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开办个手续,散把喜糖。”
他说:“那怎么行,那不是没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与侄女通奸的罪行供认了吗?”
她说:“恐怕不只通奸,还有谋杀。”
他说:“你知道我们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成夫妻。”
她说:“那你带我走,到别处去,再娶我。”
他说:“哪里都有知底细的人,我们到天涯海角都只能这样混。”
她说:“就这样鬼混,靠私通过到死?”
他说:“两个罪犯还能指望什么?活完就死呗。那些人迟早会侦察到我跟你的关系。”
她说:“侦察吧,从此我跟你了结了,姑父。”
如此丰美的草地却无声无息,幽绿的草里似乎包藏着阴谋或祸心。牧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过来了。那时河水刚没腹,一夜间水就加宽数倍,一夜间就发疯似的涨上来。她们的退路就此被切断。帐篷险些在夜里被水冲走,原以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潮都来得猛。
帐篷保住了,马匹也基本没受损失,只是口粮全被水冲走。只有沈红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连人带麻袋与河水拼抢。柯丹牛吼一样让姑娘们捞被子褥子,锅碗瓢盆,再迟一会儿她们就将一贫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与轰轰的河水。柯丹将他缚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声在哪,人们就向哪靠拢。天亮时,人们才发现沈红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里,衣裤早被河水剥光带到不知何处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反正大家发现她时,她身体**只剩一丝温热。柯丹往自己嘴里满满灌一口烧酒,衔一会估计温得差不多了,抠开沈红霞的嘴吐进去。如此几次,沈红霞喉咙里咕咕一阵响,一会儿就炯炯有神地睁开了眼。
“传!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后剩几滴,她随手倒进布布嘴里。然后人们赤红着脸,看一个婴儿如何发酒疯。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脸地互相问:“马吃草,我们吃什么?”沈红霞说:“迟不过明天指导员叔叔会来找我们的。”众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饭。新来的三个姑娘还不习惯听沈红霞话中的实质,接着问:“要是他明天还不来呢?”“明天要不来你们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骂道。
谁也没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绊住了。他手下另一个牧马班养的一百五十头牦牛和一百五十头驴子,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那夜,出了事。三百头牛和驴统统少了半侧屁股。就是说,不知是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神鬼不觉地剜下牲口身上最优等的一块肉。因此一天、两天、三天她们没等来叔叔。
被仇恨弄昏头的叔叔连她们放的枪也未听到。他哪里想到这帮姑娘开始吃马料。料豆让水泡过,又给太阳晒,麻袋捂,一齐从麻袋缝里钻出尖尖的芽头。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长壮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里面不安分了,于是麻袋有了动感。老杜嗷地一声捂住脸。
听见她的惨号,大家赶出帐篷,马上明白老杜想干什么。人人饿得头晕眼花,但尚未像老杜这样偷偷行动起来: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们奇怪,这时谁还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小点儿亭亭玉立地站在帐篷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声调重复。
“你说什么?”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声音单调平板,奇怪地传导着一种启示。
大家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了。煮了一锅水,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剥豆皮。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个尖芽,模样挺古怪。可借只有一只小铝锅,大锅没救上来。煮熟头一锅每人只分一小碗。无油无盐,人人都凶猛地往嘴里扒。小点儿头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个吃完再去盛满满一碗;而那些头一碗就盛满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们吃完,锅里已没了。小点儿踏踏实实地吃,谁也没想到她比谁都吃得多。
只有沈红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两条老寒腿经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实就是液体的冰。冰液似乎灌进了她的腿,对着太阳看看,两条腿晶莹剔透,与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对比。这两条腿实际上是死了,已成为她整个躯干的异体。只有死去的东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恒的质感。用手捏捏,里面似乎没有热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来跑去。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壮烈地死去了。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她们不忍对她说。如果知道这实情她绝对再站立不起来。人能够用主观能动操纵各个局部,人常以意志赋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机。沈红霞正是这样奇迹般站立起来。她迈动与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双腿,绕过狼吞虎咽的人们。她对她的两个隔世的女伴说:我宁愿像你们一样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们俩轻轻抚摸着她的腿,对视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饱时有人嘀咕:“沈红霞咋了?她不来吃饭?”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们喊起来:“喂!沈红霞,快来吃点料!”没听见回答。再喊两声,她还是不应。大家惊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停下剥豆皮剥变形的手。她们见沈红霞坐在草棵棵上,一丝碧绿的汁液从嘴角淌出来,她似乎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微笑。她手里还攥着一把绿东西,见人们包围上来,她谦和地、甚至还有一点难为情地看她们一眼,似乎很不愿意她们看见她吃草。
“你们都来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这呢。”非~凡大家努力领悟她的话,想听懂她对吃马料这事的真实态度。但她却讲马群、讲河、讲这块草场。她沙沙的嗓音在每个人心上打磨,几乎没声,却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发绿的舌头把嘴边的绿汁舔舔。人们总算搞清一点,她并不想用自己的行为教育谁,但又希望她们从这行为中感悟点什么。
她忽然说:“告诉你们,我有个秘密,很久了它老让我内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检讨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么可检讨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连续出牧连续寻马连续精神饱满地奔波。她从未要求别人怎样,但她的优秀作为放在那里,总把其他人逼向一个惭愧的处境。她无意树立自身为楷模,只是本能地体现着某种崇高素质,就足以使人们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实是一种逼迫,一种压力。大家静悄悄地围着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坚毅的红脸突然一动不动,表情也一丝不变了。人们霎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们中的一员;却又是个早已载入史册的形象。她着一身破旧宽大的军装,那种圣徒式的平静,于表忧患于内的容貌使人们不敢贸然靠近她。她胃里装着苦涩,嘴角留下碧痕。人们钦佩她却感到她太不可亲近。甚至她引起人们的怨恨,几乎每个人都暗暗想过:正是她,把她们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干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爱唱歌的吗?”她意识到紧张气氛是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唱。她自己唱起来,并用目光到处鼓舞。
人们早就留心过,沈红霞常常独自哼歌。那些歌谁都没有听过,就凭直觉感到它们属于相当遥远的年代。有次柯丹听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这歌她过去的丈夫也会唱,那时青年垦荒队开会集合就唱。她问她:“你咋个会唱这支歌?这叫《青年垦荒队之歌》,早没人唱了,可你从哪学的呢?”沈红霞没有回答,似乎朝很远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红霞终于鼓动大家唱起来。小点儿看看她们郑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娱乐,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课。虽然这样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张嘴。她偷窥周围,一张张饥饿的脸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该干什么小点儿也熟透了,是诵读语录。这两套仪式结束,人人的呼吸都变得深沉,并被拉长。
在进入这种彻底的宁静之后,沈红霞开口了。“我告诉你们的秘密是:我也吃过马料。那次下冰雹,我确实吃了。不过我想,你们现在比我更饿……所以我错了。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批评我,开始吧。”
毛娅急得尖叫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她说的不是真的,她没有偷偷去吃马料豆!……她根本没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诉似的指着沈红霞。柯丹在毛娅耸动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点儿,你当时也在场!”毛娅死命拉住小点儿。后者作出懵懂而又认真回忆的样子。“是吧小点儿,红霞当时根本没吃很多料豆!”她把包谷粑让给我们吃了——
但我可不愿承认。小点儿挣脱毛娅。
沈红霞说:“毛娅你怎么了。难道你没说过我嚼得一嘴豆腥气?!”
“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看见你吃料豆!”小点儿想,毛娅简直像在揭老底。毛娅怒指着沈红霞,眼泪哗地淌下来。你太无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无私逼出来的。我恨你,因为你老让人感动得没法活,让人相形见绌丢尽脸。你把珍贵的包谷粑让我吃,自己嚼马料,已够人愧死,还要在这里深刻检讨,为几颗料豆子不放过自己。你的无私把别人都逼得太甚,你饶不了自己,大家还活不活?……毛娅悲愤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流了好一会儿泪,终于又说:“反正我没看见,她根本没有吃料豆!”
毛娅自相矛盾的话让人们绞尽脑汁去分析,去给它安排逻辑。毛娅,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沈红霞吃了还是没吃,错了还是没错?
毛娅狠狠忍住抽泣。“她没吃。……”
柯丹气得去拧她的扁脸蛋:“你还讲用会呐?你话都不会说、话都不会说、打屁都不成个数!”
沈红霞打断柯丹:“行了。不管别人看没看见,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谈谈,我干的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没错!”这回是老杜瓮声瓮气地说。你要错了,我们全完了,就是饿死,也不能再去动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错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我这么严重地错了吗?”大家想,她实际是在说:军马比我们的生命重要。我们却从吃马料开始堕落。原来你揭露自己是为了让我们得不到宽恕,好家伙,你就是这样步步紧逼过来的。
静了一会儿,柯丹突然站起来:“我说,沈红霞,你是不是特别想死?”这句话一问,所有人全傻了,恼恨而又觉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红霞。
“人都会死的。”沈红霞和顺地笑着。但人们看出她对这句发问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给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动也不敢动,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红霞,而是某种伟大而高尚的象征。难道沈红霞的行为情操还有任何可指责的地方吗?她那样存在着,就足够她们不安;有她这样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儿,她们对自己内心每一点小小的无耻、自私、卑琐都臊死。柯丹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并充满恶意地谩骂,每个人都在刹那间想道:假如没有沈红霞这个人,她们的生活会怎样?试试吧,没有她,恐怕一切都没有了。
这样一想,她们都对柯丹仇恨起来。再看看沈红霞,她忍辱负重的微笑使她们全掉下眼泪。没人动作,柯丹上去给老杜一脚:“起来,给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个不去吃,我就请她吃老拳!”
第二锅豆子已煮烂。小点儿搅搅锅,说:“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这句重复多遍的话的真实含义。它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个特大茶缸,热气腾腾冲过去。“沈红霞,你先人的!你给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鸡骨头,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饿死,我偿命?你干脆现在就碰死吊死横竖死球去算了!……”
“骂得好。”沈红霞说,“班长,我真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
柯丹吓一跳。沈红霞撑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
“站住!”柯丹拦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给老子把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饶你!”她只轻轻一撞,不料沈红霞的腿纯属虚撑着,一下子倒了。众人无声地张大嘴。柯丹却说:“都别动!不准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红霞嘴边,“吃!”沈红霞平和地看着远处,嘴抿成一条缝。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几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种!”柯丹绕着她转了两圈,忽然给她一拳。沈红霞晃了晃,又像坐禅那样稳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两拳。
毛娅痛心地直跺脚:柯丹她怎么敢、怎么忍心摧残她,她那样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无私早已使她变成这个集体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个绝对无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红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长,我真欣赏你心软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温和吓住了。最后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惊天动地。她怀里的布布被震得“哇”一声贼嚎。
等叔叔见到她们时,她们每张脸都染上了草场的绿色。听说她们五天五夜全仗这块肥草地,吃于此眠于此,竟活下来,叔叔惊得那只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滚到他手掌里。“料豆!居然料豆也没吃?!”他把眼珠放嘴里嗽嗽,急忙又投进眼眶,似乎它能帮他认知这帮铁姑娘。
叔叔是用嘴叼着枪泅水过来的,河水也剥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们只看见一个浑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里的马,立刻操起步枪对准他。他说他是叔叔,没人相信:叔叔是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一丝不挂怎么可能是叔叔。他倒退着一步步向她们靠拢,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们仍是不承认他是叔叔。最后他说:“你们再不信我就转过身来啦。”她们这才扔衣裤给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总得先让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齐系上皮带挎好枪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马驮了些盐巴奶酪酥油和酒,叔叔说:“粮食妈的全冲跑了。”
“我回场部找些木料扎个筏子,才能运粮过来。”叔叔咯吱吱嚼着蘸盐水的橡皮筋,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来声音特别带劲。他边喝酒边思忖。“这块离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