重用,但之后却杳无讯息,绝迹于史书,非小马杜撰。)
刘喜,刘仁恩独子,本身出身士家大族,因生七月七日,古人对于七月七日的生日多有避讳,认为七月七日七夕节出生的女子难有善终,男子易丧偶,刘喜生在这个时候,其父刘仁恩也是非常担心,索性取单名一个喜字,寓意一生欢喜,不得忧郁。
因为有个好出生,刘喜仕途极顺,一出仕便是七品县令,十年之间在县令一级上转了两转,从下品县令做到中品县令,而后调往洛阳怀仁县任县令,一连三个县令当了下来,虽然官名同为县令,但品阶却是从正七品到正六品,而后又从正六品到正五品,升职不可谓不快。
正当刘喜琢磨着怎么再往上升一升时,他的老父亲刘仁恩病危,待到刘喜回到大兴时,却只来得及见到刘仁恩最后一面,好在刘仁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临死时也给他铺好了路子,刘喜在家中守孝了三年,然后便再次走上了仕途。
隋朝虽然只有郡县两级,但郡分上中下三品(前文提到的上郡是个地名,确实是上品郡,名字就叫上郡,隋朝人很蛋疼的命名),县亦如是,在正五品县令这个位子上一呆便是五年,守了三年孝的刘喜,又被调回了江南,到怀安这个下品郡任太守,官职也从正五品升到了从四品。
刘喜这人,能力平平,政绩极差,兼且娇奢淫逸,及好黄白之物,风评极差,但却有个好父亲,仕途平顺了二十多年的刘喜知道自己当官路走到这一步就算到头了,索性更是放开了手脚,大肆搜刮地皮,百姓难得安居,多有落草之人,怀安绿林之乱,刘喜可谓是居功至伟。
对于绿林悍匪,刘喜是爱恨交织,绿林强了,他的官路就会结束的更快,官路没了,财路也自然断了,可是绿林弱了,刘喜每年得到的孝敬银子就没了,所以对于怀安境内的绿林悍匪,刘喜向来是只打大的,安抚小的,偶尔也打小的,原因很简单,孝敬银子不够。
杨治听着宇文化及对于刘喜刘仁恩父子的评价,不禁冷哼一声,刘仁恩的事迹,他自然有所耳闻,宇文化及答非所问,让杨治心中不爽。
听到杨治冷哼声,宇文化及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公子,以杨家寨如今的势力,这刘喜想要喂饱,只怕有得难了。”
微微顿了顿,又接着道:“可是,不将他喂饱,只怕他转头就会打我们,为自己捞取政绩,到那时我们在怀安内的动作,只怕会引起大兴的注意。”
杨治微微点头,这话却是他所顾虑的。微微沉思片刻,似笑非笑的看着宇文化及道:“不过听说刘喜近日入大兴述职,实则是给褒国公,唐国公,柱国公三位国公送礼去了,想必令尊大人又有一笔财货进账了。”
宇文化及闻言讪笑不语,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杨治略略思虑了片刻才道:“怀安潍坊两郡虽然都是下品郡,但于我等发展极为有利,谁在前面挡着都不行,这两个郡的太守,正副都尉必须的抓在我们的手中。”
宇文化及苦笑道:“公子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大兴城中贺老大人被罢,独孤家虽然有些势力,但却越来越被边缘化,太守都尉这等要职我等如何插手。”
杨治却是诡秘一笑道:“事在人为嘛,刘喜这人,既然无法控制,就不要让他回怀安了,嗯,顺手也可以给大兴加一把火,让大兴的火再旺一点。另外,我们也可以在怀安寻找代理人,想必有刘喜这个好上司,怀安其它一众官员也没几个好货,找一找也不难,到时让独孤胜想想办法,一个下品郡的太守,顶了天也是从四品官,想必不算太难。”
宇文化及眉头一挑,皱眉苦思片刻,低声道:“若要杀刘喜,公子差人去半路截杀倒也不难,可是如何给大兴加一把火呢。”
杨治嘿嘿一笑,以指虚点宇文化及道:“宇文啊,权势这玩意,用好了是可以杀死人的,不要玄月剑客做久了,将自己真当成江湖人了,我等终究是江湖过客。”
宇文化及眉头皱得愈紧,寻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一喜,抬头看时,却见杨治已然策马在前,连忙带着一众护卫追了上去。
第二日杨治便回到了怀安,刘喜进京已经走了近两个月,走的时候杨家寨还不足三千人,何弃疗又刻意密谋发展,杨家寨还没能进入刘喜眼中,刘喜一走,何弃疗便大张旗鼓的加速发展,如今已然成势,又刻意交好了正副都尉,如今的杨家寨,安全暂时无虞。
杨治一回到山寨之中,便传令何弃疗等人入议事殿议事,如今多了落魄子徐养皓,千里追魂许陌青,圣手丹青柳画栋三人,崔紫缨还在崔家寨之中,议事大殿的坐位便重新排过。
杨治依然居首位,叶若兰居杨治右手,杨治左手的位子给崔紫缨留着,如今依旧空着。叶若兰下手依次是宇文化及,刘素,许陌青,柳画栋四人。左边依次是何弃疗,匡邵斌,徐养皓三人。
众人见过礼,杨治双手微抬,示意众人坐定,开口将临川一行诸事向众人诉说了一番。
听到杨治与崔家寨结盟,众人虽然有意外之色,但却只片刻便想通了其中曲直,微笑道贺,却并未多言此事。盟友终究是盟友,可用但不可依靠,有了自然好,但过分依靠终究难以成事。但对于杨治与程俊的约定,众人却都是喜上眉梢,绿林悍匪终究是朝庭大患,能得到官府认可,至少暂时去了后患。
说完了临川的事,杨治便将怀安之事拿出来说。何弃疗捻须思索片刻,缓缓开口道:“公子,刘喜这人,只怕不好相于,公子还需早做打算。”
杨治宇文化及二人面上露出一丝君子所见略同的笑意,杨治开口道:“先生以为当如何?”
何弃疗微微一笑道:“下策自然是公子想法收买,只是所投过巨,只怕所得非所愿。中策是派人入大兴,让他永远也别回来便是,只是这个法子,只怕会引起朝野反弹,到时一旦查到绿林,实是麻烦。”
微微顿了一顿,何弃疗又接着道:“公子可习郑桓公借刀杀人之法。”
杨治微微一笑道:“如何借法?”
何弃疗与宇文化及对视一眼,接着道:“刘喜进京述值,实则是欲借三家专政之时,向三家纳礼以表忠心,延长自己的仕途,只是他这个时候送礼,更是三家齐送,同时表了忠心,反倒不如不表,本身便有失策之处,但若只送一家,另外两家必然不满,仕途未必有多光明,但却不会出事。”
嘿嘿冷笑一声,接着又道:“设若他送了一家是礼,却将另两家羞辱一番,一家还未交好,却同时得罪了两家,刘喜想走出大兴也难。”
杨治哈哈大笑,开口道:“先生所言,甚合我意,只是不知这羞辱如何让刘喜送出?”
何弃疗看了宇文化及一眼,微笑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