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夕不等他说完,已经变了脸色,她呆呆地看了楼梯入口入,有一个人正大步而上,修长强健,穿一身极美的紫色长袍,灯光下他面容俊美如尊神坻,顾盼间,一双紫眸摄人魂魄。
她突然紧张至无法呼吸,眼泪涌上来堵住喉头,浑身一阵冷又一阵热,不过才几个月,她从来不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地想念佐尔。
不知不觉,颜夕双手捏了自己衣襟,像是只有这样掐住自己,才能证明眼前不是一个梦。
嘉瑞公子冷冷地看住她,忽然一个眼色,夏伯已上前一步,出手如电,点住颜夕哑穴。
“我说好戏一定会上场,但,颜姑娘,委屈你只能在此旁观了。”
可她不理他,一切话都不听进去,睁了一双渴望的眼,痴痴看向那人,这几个月里他似乎清瘦了些,眼睛更深遂,鼻更挺直,嘴角线条更玲珑起伏。
他大步而来,却不是向她,走到隔壁常德侯桌边立定。
“你可知道,当初永乐侯为什么会倒得这么快?”嘉瑞公子索性坐在她身边,嘴唇贴了耳垂细语,“颜姑娘,你以为子王只会玩笑胡闹吗?此人城府之深与永乐侯不相上下,有许多事情只是他不想告诉你罢了。”
颜夕说不出话来,只能回头瞪他一眼。
“若不是亲眼见到,你可会想到常德侯与西域子王素有交情,当年永乐侯之败,可谓里应外合,中原西域两相倾轧的结果。”
他叹口气,眼里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道:“由此可见,身边的人果然是一个也不能相信,亲戚、奴婢、盟友,任何一个都可能为了利益卖主求荣倒戈相向。”
他这一骂居然颇有几分小侯爷论调,只是深沉儒雅的永乐侯永远不会当面对人说这句话。
颜夕暗自也叹气,转头又去看柳织言那一桌。
佐尔已经在桌旁坐下来,立时有美人倚上去,笑语盈盈地端酒倒茶,他也不推拒,一切媚语娇娆粉腮红唇全收,左拥右抱地与常德侯打招呼。
两人果然是多年老友,熟络地饮酒作乐,对舞姬良驹品头论足,隔了薄薄雕花屏风、莺莺呖呖女子嗓音婉转,热闹非常。
颜夕低下头,心头凄楚,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与佐尔近在眼前却无法交谈。
“你在想什么?”嘉瑞公子吃吃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眼见丈夫与别的女人亲热是不是很伤心?”
颜夕冷冷地看他一眼,自己端了茶轻轻啜一口,毫不为之所动。
一个会逢场作戏的男人,也总比真假不分的男人好。
此时,长萧一声悠然,曲调嘎然而止,青衣小奴在楼栏旁垂下各色花灯,将左侧舞云阁照得通亮。
嘉瑞公子纸扇一并,轻轻说:“看,好戏上场了。”
满场肃静,只一只笛子幽幽吹起,神秘的在锦帘熏烟间穿过,有女子脸上蒙了长纱缓缓走出,才看了一个身形,已是人间绝色。
众人无不屏息静观,跑马阁早已撤得干干净净,所有目光聚在舞云阁前,看那蒙面美人双臂舞动如蛇,她跳了种奇异的舞步,缓慢、诱惑、融粉流光、魅影似暗香。
仿佛知道人心越是看不清便越是好奇,她始终不把面纱除下,自顾自把十只丹蔻纤指舞做朵朵兰花,指尖粘了宝石片,十滴流星似地在朦胧月夜里上下翻飞。
“好!”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石击水面似引出涟漪阵阵,众人一呆后,鼓掌哄然大叫起来。
美人这才慢慢停了,却也作怪,仍把脸上面纱揭了一半,果然花容月貌雪肤灿灿,或许是西域与中原人的混血女子,有种罕见的艳。
于是有人伸手报价,从黄金一百两一路飙升至八百两黄金并一斛珍珠,柳织言喊价最高,大有不得美人不归之踌躇。
颜夕似乎记得永乐侯曾提及他的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手一挥,立刻有人捧来珍珠袋。
“慢。”佐尔忽然止住仆人动作,他微笑着对常德侯道,“这点礼物我还送得起。”一点头,小奴立即去找主人,不多时已把舞姬领来,靠着柳织言身旁坐下。
柳织言含笑解下美人纱巾,顿时眼前一亮满目艳光。
“你看,”嘉瑞公子笑着道,“子王每年都送常德侯重礼,你以为那是为了什么?彼此没有好处是不能成为交易的。”
颜夕却盯了他,眼里充满警惕。
“呵呵,你想知道下一步我会怎么做?”嘉瑞公子眉锋一挑,突然抬起头,道,“这个姬人我买了,黄金一千两再加翡翠璧一双。”
他声音清朗,叫价惶然,众人哗啦出声,纷纷向这里看来。
柳织言与佐尔自然也不例外,两人同时转头,待看清楚桌边一男一女模样后,俱是脸色大变。
灯光中,颜夕只看着佐尔,他面孔严肃到苍白无血色,所有佻达不羁消失殆尽,他呆呆看住她,上扬的嘴角微微地颤。
柳织言却是真正发起抖来,他伸手指了嘉瑞公子,大叫:“此人是谁?”声音早已走调。
“王兄一向可好?”嘉瑞公子不慌不忙,将纸扇格格收了,命左右,“去把黄金翡翠拿来,常德侯今夜一切花费都算在我名下。”
“是!”夏伯将银票玉璧交于身边小奴。嘉瑞公子遥遥抱拳:“小王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他立起身,又‘唰’地抖开纸扇,并不看颜夕,举步就走。
这一刻,颜夕忽然清醒过来,她立即起身,垂首似普通姬妾模样小步跟上,额头已经迸出冷汗,这一着分明是借刀杀人,大庭广众下,嘉瑞公子以永乐侯面目出现,如果她露出一丝一毫与佐尔相识模样,勾起常德侯疑心,只怕将引出西域中原政治纠葛,后患无穷。
嘉瑞公子眼角瞟着她,见她突然垂头做小态度绵软,立时冷笑,他一步步事先早将计策算好,哪会让她这么含混过去。
经过常德侯身旁时,他故意止了脚步,转头一笑,却是穿过柳织言与佐尔相接,末了,淡淡道:“阿夕,我们走。”
柳织言本来呆呆的只傻看住他,听到这声称呼,又一惊去看颜夕,见面前女子容貌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从来嗜好花间风流,常常能把路上一面之交的美女记住画下,虽然这些年颜夕面容大改,可他毕竟是认了出来。
眼见她低头匆匆过去,仿佛旧事重现,浑身优雅全失,不置信地瞪住他们,柳若坚的脸庞、举止、衣饰,连身后婢人也是故人,想及自己当初背地里布局陷他至死地,不由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立刻气急败坏地指了佐尔:“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佐尔目光闪烁,道:“侯爷不要着急,这一切事情都可解释。”
“解释什么?难道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有,方才那名婢女是谁?我曾听说你把永乐侯身旁叫颜夕的女子带回了西域,看模样根本就是方才那个女人,她怎么又立在了永乐侯身边?佐尔,莫非你当初一手假造了永乐侯之死,对我大施瞒天过海的诡计?”
佐尔皱眉,这事说起来的确需要要废些功夫,只是此刻常德侯神志混乱,哪里听得进去,他上前一步想要劝慰,柳织言蓦然跳起来,退后几步:“你想干什么?这次把我骗来西域,难道准备协同永乐侯铲除我?”
旁边侍卫眼见不妙,佩刀半出,亦目光凌厉地盯了佐尔。
此时嘉瑞公子却是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地回了罗歌府,进门后才命人给颜夕解穴。
“怎么样?这一招叫作左右为难,今天不论你上前认他,或不认他,西域子王都没有好果子吃。”
“哼。”颜夕一路上思前想后,早把佐尔处境看透,心里又急又怒,面上却不露出来,淡淡道:“果然妙计,这一招倒是颇有几分永乐侯的手段。”
“当然。”嘉瑞公子微笑,“颜姑娘,你说这样一来常德侯与子王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如果他修书一封回中原,称永乐侯与西域勾结一气,涉嫌谋反,皇上会不会相信?”
颜夕被他问得心头堵得慌,自己低头想了半天,道:“事情哪会这么简单,许多谗言误会之所以得逞,不过是因为时间短来不及分辨,常德侯又不是傻子,一个月里糊涂,二个月不明白,第三个月自然会想通,他应该知道西域与永乐侯结党根本是笑话,永乐侯此时已无权无势,子王怎么会去趟这次混水?除非……”
她突然噤声,睁大眼瞪了他,喝:“你好毒辣!”
“哈哈,”嘉瑞公子仰天大笑,“颜姑娘,怪不得永乐侯要重视你,果然心思敏捷,你居然已猜到我下一步的计划了。不错,下一招,叫作釜底抽薪。”
十四
釜底抽薪,兑下乾上之象;敌与敌对,捣强敌之虚以败其将成之功也。
颜夕渐渐藏不住忧心,长叹一声,道:“猜到又如何,只怕从此公子束缚我更胜以往,此计一日不施展,我也一日不能见天光了。”
她默默想了半天,又自嘲道:“想不到我也有今天的哑巴亏,与子王相见若不能相认,有路不能逃,有话不能说,迫不得已到忍气吞声,公子到底是钻研了多少永乐侯书信手札后才做的计谋?手段如此相似,我倒像是在向一只鬼魂抵帐偿罪?”
“或许我根本就是那个人呢?”嘉瑞公子笑。他眉目与柳若坚有八分相似,此时更是眼含碎星,面若朝霞,别样鲜妍动人,瞅了颜夕道:“或许你欠永乐侯的所有一切终是要偿还在我身上了。”
离得那么近,他身上有与那人一样淡淡的薄荷香,颜夕喉头突然哽住,像是又被人点了记哑穴,她慢慢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你不但细读了永乐侯的一切信札,想来夏伯也早把以往所见所闻,包括那天晚上他藏身于门外偷听到永乐侯与我的谈话告诉了你,这样费心劳力的了解一个人的生平,学他的动作口气,替他人做嫁衣裳,难道你不觉得实在不值?”
“值,怎么会不值!”嘉瑞公子突然收敛了笑,换上种恶狠狠表情,喝,“我只知道,所有出卖永乐侯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一个也别想逃掉!”
他边说边咬牙切齿,像是真怀了深仇大恨,非要杀戮溅血而后才能甘心。
颜夕大皱眉头,奇怪“若说出卖永乐侯,当年第一个叛逆他的人就是我,现在看来对你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你要报仇,很应该一刀杀了我替他出气才对。”
“不,我不会杀你的,就是永乐侯在世,他也不会杀你。”
“哦?你怎么知道?”
“唉,我就是知道。”他想也不想,凝视她,“他不会杀你的,如果他活到现在,必定会做与我一样的事情,杀柳织言,杀佐尔,杀天下人,却独独不会杀了你。”
此话惊若焦雷,直劈心窝,颜夕被震到语塞,她再克制,也不由声尾发颤起来,道:“胡说,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我跟了他十年,我都不知道呢!”
她猛地转过身,袖角扫到壁案上一只冻石吊架,架上悬了枚雕功精美的富贵缠身年年有余挂件,被撞得前后晃荡,玉面击在冻石架上,‘叮叮’清脆。
他的声音还在耳旁,说:“他独独不会杀你。”
这样若无其事,仿佛天经地义,他怎么能这么肯定?她曾陪伴了那人十年,日夜耳鬓克厮磨,自以为在他眼中与众不同,可时机一到,他立刻将她拱手送人,并且,这样的情景,已不只发生了一次。
她早不再有任何奢望,唯有苦笑,转过来看嘉瑞公子,道:“夏伯告诉你多少事?公子,你知道的还只是皮毛而已,永乐侯至冷至寒,永远按利审时度势,并不会为任何人留情面。”
她静静地说完,提醒他:“就算此刻永乐侯复生,我仍会继续反抗他,如果你要做他的影子,不要紧,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一剑对一刀,针锋相对,她似乎总在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与佐尔在一起,也是常常争执不断,她叹口气,或者,这也是命。
她转身准备离开。
“慢!”嘉瑞公子忽然跟上来,拉了她的衣袖,道:“你真要和我作对?颜姑娘,你难道没有为自己想想退路?”
“退路?”
“颜姑娘,莫非你真以为子王那里是最好归宿?”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夕啼笑皆非,他竟然敢说这样的话,想必是自以为胜算在握,言辞肆无忌惮起来,火气上冲,不由学他一样双眉高挑,唇角挂了个斜斜的笑,讥讽道,“公子,看年纪你最多二十岁吧,我好歹痴长你几岁,称呼小些,是姐姐,若再倚老卖老,你也可以叫我姑姑阿姨,但是论及吃豆腐吊膀子,你似乎还太嫩了些!”她索性拍拍他的脸,直言道,“别以为自己长了一张永乐侯的脸便能同他一样为所欲为……”
她话音未落,手腕已被他捉住,嘉瑞公子脸上紫涨,勃然狂怒,连眼都红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恶狠狠抓了她的手,不放她走。
“怎么了?”颜夕哪里怕他,若无其事道,“公子想干什么?用蛮力让我屈服吗?你大概忘了,永乐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奉劝公子也不要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坏了名声才好。”
她早已算准他的心境,在最暴怒冲动时闲闲一句,逼得他发作不得,断绝其后路。
果然,嘉瑞公子只好松了手。
颜夕揉了发痛的手腕,苦笑:“想不到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永乐侯三个字,公子真是入了魔了……”
“你自己何尝不是?”嘉瑞公子冷冷回驳她,“颜姑娘肯这样身入虎穴,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人?”
“我若不来,你肯放过我!”一提这个,颜夕马人板脸,“你叫人公然在西域王面前揭我来历,一步步狠命相逼,无非是想让我名声毁尽,直到子王也无法保全,你根本就是要让我身败名裂地离开他。”
“是,于是你抢先一步自投罗网了。被动不如主动,颜姑娘果然不是善类。”
“是,我并非善类,我不过是个工具,向来如此。”她声音渐渐低下来,抚着自己的手,七分怜惜三分怨怼,哂然一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旧事,永乐侯对我所做的一切早已根深蒂固,我本身就是个怪胎,想来永乐侯总有这个本事,让身边接近的人脱胎换骨。”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嘉瑞公子也陷入深思。
颜夕只觉喉口苦不堪言,像是吐出陈年的一只黄莲,被蓬蓬苦味呛到,不由吃力地低了头,有些呼吸困难。
这一刻,她与嘉瑞公子之间似乎有些同病相怜,就连夏伯,也是基于同一症结。
她拂袖回了房间。
在门口,却见红茵持剑而立,她冷冷看住颜夕,毫不掩饰厌恶,道:“公子命我从现在起一步不离守在王妃身边。”
“我明白。”颜夕点头,她既然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