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荷的这般期待令秋长风心中突然一阵茫然,暗想:“我相思这些年,本是立意等完成任务后才和她相认。可时局变幻到如今这种局面实在是意料不到。我和她在一起后危难重重,从未有过安宁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几分期待,就让她期待片刻也好。”一念及此,终于忍住了先警告叶雨荷的念头。
迭噶早被摆上高台,脱欢终于从案后走到迭噶前,双手合十庄严道:“迭噶在上,瓦剌脱欢今日和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等人结成盟友,当会齐心协力,重启金龙诀,共同改命。其间不得互相离心,彼此加害,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他以堂堂太师的身份这般立誓,可说是其意甚诚。
叶雨荷见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向也先望去,见也先正移开望向她的目光,心中暗自凛然。她一直提防也先捣鬼,但奇怪的是,也先自从上次派人暗杀秋长风后,再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见脱欢这般立誓,均是面露欣然赞同之意,先后在迭噶面前同样立誓。
誓言立完,脱欢回到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如今该做的都已做完。不知鬼力失大人的艮土、汉王的夕照什么时候能让本太师看看呢?”
鬼力失哈哈一笑道:“太师这般爽快,我怎会推三阻四?不过要取艮土……多少有些不方便。”见脱欢皱眉,鬼力失忙又道:“只要太师给我准备个帐篷安歇下,一个时辰后,我就把艮土给你送来。”
众人很是奇怪,不知道鬼力失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将艮土取出来,非要等一个时辰?难道说他和汉王一样,都要等手下送来艮土?可鬼力失为何还要帐篷,他真的是要休息?
脱欢点点头向孔承仁望去,孔承仁立即明白过来道:“好,在下这就给鬼力失大人准备帐篷。大人……朱先生,这面请。”
鬼力失大摇大摆地离去,朱允炆却若有所思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一笑,朱高煦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这是个极为细微的末节,任凭谁一看,都感觉这堂兄弟之间有着难以填补的裂痕,朱允炆当然恨朱高煦,可他已经将仇恨深埋在心底,只等有朝一日发作。朱高煦当然也是恨朱允炆……
朱允炆恨朱高煦的时候,朱高煦当然就恨朱允炆,这本来是个相互关系,也是莫名的关系,很多原因都会让人产生恨。
可叶雨荷不知为何,见到这二人目光相错的时候,总感觉其中还蕴藏着别的味道。
当然这只是她微妙的感觉,不待深想时就听脱欢道:“鬼力失大人已经去取艮土了,不知汉王什么时候把夕照送到呢?”顿了片刻,略带讥诮,“是不是要本太师给汉王也准备个帐篷呢?”
朱高煦缓缓道:“本王不需要帐篷,但要出帐篷;不但要出帐篷,还要出这山谷。”
脱欢目光闪烁,缓缓道:“这么说汉王是要出谷通知手下把夕照送来了?”
朱高煦道:“太师英明。”
脱欢展颜一笑道:“既然这样还等什么?龙骑,带些人手保护汉王。”
那额头高耸的龙骑凛然遵令,走到朱高煦面前施礼道:“汉王,请。”
朱高煦当然知道脱欢的意思,这龙骑看似保护,实则是监视。看了眼秋长风,缓缓道:“秋兄和我一路,叶捕头,你暂时留在这帐中如何?”
叶雨荷微怔,她知道秋长风现在几乎可说是弱不禁风,很难自我保护,她怎肯离开秋长风半步?
秋长风却伸手握住叶雨荷的手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小心。”
叶雨荷心中激荡,可不想不听秋长风的话,咬牙道:“你……也小心。”她身在瓦剌的军营,只感觉步步杀机,心中实怕这一别就会成为了永别。
秋长风点点头,在龙骑的带领下,跟随朱高煦出了牛皮金顶大帐。
叶雨荷望着秋长风离去的背影,一颗心变得空空荡荡,难有着落。无论金龙诀改命,还是帝王家的纠葛,抑或草原中原的纷争,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能置身其中只是因为秋长风。
秋长风还有几天的性命?夕照能不能取来?夕照就算取来,金龙诀能不能救了秋长风?
恍惚思虑间,叶雨荷听到一个声音冷漠道:“其实秋长风对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叶雨荷缓缓转过头去,望见到的是也先儒雅但略带嘲弄的一张脸。
见叶雨荷蹙眉很是困惑的样子,也先又道:“朱高煦把你留在这里,因为知道秋长风更有用,可他必须要留下一个人来让太师安心,朱高煦就选择舍弃你。若他们取不来夕照,他们固然难逃一死,但你更是必须要死!”
叶雨荷微惊,看起来如蹁跹鸿飞的那种惊。
也先嘲弄之意更浓,兴奋得脸都有些发红,竟能抑制住要咳的冲动。
他不会放过秋长风,他恨秋长风,他一定要击败秋长风。他当然知道秋长风的弱点在叶雨荷,在秋长风为了救叶雨荷不惜背叛朝廷的那一刻起,这缺点就被无穷地放大了。
眼下的也先就要从这缺点入手,彻底击垮秋长风。
“秋长风这么聪明的人,他当然也明白朱高煦的意思。我们都不能肯定朱高煦是否取到了夕照,秋长风当然也不肯定,但他还是选择把你留下……”也先最后兴奋地下个结论,“他把你留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说明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你要重。你说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如你想的那么好吗?”
也先说完这番话后,本有八成的把握能击垮叶雨荷的。他以为叶雨荷会辩解,以为叶雨荷会愤怒,以为叶雨荷会伤心,他想了叶雨荷太多的反应,他准备一一驳斥的。
不想叶雨荷突然笑了。
笑容如惊鸿掠过碧水般的那丝波纹——波澜不惊、平静自然。
也先怔住,看着那笑容问道:“你笑什么?”
叶雨荷根本没有也先预想的反应,淡淡道:“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我只有感激……”
也先皱眉,实在不解女人的心思:“感激?”
叶雨荷嘴角的笑容还带着几分虽浅但却好看的弧线说道:“我感激他终于肯让我置身危险,我也感激你能帮我想到这点。”叶雨荷没有说的却是:我如果真的能帮秋长风分担危险,我——心甘情愿。
也先望怪物一样地看着叶雨荷,突然红赤上脸,只感觉到热血喷涌,忍不住又是惊天动地地咳,咳得撕心裂肺。
他直到这刻才知道,这世上除了撕心裂肺的痛外,原来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叫做两情相悦。
秋长风出了金帐后,才发现又有乌云蔽日。
乌云其实和雪一样的寂寞,总想着去遮挡阳光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却不知道,它遮住了阳光反倒更让人忽略它自身的存在。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牵挂,但他很快就振奋起了精神。他当然明白,争取活的机会并不需要多愁善感。
早有人牵马过来,秋长风和朱高煦先后上马,在龙骑带人前后的簇拥下向谷外行去。
龙骑带的骑兵均是极为的剽悍,他们无言地将秋长风和朱高煦夹在其中,过了绿草,踏上了积雪。
谷内是春一样的温暖,但行走不远,就让人再次感到冬的冷酷。
积雪如银,铁蹄踏在银雪上留下了冬的烙印。偶尔有几处山坳转角竟有梅花默默地绽放着——孤傲中带着几分萧瑟。
朱高煦的脸上也有几分萧瑟,实际上,自从朱允炆突然出现后他就益发的沉默。终于向四周看了眼,轻声对秋长风道:“你是否知道我带你出来的用意呢?”
秋长风呼吸着益发寒冷的空气,回道:“汉王想必是怕我留在那里也先会对我不利。汉王的器重之情,在下倒很感动。”
朱高煦多少带了几分欣慰的表情道:“不错,你眼下只有跟着我才会暂时的安全。”顿了片刻,“我也只有依靠你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情。也先是个疯子,但他也是个高傲的人,他不到最后的时候还只希望打垮你的信心。”
秋长风知道朱高煦言下的意思就是:如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也先肯定要杀了他,而不只是在意志上摧毁他。他轻淡地笑笑,道:“因此我现在还能残喘一会儿了……如果取到了夕照,再加上艮土,金龙诀真的启动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命看到。”
朱高煦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奇怪的神色,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秋兄,我知道你绝不会束手待毙的,因此我会给你创造机会。我也信你一定能取到夕照的。”
秋长风一怔,一时间难以理解朱高煦什么意思,他不解的其实是朱高煦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眼下不就是去取夕照吗?为何朱高煦信他能取到夕照?这句话看似好像朱高煦口误,但秋长风当然不会这么想,他再想片刻,脸色突然变了下。
朱高煦紧盯着秋长风的脸,还待再说什么,突然长舒一口气,在冰冷彻骨的寒风中吐出了一股白雾。
众人已到了谷外。
苍山鸟飞绝。空旷的荒野中,极目望去,看不到半分人迹。
龙骑望着朱高煦沉静道:“汉王殿下,夕照呢?”他当然明白脱欢让他跟随朱高煦的意思,因此极为留意朱高煦的举动。
朱高煦看着龙骑突然问道:“你怕本王逃了?”
龙骑微有尴尬却沉默不语,他身为脱欢手下龙、虎、豹、熊、狼五骑之首,自有惊人的本事,可他的本事并不是在言辞交锋上。
朱高煦涩然地笑笑:“你放心好了,本王不会逃的。我若要逃,何必来此?更何况……天地虽大,但这次若是失败了,哪里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个竹筒。众人好奇地望着朱高煦心中暗想,难道这竹筒中装的就是夕照?
夕照、艮土、离火和金龙诀都是极为神秘的,见到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龙骑虽奉命来监视朱高煦取夕照,但也不知道夕照究竟是什么东西。
朱高煦手抚竹筒,沉吟半晌后突然手一拔,就见竹筒中突然窜出了一道光亮直飞到半空,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竟现血红之色,空中显得颇为耀眼夺目。
龙骑虽有千般猜测,但没有想到会有这般变化,忍不住微惊,可随即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汉王原来是通过烟讯通知远方的手下。”
朱高煦点点头道:“这很稀松平常,是不是?”
龙骑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略有脸红,说道:“虽不算平常,但也算不上什么。”正说话间,远远地,竟又有一道血红的烟花冲到了云霄,良久不散。
那烟花好像接力般瞬间传了下去,竟一直传到天边,给乌云般的天空带来点点鲜血的浸染。
龙骑一怔,一时间搞不懂怎么回事。
秋长风在一旁道:“原来汉王效仿古代烽火传讯之法,一道道地传下去,看这烟火的传递规模,只怕夕照远在百里之外了?”
朱高煦微微一笑,斜睨了龙骑一眼道:“还是秋兄聪明,我身在瓦剌军营,总要带几分小心,因此夕照……远在百里之外,闻我警讯,这才会快马送来。”
龙骑终于明白过来,不禁骇异朱高煦心思缜密。
朱高煦此举当然是怕脱欢不择手段的逼问,亦怕脱欢试探出口风后去附近搜寻他的手下获取夕照,因此将夕照安排在百里之外,一有异变立即离去,让脱欢竹篮打水。幸好脱欢立下盟誓,不然的话,金龙诀启动一说就会成为镜花水月。
想到这里,龙骑多少有些叹服,故作冷淡道:“这百里的路程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送到呢?”
朱高煦亦冷淡道:“百里的路程……不算远,本王选用的是良马,一个时辰就可到了。”
烟花飞天,终究会散。
金顶大帐中,也先剧烈地咳对应着叶雨荷的沉默。终于忍住了咳,也先也如脱欢一样陷入了沉默。
也先是个孤傲的人,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个孤傲的人。孤傲的人有着自己的道儿,因此他不屑用一些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手段。
鼓动排教造反,收买捧火会,要挟东瀛忍者,这些手段虽不光明,但也先会用,因为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成就一个惊天的计划。
但喝令手下人擒下叶雨荷和秋长风,用手段羞辱折磨也先却不屑用。他知道秋长风眼下最强大的不是在于武功,而是在于意志,因此他就要在意志上胜过秋长风,挫败秋长风。
秋长风现在除了叶雨荷外已经一无所有,秋长风几天前说得不错,他还能活下去,只因为叶雨荷在他身边。也先就准备先在意志上击败叶雨荷,进而击溃秋长风最后一层坚硬的壳。
这个计划本不错,但也先从未想到过,看似柔弱甚至累赘的叶雨荷,孤独地站在金帐中的时候,反倒有着竹子一样的坚韧。
因此也先忍不住地思索——思索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他很疯——但疯得清醒,他就是因为清醒才能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
叶雨荷还立在那里,竹子般的挺直,看似没有表情,心却一直随云飘荡,飘荡到了谷外,只想着秋长风眼下如何了?
不知多久,金帐外突然有兵士迅疾奔入,向脱欢禀告谷外朱高煦的情形。
脱欢当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然,他一直留意着鬼力失和朱高煦的动向。闻朱高煦烟花传讯,脱欢淡淡笑笑,只说了一句:“朱高煦倒也小心。”
叶雨荷知道了消息,心情略为放松。
也先道:“鬼力失眼下在做什么?”话音未落,孔承仁走进金帐,低声在也先耳边道:“鬼力失和朱允炆进入给他们准备的帐篷后,一直没有动静。”
也先忍不住皱眉,沉吟道:“鬼力失带了多少人来?”
孔承仁立即道:“只带了十几个亲信跟随。不过那些人并没有入谷,只在谷外扎营。”
也先看向脱欢道:“父亲,鬼力失这次的行动显然是瞒着阿鲁台的。”
脱欢缓缓点头,嘴角带着几分诡异的笑,突然道:“你能不能猜出,他要改命改的是什么?”
也先立即道:“鬼力失一直不甘心屈居阿鲁台之下,这次要改命,多半想取阿鲁台而代之。”
脱欢又笑,喃喃道:“每个人的期待是不同的。”
叶雨荷见脱欢和也先交谈并不避讳她,当她如空气般,显然带着几分轻蔑之意,不怒反喜,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期盼能够听到些有用的信息提供给秋长风。她当然也有几分好奇,心道脱欢、也先费尽心力地取得金龙诀,当然也想改命,可脱欢、也先究竟想改成什么样的命呢?
脱欢转望三戒大师道:“不知大师如果有机会想如何改命?”
三戒大师狰狞丑恶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茫然。
本来三戒大师开始时像个得道高僧,可众人得知他的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