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声巨响还不是终章,瓦剌如潮的攻势,被那声巨响只是震得稍凝、稍乱,但余众并未止歇。
瓦剌军甚至早预想到有狙击,他们早准备用一批人手作为代价,换得连环攻击的机会。
可显然,神机营并不给瓦剌军这种机会。那个秀气如女子的将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瓦剌军,脸色不改,只是挥挥手臂,神机营前排的射手急速退到最后,第二排兵士迅疾上前,再次举起那似枪似棍的东西。
轰的声响!
瓦剌军又被轰倒一片,等到第三排兵士顶上再轰的时候,瓦剌军整体队形早被轰得混乱不堪,气势也完全被扼杀殆尽。
所有瓦剌军眼中都带了十分的惊恐,就算最强悍的勇士,也没有勇气面对神机营手上的怪物。
这时第一排的兵士看起来再次严阵以待,举起了手上的利器。这霹雳如雷轰的阵仗,似乎没有止歇的时候。
瓦剌兵僵凝之时,大明三千骑终动,如龙卷风般杀出,刺入了瓦剌军的心腹。
脱欢心中一阵茫然,看着峰下的潮来潮往,神游物外。
他认得神机营使用的怪东西,听说那叫火铳,有比连弩更为恐怖的杀伤力,他当初曾经见识过一次。那一次,是朱棣手下三猛之一邱福领军前来,就有一队兵马使用这种火铳,但那时候,明军被偷袭,出其不意,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火铳虽猛,但发射火铳需要准备时间——填充火药和铅子,脱欢如天兵而降,那些人根本没有发射的机会。
脱欢那时候也见到了火铳,但认为那不过是个笑话、神机也是个笑话,他从不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对神机也很是轻蔑。
要学祖先成吉思汗般驰骋天下,靠的还应该是弓箭。他信这点,因此他一直在训练骑兵——训练天底下最精锐的骑兵。
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本应该让邱福抵抗一下,若是那时他就见到火铳的这种威力,就可能会想方法应对。
但事情当然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显然,如今神机营卷土重来,并非如邱福那般鲁莽,却是有备而来,改良了方法,配合三千营出击,给瓦剌军造成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可最让脱欢感觉到重创的却是神机会来!
神机来了?神机怎么会来?
三千营、神机营竟然同时在一个小小宣德卫指挥使朱勇的帐下出现,其中蕴藏着的玄机让脱欢想想都震颤。
这两队兵马,均是直接受命于大明天子的。
是朱棣让他们来的,这毫无疑问。
可疑问是,朱棣不是在东海吗?朱棣不是早被也先勾起了无边的怒火,如今亲征东瀛了吗?朱棣不是已向瓦剌表达了善意,甚至要把云梦嫁到瓦剌吗?
当初那个皮笑不经意地说漏了嘴,不是也说朱棣在海上,甚至还因此被沈密藏训斥?
脱欢一直联系的那个人——那个一直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也是言之凿凿地说朱棣的确在海上吗?
这一切,难道不过是个假象?
这一切,或许不过是做戏?
脱欢想到这里,心中有闪电击过般难受,吩咐道:“带姚广孝、朱高煦来。”
战局已乱,三千营出击,一阵冲杀,斩瓦剌军无数。可瓦剌军并没有轻易被击垮,远远地散开去,随时凝聚。
三千营冲杀势阻,立即收敛,撤回到山下。明军早有准备,并不指望凭着这一波攻击,就彻底地击垮远超过己方兵力的瓦剌军。
瓦剌军如水滴凝聚,很快就会汇聚成洪流,准备再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可他们有了迟疑,不知道由谁去先当替死鬼,去抵挡住神机的连环轰击?
脱欢根本没有注意峰下的战局,一颗心沉沉浮浮,如也先一样想着千个问题。
朱高煦、姚广孝很快被带了过来,姚广孝脚步蹒跚,根本没有任何言语,他本伤得不轻,可还坚持走下去,不过现在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朱高煦冷酷依旧,见到峰下的厮杀,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眼中却带着深切的悲哀。
脱欢急闪的目光从二人表情上掠过,落在姚广孝身上,缓缓道:“姚广孝,你真的好本事。可是……你不怕死吗?”
他眼中杀机闪动,他本来从未把姚广孝放在眼中,但到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眼前这看似衰弱的身躯中,却藏着无尽诡计!
他中计了,但他自信还可以挽回败局,他眼下想要明白件事情。
姚广孝不望脱欢,睁开眼向峰下望去,喃喃道:“路回荒山开,如出古塞门……不知将军谁,此地昔战奔……”
脱欢一怔,他想到姚广孝会给他太多的回答,却没想到过,这种时候,姚广孝居然在吟诗。
姚广孝好像真的不怕死?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脱欢并不相信。
孔承仁见到脱欢的茫然,只以为脱欢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低声道:“太师,他说的是明初高启做的《过奉口战场》一诗。”见脱欢冷冷一笑,孔承仁不敢再多嘴。
脱欢知道《过奉口战场》这首诗的,他其实知道很多事情,他甚至都知道,当初在庆寿寺时,姚广孝曾经用一幅画来选人,那幅画上就题了那首诗上的两句话。
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
那是一切的开始,脱欢却没有想到过,时隔多日,姚广孝竟旧诗重提?
难道世事始终不过是一个环儿,你自以为前行,自以为走向了终点,却不过回到了起点?
姚广孝什么意思?脱欢以前不屑知道,现在无法知道。
就听姚广孝继续喃喃道:“登高望废垒,鬼结愁云屯……”
这时峰下杀气弥漫,残雪夹杂着血意、兵甲凝结着烽冷,熠熠生辉,如同地面凝着愁云惨雾。姚广孝的脸上突然泛起几分光辉。
薄薄弱弱,但坚定如日升前的晨晓方破。
“当时十万师,覆没能几存?年来未休兵,强弱事并吞!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愧无拯乱术,伫立空伤魂。”姚广孝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伫立在那里,如同幽灵。但他脸上光辉更浓,转望脱欢,微微一笑道:“我……早该死了,我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才死,已然迟了。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他就那么站着,道袍早就肮脏不堪,可他枯槁的脸上,却有着几分期待的光辉——期待着去死的光辉。
脱欢见到姚广孝脸上的期待,内心一阵悸动,他蓦地发现,死对姚广孝来说,不是折磨,而更像是解脱。
他本想问太多的事情,可蓦地发现不必问,因为姚广孝根本不会说——没有必要去说。
明白的始终会明白,不明白的,何必去解释?
三戒大师眼露怨毒之意,一旁嘶声道:“姚广孝,你这个大骗子,你告诉我,金龙诀究竟能不能启动?”他此时的声音中已带着十分的哭腔,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现在就算三戒大师都看了出来,金龙诀的启动更像是个笑话。
脱欢的脑海中亦闪过这个念头,瞥见朱高煦眼中的痛苦之意,突然明白了,他蓦地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汉王,本太师明白了,不知你明白没有?”
朱高煦不语,只是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你早就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了!”脱欢指着朱高煦,笑得都在打跌,他像揶揄、又像自嘲,“可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自欺欺人,拿着空虚的借口,欺骗着自己,还给自己坚持的希望。老夫如此,你朱高煦也是如此!朱高煦,到现在,老夫都醒悟了,你还没有吗?大明天子——你的那个父皇,原来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骗的,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似乎都要笑出了眼泪,可眼中带分痛恨和惶惑,“是了,朱棣一定要连你也骗的,不然他何以骗过老夫和世人?老夫不如朱棣,老夫是不如他,他连儿子都骗,老夫怎么能做到?”
他找姚广孝、朱高煦前来,本是想要询问些困惑,但不知为何,只见到姚、朱两人的表情,心中那一刻便顿悟开来。
他蓦地发现,原来姚广孝、朱高煦对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而他一直被金龙诀的光彩所蒙蔽,到现在才明白了一切事情。但明白的同时,心中惶恐的感觉却是更加剧烈,他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他中了朱棣的圈套,跳入了陷阱,但该如何逃脱这个陷阱?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跳出来?
朱高煦眼中带着几分死灰之意,孤傲的神色似乎也带着几分死寂,他听到脱欢的嘲讽,即不愤怒,也没有忧伤,他只是用那种死灰的眼神看着姚广孝道:“上师,你我本不是一路人,我很少见你。”
姚广孝缓缓转过头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朱高煦一样,许久才道:“这世上本没有一路的人。”
朱高煦微愕,似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轻轻叹口气道:“是的,本没有一条路上的人,跟随你的,迟早会离你而去。”沉默片刻,才用平静如水的声音道:“可我还想问你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见姚广孝沉默,朱高煦喃喃道:“或许这两件事不过是一件事……金龙诀真的能改命吗?”他那一刻,目光投向了南方,带了几分深切绝望之意。
他或许早就知道答案,可他还是想问,问一个绝望的答案。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乎在笑。“能。你们到如今不都被金龙诀改了命运吗?这也是一种命。既然如此,何必去改?”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迷离,变幻不定,还夹杂着诡异之意。
他虽实实在在地立在峰顶,但看似非在人间。
众人见了,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气。
就在这时,孔承仁突然喊了声:“太师,你看!”那喊声中带着无尽的畏惧。
众人心头又震,顺着孔承仁的目光望过去,均是身躯颤抖。
日光初升,还带分挣扎的朦胧,投在远峰上,带出个巨大的身影。
可众人留意的不是那天地落寞不变的身影,而是那身影尽头、更加磅礴壮阔的气息。
有杀气弥漫,有雪飞如龙。
龙腾天际,呼啸盘旋,乘着初升的日光咆哮着从南方飞来。日照其上,云霞蒸腾,光折其下,鳞甲寒冰。
南方平原近处,突然飞来了一条龙——山岭般的巨龙。
不是巨龙——是烟烽、大军兴起的烟烽!
那烟烽或许没有瓦剌骑兵潮水般的汹涌澎湃,但有着天地间山岳的沉凝,那是烟烽、那是山岳、那是难以摧毁的众志成城。
那更像是天地间流淌的一股磅礴无俦的烽火连绵,千古关月,那也像人心中永难消磨的千秋寂寞,万岁豪情。
脱欢眼中露出万分惊恐,朱高煦更加绝望,孔承仁颤抖得不能言,姚广孝却闭上了眼。
那天地磅礴的气势下,众人心境迥异,但谁都明白一点,那是令人惊恐的答案。很多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答案。
只有三戒和尚还能用颤抖畏惧的声音喊了一声,喊出那个早有结论的答案:“朱棣来了,朱棣来了!”
朱棣不在观海,朱棣亲自领兵,再次对北御驾亲征!
也先没有得到答案,他问出了几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
秋长风保持沉默,他一直也是沉默的人——沉默得可怕。
直到现在,如瑶明月才明白,这沉默中蕴藏着怎么的惊心动魄。
也先似乎习惯了秋长风的沉默,目光清冷着道:“朱棣肯定要来了,说不定现在就来了。你们一直在拖,拖到他来的那一刻。你现在还不说,因为你还怕我?”
“怕你?”皮笑一旁开口道,“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密藏突然瞪了皮笑一眼,皮笑心中微凛,知道沈密藏是警告他莫要说话。他们之间,早不用多说什么言语,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可皮笑不明白的是,事到如今,秋长风为何益发地谨慎?
也先微笑道:“他怕我真的有机会冲出去,说破了他的秘密,让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秋长风一直是个很谨慎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秋长风笑笑,心中那股不安之意更浓,不待多想,就听叶雨荷在远处洞口道:“长风,瓦剌派一个人来看也先醒来没有!”
秋长风看了也先一眼,沉声道:“让他进来!”
也先恍然道:“是不是我中了你的暗算,只有你能解,家父这才以你救活我为条件,暂时放过你们。而你将计就计,就用这点继续拖延时间,等朱棣前来?”
秋长风只是道:“你不会死。你是个聪明人,来人过来看你时你不会说很多的,是不是?”
也先大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一直不说明真相,一直让我在猜,原来你怕我对来人说出究竟,怕破坏了你的计划,可你又不能不让家父派人来看,我若有问题,你们都活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猜谜很有趣,我不会说!”说罢又笑起来,边笑边咳。
如瑶明月只能叹息,这其中的勾心斗角委实让她难以想象。她现在真的不想多想,只盼能够活着出去,约束手下,再不要和这帮人为敌。
这帮人的心机实在难以揣摩,他们东瀛人神奇陆离的忍术斗不过这些人,若论心机,也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关键的一点是,她还能活着回到东瀛吗?虽然说现在他们还有机会,但眼下四处杀机,她真的没什么信心。
轻叹口气,望着东瀛的方向,她的视线当然不能穿过厚冷的岩壁,但她的思维可以。
冬漫长、冬难尽。
可她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春的气息。她的四季显然不是真正的四季,对女人来说,四季好像永远只在心思的转念间。
春天来了,一些早开的春花还没有凋谢,樱花又开了。她喜欢樱花、喜欢那漫山遍野的樱花的海洋,躺在樱花树下,望着远方山顶皑皑的雪——就像躺在海中望着远方的岛屿。
洁白中有蔚蓝,浪漫中有纯情。
她很想有一日不是自己孤单单地躺在那里,唱着古老沧桑的情歌,喝着泛着酸甜、淡淡乡愁的米酒。
她多希望有个人在身边……
她不由得看了秋长风一眼,感觉他近在咫尺,但和她却像隔着天涯一般的远。
轻轻叹了口气,如瑶明月听到脚步声响起,收回了思绪,她也奇怪自己这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世事本是如此,你可以控制住一个人的举止,但永远无法控制那人的思绪。
看到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如瑶明月的春绪突然不见,瞬间又被扯回到冬日的境地——冰冷而警惕。
谁都看出来的是个人,但又感觉来人不像人。
那人弓着身子,双手几乎都要垂地,他不是佝偻的太厉害,而是双臂极长,更像是他的两条前腿。
他下颌凸起,上唇回缩,露出剑锋般尖锐的牙齿,他进来时缓缓地看了众人一眼,昏黄的灯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