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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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昭辞-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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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口极大,几乎堪比下方的漩涡。我不由惊叫一声,想要躲开,那怪兽却猛地往上一冲,伸出利爪,将我擒住。待它慢慢从水中展露整具身体,我方察觉,这是一头龙。
  而且,它身长四丈,青黑交错,金瞳如火,赤带如织锦,竟和过去书本上描述的蟠龙对上了号。
  蟠龙身带剧毒,伤人即死。
  想到此处,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但止不住呜咽,惊恐之泪扑簌簌流下。
  不管别人是否也认出来,所有溯昭氏都被它这形貌吓着,惊呼起来,纷纷落荒而逃。傅臣之冲回翳鸟头,掉头飞来,欲与之对抗,却被蟠龙一掌击退至百步外。
  蟠龙牢牢地捏住我,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后,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它长啸一声,卷起惊涛骇浪,大肆抖动身体,朝着海东面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的瞬间,同族们已变成无数小黑点,再过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昏云暗雾之中。
  汪洋溥博如天,海风摧山搅海,对这蟠龙而言,却如履平地。随着夕阳渐沉,黑暗袭来,我终于耐不住惧怕之情,嚎啕大哭起来。可不管我如何哭闹,都影响不了它可怖的速度……
  几百丈,还是几千丈。我不知它究竟跑了多远,只知道有刀般的风雨刮在脸上;周围一旦出现海岛之影,都会被迅速抛在脑后。
  直到冰裂声轰然惊响。海水澹澹,惊风颤栗,浩荡波涛冲涌升空三千丈,恍然凝结为一道冰门,在月光中犹如刀刃,挡住蟠龙去路,令万物静止。
  蟠龙紧捏了我一下,令我险些吐出来。然后,它原地深长吐纳气息,放慢了脚步,转身飞向海岸,一座孤高的陡壁。听见咔嚓之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连海水都结成了冰块。那正是蟠龙利爪碰裂冰块的声音。
  已入夜。明月高挂夜空,竟小得如同一个银白圆盘。我从未见过这么远的月亮,因此海上一切,连通那深蓝坚冰,都显得飘渺虚幻,如坠梦中。
  蟠龙飘悠沿崖而上,在峭壁顶峰悬空而停,恭敬谦卑地垂下头去。
  它正对处的山峰上,有松岗赤亭,亭中放着玉罍琼杯。亭前站着一名青年,他背对我们而立,身材高而挺拔,黑发如水,长袍如烟,大片曳地玄蓝一如此夜的海。
  青年沉声命令道:“放了她。”
  蟠龙转眼没了方才的气势,轻手轻脚地把我放在悬崖边。然后,一颗金丹从青年袍中飘出,落在蟠龙爪中。
  青年道:“这个顶得上百名水灵。走罢。”
  蟠龙低头一看,金瞳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再朝青年垂首示意,长咆一声,顷刻间冲下山崖,没入深海。
  我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青年背影,想说点什么,却颤颤巍巍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年纪太小,尚不会强大的法术。但是,这个男子的神力,哪怕是在十里外,也可以凭借本能感受到。
  他也不与我说话,只是走到亭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青冥悬月,酒声潺潺。
  他身姿洒落若仙,又恍如月华,高隔云端。
  终于,他侧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抹嘲意:“小水灵,你胆子还真不小。”
  这般时刻,寻常人怕是会问问他是何许人物。而我却认真说道:“我是溯昭氏,不是什么水灵。”
  “水灵便是水灵,何来甚多名字。”他虽笑着,却毫不客气,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衣衫湿透,浑身淤泥,早已无力站起,却依旧用袖子擦擦脸,挺起小小的胸脯:“都说了,本王姬叫洛薇,是溯昭氏,休得乱改名。”
  他终于不再坚持,只轻笑道:“行,叫你洛薇便是。”
  我想,这最初的狼狈,与最无意义的尊严,是一切孽种的罪魁祸首。
  导致往后上百个年岁中,哪怕我已忘却这一刻他的样貌和表情,也无法忘记此刻的感觉。那种不愿他面前屈服示弱的感觉,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
  大概只有这样做了,才会忘记自己与这个人之间距离究竟有多远。
  那是焚尽生命,摧身碎首,也永远追不上的遥远。

  应龙夜归

  月色娟娟,海声如诉,倏忽间,青年已饮尽杯中酒,望了一眼空中满月,似在自言自语:“今旧地空悬天英,也不知遗人尚有千载否……”
  他这番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也听不懂,于是开门见山道:“我只看见一个月亮,何来天英。”
  青年道:“这两天没了,之前高挂了十天,也只能从此处望见。”
  “你在这里待了十来天?”
  “是两个月。”
  我愕然道:“两个月,都一个人在高山凉亭上,饮露餐风?哦不,是饮酒餐风。”
  “不是人人都需要进食。”青年继续为自己倒酒,仿佛在告诉我,有酒足矣。
  这人神力十足,莫不成正在修仙?莫非,他已是个半仙?抑或是,我和大姐一样,也在这孤岛上遇到了个散仙?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不由欣喜雀跃,我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眸载星光,鼻若雪山,颧骨两侧,有两条水纹形印记蜿蜒而下。原应是个楼高不及烟霄的美男子,他眼神却有一股独断专行的调调:“你应该更关心自身的安危。方才若不是我救你,你已经被那蟠龙捉回去当安胎药了。”
  “安、安胎药……?”我不禁捏把冷汗。
  “那蟠龙的夫人怀孕了,你们族人是最滋补的药。”
  难怪,方才它对我凶悍至极,却又不立刻杀掉我,原来是想把我活捉回去炖汤……想到此处,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蟠龙如此猛毒,遇到这青年尽也负驽前驱,这令我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只是,我尚未找到再次追问的机会,他已击掌两下,对我说道:“现在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然后,大片阴影扩散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我原当是乌云,但转过头去,差一点又被吓倒在地上:不知何时,又有一头龙出现在了悬崖旁边,以同样垂首的姿态对着我们。只是这头龙背有双翼,周身赤黄色,比方才那一只还要大上许多。
  书中提过,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
  这庞然大物,竟是头年岁过千的应龙!
  一日内连见两头龙,第二头还这么带劲儿,我一下觉得有些吃不消。但心想这青年有御龙之能力,除了被它凶桀的外貌吓上一下,我知道自己尚且安全。
  下一刻,这应龙竟把爪子伸过来,捞我坐上它脑袋。我低呼一声,只听见那青年说道:“它这便送你回家。以后出门,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等等!等等!”我随手抓住一根两根龙须,急切道,“我父王说过,只有仙才能御龙,难道……你是个仙?”
  “不是只有仙才能御龙。”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叫什么?今日之恩,洛薇必切切在心,有朝一日,当结草衔环以报……”越说到后面,我的身子越往前倾。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青年淡然道,“你我相隔甚远,多半今生不会再见。”
  “起码告诉我你的姓名!”
  “我没有姓名。”
  说罢,他又击掌两次。应龙朝天展翼,迎风而翔,三两下便把我带到了极远的地方。我扭头再度看了一眼那个青年。海风鼓起他的宽袖锦袍,他的曼舞黑发。
  那里不过一个普通至极的山峰,却满载了明月的清辉,以及在浓夜中绽放的绝世风华。
  两个时辰后,应龙将我送到溯昭外侧。有成群结队的翳鸟从溯昭飞处,五彩之羽灼灼夭夭,凤凰涅槃般渲染亮了夜空。重新骑回轻盈的翳鸟背上,松软羽毛的触感,令我立即放松紧绷的情绪。
  再度看见那占据半边天的圆月,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绮丽之梦。
  我在翳鸟背上小睡了片刻,便被家人的叫唤声吵醒。
  他们真是担心坏了。母亲和二姐抱着我哭了出来,父亲反复检查我身上是否有伤。傅臣之则默默站在一旁,面色苍白,一语不发。
  母亲也留意到了他,便道:“唉,这孩子,从回来以后一直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一口饭都没吃……臣之,既然妹妹已经回来,你赶紧去吃点东西。”
  傅臣之只是摇头,小身板儿摇摇欲坠,好像脚都站不稳了。我从父母怀里挣脱出来,走到他面前。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很久,我才拉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本只是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责备的怒气,听我这么一说,他先是一愣,接着抿着嘴唇,眼眶红了一圈:“好。”
  他转过身,拉着我往餐桌走,用袖子抹去眼泪。
  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诚然,这一夜发生的事听上去荒谬可笑,但父母险些带我去看大夫这事,始终弄得我有些不愉快。他们坚信只有蟠龙出现,什么冰封海水、御龙青年,仿佛都只是我的梦话。
  而且,为了保全溯昭氏王族的颜面,他们命令我不许在外张扬此事。久而久之,我亦不再向人提及。只是我坚定,那人气质如此高贵不凡,必是个误落尘世的谪仙。
  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山松岗,一弯冷月,一抹青影,一龙夜归……这些景象,都曾数度出现在我的梦中。
  身为溯昭氏,我们原本就容易被水光和发亮的东西吸引。而那海面闪烁的万千冰粒,更如同一条星斗银河,在我心中打开了一片夜空……
  日与月与,荏苒代谢。俯仰间,二十七年过去。
  这一年,我四十二岁,正处于最令父母头疼的年纪。每次我一调皮捣蛋做错事,父王总是会义正言辞道:“身为我溯昭氏王姬,你以为自己还很小不成?你可知凡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们到了你这岁数,都儿孙满堂了!”
  对于此等蓄意刁难,我总能快速而机智地回答:“蚊虫到我这年纪,都已轮回了上百次。怎不叫我跟它们学学?”
  违抗亲爹,激怒亲娘,以及和兄姐闹别扭,已经变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是年,时逢早春。是日,也是二姐六十岁整的生辰。
  我知道,这一整天,沧瀛祭坛那都会热闹得很。因为,父王及文武百官正在那为二姐举行成人仪式,以及王储钦点仪式。
  如此盛大的事,怎可少了本小王姬?
  然而,由于之前我练法术时用力过猛,用冰渣把翰墨的屁股扎成了马蜂窝,还害他跌了个仰八叉,已被关了三天禁闭——三天,三天啊,寝殿里一滴水也没有,我都像个棒槌似的在里面无聊乱撞!
  好在翰墨非常讲弟兄情义,是个好姐妹。起床后没多久,我便在门缝看见了一缕小小的溪流。我伸出食指,在空中转了转,那些水便逆流入半空,慢慢将我环绕。
  之后,水之力便托我起来,令我慢慢升起。我飞到寝殿最高的窗扇前,将之打开,半个身子一出去,果然便看见了下方与我里应外合的翰墨。
  他正撅着屁股,提着一大桶水,朝我打了个响指:“走。”
  确切说来,五十岁才可以学纵水登天术。但是,我早已经偷偷背着夫子把它学得差不多了。翰墨一直不务正业,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冰雕课,他即便到了五十岁大概也别想飞出一尺高。
  因此,为在不为察觉的情况下顺利抵达祭坛,我以极不熟稔之登天术,把我们俩同时拽至空中,磕磕碰碰地飞到了山顶。于是,一路上我俩都在惊慌失措的悲鸣中度过……
  这画面太美好,我简直不敢想。
  东风吹新碧,满山笑桃花。
  祭坛上,所有权臣名将都在场。上千名溯昭氏整齐祭拜,正朝着岿然不动的沧瀛神。而在那么多人里,我一眼便看见了二姐。
  溯昭女子六十岁,正是花苞初放的年纪。二姐身披紫丝罗带,新妆轻盈,点脂匀粉,往祭坛前方一站,便似采珠日的雪珍珠,十五月夜下的繁花,千年狐妖酿制的蚕月。
  成人仪式中,女子需解发,男子需束发,均由女性至亲完成。因此,母后走上前去,亲自为二姐解开绑好的头发。然后,她的青发碧波般流淌下来,顺滑地披满肩,半掩纤纤杨柳腰。
  二姐的美丽太动人,以至于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由于大姐消失太多年,回来无望,所以二姐一成年,父王便决定让她成为王储。所谓一箭双雕,权色双收,便是二姐现在是境况。大姐如果看到二姐现在的样子,大概会气吐血……不,我逗闷子呢,以她那种奔放自由的个性,看见这种场面,大概只会抚掌撒花,热烈庆祝。
  “二姐果真是个大美人,我要上前去看个仔细,你在此好生等我,别丢了。”这些年翰墨比以前还要高许多,沉得像快石头,我实在提不动了,直接把他扔到地上。
  受伤的屁股再次受到冲击,翰墨捂着痛楚,涨红了脸:“别,别去啊,殿下回来了,他肯定会发现你……”
  听闻此言,我已飞到一半,且惊愕地开始四下寻找哥哥的身影。不想被锁在家里三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无人告诉我。一直以来,由于他体质与溯昭氏不同,始终不能学我们的术法,九年前,他便长时间在外拜师学艺,鲜少回溯昭。上一次看见他,已是两年前的新年夜。去年更过分,他干脆所有节假日都不曾归来。
  不出一会儿,我便在百官前排看见了哥哥。
  香气暖春,乱红初坠,满树绯红桃花烟浪起。他便一身雪白站在一树桃花下,锦衣金绣,玉树临风,黑发冉冉随风起。
  记得上一回见他时,他分明还只是个少年模样,纤细而娇贵。这一次再见,他长高了许多,手掌变大,肩宽了,已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味道。只是我一直没明白的是,他明明是凡人,何故身体成长速度与溯昭氏差不多?
  忽然见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他的侧颜依旧清秀瘦削,轮廓却带着一丝犀利的英气。此番神形,真是令人如论如何都想不到小时的包子。
  之后,我才留意到,和他说话的是一个黑发女子,娇小玲珑,意态幽闲,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只见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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