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纪纲心中凛然,更是侧耳倾听姚广孝说的每个字。
姚广孝呆滞地望着前方黝黑的塔壁,又想了半天才道:“你们先各自找一个人让我看看吧……”
杨士奇、徐钦都是满肚子的疑惑,但见姚广孝早闭上了眼,不好多问。杨士奇向徐钦使个眼色道:“是,我等立即去找,一个时辰后请上师择选。”
二人匆匆下塔,纪纲心思飞转,越想越是不安,突然壮着胆子道:“上师,其实锦衣卫中也有好手,若上师不嫌弃的话,卑职可以找个锦衣卫帮上师做事了。”
姚广孝动也不动,脸上还是木然的表情。
饶是纪纲心机深沉,可看着姚广孝那死人一样的脸,也是忐忑不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许久不闻姚广孝动静,纪纲感觉不妙,补救道:“上师……是卑职多事了,还请你莫要见怪。”
姚广孝嘴角动了下,喃喃道:“你有心了……我本来也想请你帮忙找人的,只怕你麻烦。既然你有心,也帮忙找个人手试试吧。”
纪纲舒了口气,立即来了精神道:“不麻烦,怎会麻烦?卑职立即去找。”等回转身来,又恢复森冷的表情,望向了孟贤,孟贤正一脸期冀地望着纪纲。就算是孟贤,也看出眼下是个机会——应该是升官发财的机会。
纪纲威严道:“孟贤……”
孟贤立即应道:“大人,属下在!”
纪纲沉吟片刻,“你去把秋长风找来。”
孟贤神色失望,如同个斗败的公鸡般,“遵命!”
细雨淅淅沥沥,仍旧是蒙蒙的天气。
秋长风正立在雨中,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的一双手,灵动地编织着什么。他的手指修长有力,不但有力,也很灵活。
他不知从哪里又找了片马蔺叶,撕成几条编织。那单调的马蔺叶在他的手指下,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渐渐的……那几条马蔺叶变成了个绿色的物体,须翼分明,振翅欲飞……
庆寿寺发生了诡异的命案,惊动了这多大人物,可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望着手上那绿色的物体,苍白的脸上,似乎带了分惘然。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秋长风头也不抬,手一握,编织的那物变成一团无用的绿叶,再没了生机。
秋长风抬头望去,见姚三思急匆匆地走来,打了个哈欠,泯灭了脸上的惘然,伸了个懒腰,顺手将那捏扁的物体揣在怀中。
姚三思赔笑道:“秋千户,我已找了上好的棺材、保存尸体的材料,何时下葬呢?”
秋长风望向高高的灵塔,眼中带分深意道:“我们做属下的,准备就好,具体什么时候埋,还要等纪大人的命令。”
姚三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压低声音,好奇问道:“秋千户,要埋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呢?”原来秋长风抬出尸体后,就吩咐姚三思做事,姚三思到现在还不知道庆寿寺发生了何事。
秋长风饶有兴趣地望着姚三思,“你猜?”
姚三思皱眉很用功的思索,突然一拍脑门道:“秋千户让我低调行事,可见这人死的很有问题,极可能是被暗杀的。秋千户又让我找上等的棺木妥善保护尸体,可见这人身份高贵。难道说……”
四下看了眼,姚三思神秘兮兮道:“是上师……”
秋长风看了姚三思半晌,“你最近的想法很独到。”
姚三思只以为秋长风赞许,不由得笑道:“跟着秋千户你久了,自然也会变聪明点。其实我这么推断,最肯定的缘由是,我虽看不到尸体的面目,但那尸体上的道袍,肯定是上师的!在和尚庙穿道袍的只有上师一个,秋千户,我猜得不错吧?”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如果再这么乱猜的话,我只怕不等埋这具尸体,就要先把你埋下去了。”
姚三思骇了一跳,可不服道:“我猜得有问题吗?”
秋长风嘲讽道:“没有一点问题。只不过全是问题。”见姚三思还在皱眉苦想,秋长风道:“若尸体上的衣服是谁的,这尸体就是谁的,那你家衣橱中若死了几个人,尸体肯定全是你的了?”
姚三思摸摸后脑,诺诺道:“那也不一定了……”
秋长风道:“若是上师有事,谁敢低调压下此事?”
姚三思辩解道:“但你不能否认让我去买副好棺材吧?死人若身份不高贵,为何要这么隆重地埋起来?”
秋长风哂然笑笑,扭头望向不远处担架上的尸体,缓缓道:“这么埋起来,因为我总觉得,尸体会有挖出来的那一天……”
春风料峭,夹杂细雨打在树叶上,劈啪作响。
姚三思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孟贤奔来,板着脸道:“秋长风,尸体埋了没有?”
秋长风摇摇头,突然向灵塔的方向走去。孟贤一怔,叫道:“你做什么?你自己的事儿还没有做完呢!”秋长风也不止步,淡淡道:“不是纪大人找我吗?既然纪大人找,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了。”
孟贤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是纪大人找你呢?”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郁闷,不知道这个秋长风为何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意。
秋长风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孟贤道:“因为每次纪大人找我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像我欠你八百两银子没还的样子。”他说完后,抖抖身上的雨滴,施施然的离去。
孟贤望着秋长风的背影,早气得浑身发抖。
姚三思一旁看到,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刚才说得不对。”
孟贤精神一振,立即问:“他说错了什么?”
姚三思凝望孟贤的表情道:“我感觉你的表情不像秋千户欠你八百两……你这么节俭,怎么能舍得借人八百两呢?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孟贤回到塔中的时候,不像被人借了八百两银子,而像是死了亲爹。灵塔中人非但不比刚才少,反倒多了两个。
那两人一剽悍沉稳,一洒脱含笑,倒像是徐钦和杨士奇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是徐钦和杨士奇找来的人手。
秋长风站在纪纲的身后,早知道纪纲要他前来,是和那两人争锋,不由得暗自留意。可心中想的却是,姚广孝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居然惊动锦衣卫、都督府、内阁,甚至是天子呢?
纪纲见孟贤上来,立即低声命令道:“传我命令下去,上师择选人手,事关重大,不能被打扰。不要让别人上塔。”
孟贤心中暗自烦闷,只能再次下塔。纪纲望了眼杨士奇和徐钦选的人手,压低了声音道:“长风,不要让我失望。”
秋长风亦是低声道:“属下尽力而为。”
纪纲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道:“上师,这是锦衣卫中的好手秋长风,是卑职最得力的手下,上师若有事,让他去做好了。”
姚广孝翻着灰白的眼珠,看了秋长风一眼,只是点点头,却不言语。
徐钦脸露不满,暗想这锦衣卫实在讨厌,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本来这事没锦衣卫的事情,纪纲也要横插一杠子。想到这里,嘲讽道:“纪指挥觉得得力的,上师不见得用得着了。”
杨士奇捋着长须笑道:“徐都督,人找来了,选人是上师的事情,你倒不必着急。”
众人暗地争锋,只有姚广孝还是在那里坐着,如同亘古常存。
徐钦皱下眉头,忍住不满,伸手一指身后那即剽悍又沉稳的人道:“上师,此人叫做卫铁衣,虽只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个千户,但为人极为稳重干练,武技高强,可堪大用。”
姚广孝闭目坐在那里,连眼睛都不再睁开,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卫铁衣脸色如铁,立在那里有如长枪般的正直,见这种情况,略显尴尬,但还能沉得住气。纪纲方才见姚广孝对秋长风爱理不理,本来心中惴惴,这会见了,反倒要笑破肚皮。因为纪纲暗自觉得,姚广孝应该更看重秋长风一些。
徐钦也是尴尬,望向了杨士奇。
杨士奇眉头微皱,上前一步道:“都督府人才济济,不才觉得这个卫铁衣就可以满足上师的要求,不过既然上师吩咐,不才不敢怠慢,也找了一人……”
纪纲听他说得客气,心道,杨士奇为人老练,深得皇上欢心,这么说显然是在讨好都督府了。哼,你真的以为都督府和内阁联手,我就怕了你们?
杨士奇指着身边一人道:“这是习兰亭,其实是我府上的一个管家,为人别的不会,做些杂事还是可以。”
众人见习兰亭人在中年,双眉细长,丹凤眼,为人儒雅,宠辱不惊的样子。杨士奇这般介绍,看似谦逊,但习兰亭能得堂堂内阁大学士看重,必定有几分本事。
纪纲暗想,上师只说找人办事,但根本不说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去办什么事,这点很让杨士奇和徐钦为难,他们为求稳妥,这才找一武一文过来。这么说,我让秋长风参与进来,取胜的机会还在五五之间!
想到这里,纪纲嘴角带分微笑,可不待多说,突然听楼梯处脚步声响起,又听孟贤道:“指挥使吩咐,不能上去的。哎哟……你怎么打人呢?”
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好像是孟贤挨了一记耳光,转瞬有人入了塔中。
纪纲心中大怒,暗想老虎不发威,是不是都觉得老子是病猫了。徐钦、杨士奇敢和老子作对,老子总有一日要整死他们。眼下又是哪个,竟然不经老子吩咐上楼?老子若再不给你们点颜色看,都要在这庆寿寺开染坊了。
霍然迎了上去,就想给来人一个下马威,不想一见到那人,脸色就变。
那人腾腾腾上了楼,一阵风般刮到纪纲面前,一伸手,差点就戳在了纪纲的眼珠子上,喝道:“纪纲,就是你不让我进来吗?”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杀戮无数,竟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喝问,实在让众人意料不到。
可杨士奇、徐钦二人脸上没有惊奇,反倒带了分喜意。
纪纲才待发威,转瞬又变得和病猫般,垂手而立,脸上挤出分笑容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来了。”
他本是满肚子火气,见到那人,也只能憋回肚子,不敢发作。
秋长风斜睨过去,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分诧异,再仔细看看,本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现古怪之意。他似乎不想别人看到他的异样,立即垂头看着脚尖,可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有些激动。
但当然无人留意这个微不足道的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偷偷望着来人。
那人急如风火,带着个文生的头巾,看起来是个男子,可眉目弯弯、嘴若樱桃,面容如画,喉间无结,赫然是个女人。
那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绝美的女人。
那女子虽美,可塔中大半数人都不敢直视。因为那女人不但是个绝美的女人,而且还是当朝最泼辣的女人,亦是天子朱棣最喜欢的一个女人。
如今天子最喜欢的一个女人,不是后宫的妃嫔才人,而是他的一个女儿。
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云梦公主。
这样的人,纪纲见到,亦是不敢得罪。可他心中忍不住地奇怪,这云梦公主刁蛮任性,做事肆意,她女做男装不稀奇,可她来庆寿寺干什么?
孟贤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急道:“大人,公主她……”不待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大响,孟贤捂住猪血一般红润的脸庞,错愕万分。
打他的却是纪纲。
纪纲冷冷望着孟贤道:“蠢材,公主殿下前来,我等应该迎接才是,怎能阻拦?还不退下?”
孟贤一心讨好纪纲,心中委屈的如同被踢了一脚的忠犬,可不敢反驳,只能讪讪退后。
纪纲转望云梦公主道:“公主殿下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呢?”蓦地瞥见徐钦得意的脸色,纪纲心中微凛,立即明白了内情,心中暗恨。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的亲信,当然对朝中的各种势力纠葛了如指掌。
这场看似寻常的选拔人手,在杨士奇、纪纲眼中看来,却是关系极大。
原来如今天子朱棣年迈,膝下有三子。分别是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
朱棣为防身后事变,早早立下朱高炽为东宫太子,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封三子朱高燧为赵王。朱棣如此做法,就是清楚的告诉天下,国本已立。
不过在朱棣心中,最疼爱的却是次子朱高煦,也就是如今朝堂中极具威势的汉王。汉王当年在“靖难之役”中,战功赫赫,自恃军功和朱棣的疼爱,一直看不起大哥,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前几年,拥护太子的风流大才子解缙就因得罪了汉王,被汉王以“东宫迎驾”一事陷害,授意纪纲找个借口抓起来处死。而和杨士奇极好的朝中重臣杨溥亦因拥护太子,被汉王发难参了一本,由纪纲拿到诏狱,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
汉王此举,用意当然是剪除太子身边有用的人手,为日后夺太子之位、进而登基称帝准备。纪纲凭敏锐的直觉,感觉汉王虽不是太子,但登基的希望极大,因此暗中拥护的是汉王。
杨士奇一直是太子少师,拥护的当然是太子,解缙死后,杨士奇隐成太子身边第一谋士,开始拉拢五军都督府与汉王、纪纲的势力抗衡,因此这次才和徐钦同来。但最终决定谁能登基的当然还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姚广孝在皇帝面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纪纲、杨士奇都要讨好姚广孝,为自己拥护的汉王、太子争取筹码。
而杨士奇显然早料到纪纲会横插一脚,所以事先又把此事告诉了公主。
因为谁都知道,公主和太子、汉王、赵王虽都是情同手足,但也一直不满二哥汉王的飞扬跋扈,对略有懦弱的太子大哥很是同情,这次前来,不用问,肯定是打击纪纲,帮助杨士奇了。
纪纲片刻间,把这里的关系想得透彻,心中冷笑道,杨士奇,你真的以为拉拢都督府和公主,就可以和老子对抗?老子偏不让你如意了。他心中嘀咕,脸上还是恭敬。
可云梦公主脸上却不那么恭敬了,她望着纪纲,冷冷道:“你不知道我有什么贵干吗?”
纪纲故作茫然地摇头,云梦公主看了塔中众人一眼,大声道:“本公主听说上师有难事让人去做,因此也想来雪中送炭,特选了个人手让上师看看。喏……你们看这人怎样?”
公主说话间,向后一指,神色得意,看起来对所选之人颇为满意。
众人早见到云梦公主身后跟着一人,见状不由得望去,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讶然之意。
就算是纪纲,都是皱起了眉头。他虽想到公主也可能会推选人手,但显然亦没想到过,公主推选的竟然是那样的一个人……
秋长风看似望着脚尖,眼角的余光也在望着那个人。他脸上又现出古怪之意,五指成拳而握,手指握得如此之紧,关节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