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塔里哪里会不明白他的阴谋诡计,狠狠瞪了他几眼,权衡利弊再三后终于让步。
“子王早把一切算计在股掌之间,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他冷冷道:“只是这个婚宴我决不会参加,子王请自己招待客人罢。”
他怒气冲冲上马拂袖而去。
身边所有的人早出了一身汗,此时才又站起身,眼巴巴都看了佐尔。
“看什么看!”佐尔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又一把把颜夕抱起来放到马上,喝:“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发呆,你们还要不要命?如果敢耽误我行礼的时辰,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倒吊在城门口示众。”
西域王不要他的命,他又要治下人的罪了。
众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乱哄哄重新上马赶路。
一场君臣冲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在人声马嘶之中云飞烟灭,佐尔像个没事人一样,贴着颜夕耳垂说:“你看,不光是中原,西域人也要面子,仿佛人一有了体面便注定要多许多顾忌。”
颜夕不说话,始终瞟他,眼神复杂。
“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我极其英伟神武俊美超凡。”他昂首挺胸问。
“没有。”
“那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痴情一片惊天地泣鬼神。”
“也没有。”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佐尔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喃喃咒骂:“那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很不在乎体面的男人,难得的是做子王像子王,扮流氓像流氓。”颜夕笑着避开他的嘴,伸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否则,我又怎么肯千山万水风沙万里的跟了你来到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苦,是不是?”
“哈哈哈。”佐尔这才满意起来,一手紧紧搂了颜夕的腰,一手持了缰绳,双腿用力挟马腹,马儿扬蹄长嘶,向着子王府狂奔而去。
三
这一场婚宴倒也没有再生出变故,只是没有西域王参加观礼,众宾客难免腹疑,好在佐尔从来长袖善舞,把整个场面照顾得滴水不漏。
事后他并逃不了惩罚,西域王余怒未消,责其亲自带队训练皇宫护卫,足足遣出去一千多里外的沙漠,一个月后回来时灰尘满面骨瘦须长,若不是那双晶莹紫眸还炯炯生光,颜夕几乎乍一眼都不敢认他。
“我没事。”佐尔却是满不在乎,拍拍衣上尘土,一把抓了颜夕用刮得毛拉拉的胡茬子刺她:“真是想死我了。”
他匆匆淋浴更衣去见西域王。
苏塔里看到他削瘦憔悴的模样倒十分满意,冷笑:“想不到子王也有为了女人吃鳖的时候。难道你真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死?为什么要死?”佐尔笑一笑:“我活得一直很快活,巴不得再多活几年呢。”
说话时已经歪在椅子里,接过旁边侍女手里水晶杯,一口气从喉咙里灌下去,引得那雪肤浓鬓的女子嫣然巧笑。
“真难为你了,一个多月关在那个荒滩上,连半个女人影子也看不到,好在我也消了气,这样吧,我把露珠送给你,以补偿你这一个月来的损失。”
露珠便是那个服侍他喝酒的侍女,听了命令立刻放下手中托盘,袅袅地行礼:“遵命。”
“慢。”佐尔阻止,他转头向苏塔里苦笑:“王,你这可不是存心要我死,故意令我与王妃新婚分隔两地,一月后又让我带美女入府,你不如现在就拿把刀把我杀了。”
“喝,怎么子王还染上了中原人怕老婆的恶症?佐尔,中原风情害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
“我从来不会改变。”佐尔毫不理会他的激将法。
露珠嘟着嘴又回到原地,在一边频频偷瞟,佐尔看了她宝石般的眼睛,展齿一笑:“我的子王府其实并不好玩,你还是呆在王宫里比较有趣。”
“哼,莫非你的子王府里养了猛兽,佐尔,我真是越来越厌恶你的子王妃?”
“你不必喜欢她,我喜欢就足够了。”佐尔喝尽最后一口酒,丢了杯子回到子王府。
颜夕正在房里找东西,丹珠帮她打开一只只箱子,锦罗绸缎堆积如山。
佐尔径自进去抱住她,也不管丹珠在,深深把头埋进她衣领里:“夕,以后如果你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怎么了?”颜夕听了好笑:“这么怨气冲天,是不是觉得为了我牺牲太大?佐尔,一定是你表兄又在作怪?硬的之后必定来软的,他会许你些什么?权力不可能更高,财富也不会更多,他赏赐你的是美女吧?如果这么耿耿于怀,不如就接下礼物,也许我不会杀了你的。”
“夕,若是我真的要找别的女人,就算是你也未必能拦得住。”
“那就是觉得毁了一世风流英名,原来子王还是在乎面子的。”
“算了,你在找什么?”
“啊,为玫雪找礼物,她怀了宝宝,以后一定会需要些柔软的衣料做衣服。”边说边拎起块白狐皮,放在身上比划道:“这块皮子可以用来……”
“好了好了。”佐尔兴趣索然,夺过来抛至一边:“别挑了,明天我叫人把这几箱子东西全搬过去,省得你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捏着她的手一路拉到衣服里面,说:“你不想我吗?枉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
颜夕掌心抵了他的肌肤,顿时恻然起来,这些天他的确是吃了不少苦,手心里长了厚厚一层茧子。
丹珠不知何时已避出房间,颜夕柔声道:“自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来,今天晚上就让我好好服侍你……”
可是不到半夜两人又争执起来。
在寝室,颜夕将乳香倒抹在佐尔后背,他俯身卧在床上,侧了张轮廓俊美线条流丽脸,两抹长睫微颤如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愈发显出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身体强健挺拔如一尊战神。
一翻轻搓慢揉后,佐尔悠悠然呼出口气,无比享受地,喃喃叹:“夕,这一辈子不许你再离开我。”
“好了。”颜夕嗔:“我都成了你的子王妃了,还能去哪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我水性杨花至此,非要你一再提醒才能留得住。”
破天荒第一遭,佐尔没有和她抬杠,他似乎睁了睁眼,寒光一闪。
颜夕忽然有些疲倦,停了手:“佐尔,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才翻过身仰面看她:“夕,我得到一个秘报,永乐侯的余党藏匿在边境作乱,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是群龙无首的。”
说话时他目光凌厉地盯了她,颜夕瞳仁顿时一缩,连自己也分明感到。
“夕,那一天晚上,你是亲眼看到柳若坚死了吗?”
“当然。”
“尸体……那具尸体真是他本人?”
“你这是什么话!”颜夕大怒,跳起时翻倒乳香瓶,她也不顾,指了佐尔:“你这话是怀疑我在藏私吗?你以为柳若坚没有死,或者是我在协助他逃离?”
“不会。”佐尔淡淡的,看着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柳若坚不死,你便不会和我走,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这一次,他不是故意在惹恼她、开玩笑,或试探话头,他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甚至不需要颜夕开口说对或错,而颜夕根本也无力反驳,她呆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也许佐尔大多数时间都在游戏人生,可关键的时候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或许今天晚上他实在是累了,消息又来得过于迅猛,他看了她震惊模样,情不自禁露出悲哀神色:“夕,如果柳若坚没死,你又会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身体,但不相信你的心。”
他知道这话说得很重,可又断不能憋住藏在心里,于是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字字重了千斤,疼痛又清醒,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努力地,向人仔细分析症状。
只是颜夕比佐尔更绝望无助,她凝视屏息倾听许久,那句话明明早已说完,可耳旁却还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继续:“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
对着空气,她忽然冷笑:“佐尔,你知道吗?我早就预见你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也不差。”
含了一口气,扭头便往门外走。
若是平时,佐尔一定会追上去把她或扛或抱地拉回来,可这次他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睁睁的看她走了。
颜夕笔挺挺出了房间,紧了紧衣领,沙漠的夜里风沙层层,将单薄的袍子吹得猎猎向身后飞去,冷到她皱起眉头,仿佛许久没有经过这种寒与冰,如她刚到西域的那些个晚上,无数冷风与思念凝成沙箭钻入胸腹,可以将每一段柔肠斩断,每一滴热血冻结。
只是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彼时她仍是孤身一人,而现在她已经嫁给佐尔——权重尊贵、英挺慧黠的西域子王,有他在,她怎么还会这么冷,听风束从耳下呼啸窜过,凄厉而绵延,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
颜夕叹口气,举步出去。
守夜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见子王妃独自入了马厩牵出匹马,身上只披了件长长丝袍,她一声不响的,跨上马背径自出府,护卫们相视满腹疑问,没有人敢上去问一问,大家呆呆看了半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有人回过视来,奔进寝室向佐尔禀报。
丹珠已经睡下去,听外面人声渐起,忙又出来查看,绾新一把拉住她:“看到子王妃出去了吗?”
“呀,没有呀?”
“笨!”绾新跺脚,又问:“子王是不是在寝室里?”
“啊,也许……”
“你是怎么当值的?快去探个究竟,如果王妃不在,就告诉子王说护卫见到王妃出府了。”
“唉!”
丹珠手忙脚乱地奔到寝室外,见房门虚掩,里面一丝灯光也无,不敢鲁莽行事,只好在门外低低叫了声:“子王?王妃?”
没有人说话。
她急得团团转,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声息。
无奈中只好轻手轻脚进去,就着窗外月光,屏息向房间里看。
寝室里静悄悄,像是所有人都已入睡,丹珠大着胆子,凑到床前隔了垂地的纱缦向里瞧,不料床上也有人闻声抬起头,双眼寒星似的射在她脸上。
“啊呀!”丹珠大声惨叫,仰面向后跌倒在地。
她赫然见子王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当她看到他时,他也在冷冷地看她,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子王恕罪。”丹珠这一记惊到浑身发抖,脸上却迅速烧灼成一片,吓得眼里流下泪来,爬起来跪了就拜:“绾新……他……我……子王恕罪。”
佐尔沉默不语,直到她稍稍安静了一点,才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子王,绾新……王妃……他说王妃出府了。”
佐尔这才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丹珠一头埋到地上,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往哪个方向走的?”
“不……不知道。”
“哼。”
丹珠额头顶在地上,听耳旁悉悉嗦嗦一阵响动,原来是佐尔翻身下床,他披了件外袍大步走出门。
绾新领了一众护卫等在院子里,见子王匆匆出来,忙迎上去听命。
“她到底是往哪里去了?”佐尔暴怒,喝,“为什么不早点来禀报我?”
有人大胆伸手指了指颜夕走的方向。
他立刻要了匹马赶过去。
颜夕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离此地并不很远,但她不想去夜半敲门,如果这样必定会有人追问她原因,如何会与佐尔吵架,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不,她不想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他应该早死了,临死时她就在他的身边,清癯秀美的脸上嘴角淌血,说:“阿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为了抵抗他这一句话,她才毅然成亲投奔到异域,细想来她一生至今所有的举动不过只有两个目的,迎合他与忤逆他,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别无任何其他折中的方式。
佐尔说:“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他的确总能把她看到最透,然越是明白就越痛苦,原以为这场纠缠已伴了那人的死亡一干二净,当他颀长孤傲的身体逐渐朽化成泥,往事逝去无痕如尸水滴滴渗入枯木,可他并不放过她,等不到下一世,今生里也能化作厉鬼与她如影相随。
沙漠之夜的气候实在恶劣,越走风沙越大,狂风卷了漫天黄沙在身边飞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涡轮,呜咽地与人擦身而过,在皮肤上留下打磨后的痕迹,痛得像褪掉一层皮,颜夕终于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
佐尔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绝不允许独自在沙漠的夜中行走,不仅仅是因为风沙暴烈,更是因为沙漠里隐了无数可怕的流沙河,对于不熟悉道路的人,那里就是埋身之地。
入西域后,他从来不许她一个人出门。
颜夕下了马,牵了缰绳,脚高脚低的往回走,然眼前朦胧一片沙障,起风了,月色隐进云层里,把一整片黑暗沙墙留给她,哪里再能找得到方向。
焦急中,她忽然灵机一动,佐尔曾说过沙漠里老马识途,许多时候牲畜本能更胜过人力,索性又回到马上,松了缰绳,俯身在马背上抱了马腹,任它自己在沙幕中横行,现在她唯一能寄以希望的,就是这是匹识途的老马。
然而这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尤其此刻天这么黑,这么暗,四周只有肆虐的风与沙,它们厉声冲过戈壁与石砾,每一次碰撞和钻过裂口,都发出更凄惨尖细的声音,鬼哭狼嚎群起不断,颜夕狠狠咬着牙,散发与衣衫凌乱纷飞,她也不敢伸手去整理,唯恐一松手会被风从马上刮走,身体之痛与刺骨的寒,渐渐连痛的感觉都要麻木,这一刻,她像是已死在地狱里。
四
当佐尔找到颜夕时已近黎明,她依旧紧紧抱了马腹,身上几乎是半裸,浑身冰凉,神志却还是清楚,看着他,眼神凄凉。
他咬牙切齿地把她抱下马,又怒又痛,大声咒骂道:“居然为了别的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颜夕,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的。”
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温柔,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中带回子王府,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她看病。
幸好她只是略感风寒,大夫再三说明病情,留下药方走了。
佐尔怒气冲冲地坐在旁边,喝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慎走入流沙河,这辈子我也找不到你了。”他越说心里越是戚戚,忽然坐到床上去抱住她,把头埋进她怀里,怨:“你要真把我惹毛了,我便去娶十个侍妃来府里吃酒享乐,个个都比你漂亮聪明,干脆活活气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