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思道:“千户大人你太谦虚了。我想那场大战定然惊天动地,你清晨才回,想必是战了一夜,你一定是战得很累……很累很累!我看你昨天早上回来到现在,一直都睡呢。”他又运用起从秋长风身上学到的推算能力,倒是算得唾沫横飞。
秋长风一怔,就见到周围的男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周围的女人,或多或少的带了分鄙夷的目光。
当然了……还有几个女子目光发亮,看着他的神色,已大不一样。秋长风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道:“其实那场大战,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姚三思睁大了眼睛,很是虚心道:“都说云琴儿冷艳无双,难道说,她那方面的本事,还有出乎意料之举?”那晚的事情,他听孟贤说个七七八八,但孟贤也不过知道十之三四,其余的当然是姚三思自己来发挥了。
路人更是惊异,有的甚至都止步留神倾听,想听的内容,自然不言而喻。
秋长风皱眉,几乎想拿起寿桃塞进姚三思的嘴里。突然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姚三思,秋千户难道没对你说,他那晚战的都昏死过去了吗?”
姚三思诧异,慌忙转身,见到身后说话那人,脸色微变,忙施礼道:“卑职见过云梦公主。”
说话那人衣红如火,赫然就是云梦公主。云梦公主身边站着两人,一是卫铁衣,另外一人,秋波明眸中带分秋的萧冷,正是定海捕头叶雨荷。
姚三思施礼时,不由得脸红,还忍不住地想,战得昏死过去?难道说千户大人竟然中了马上风?哎呀,那是太过辛苦才得的毛病,怪不得千户大人回来后,睡了那久。
他越想越歪,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公主面前议论此事。同时也错愕这公主倒是什么都敢说的。秋长风又恢复了苍白的脸色,微笑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云梦公主神色鄙夷,冷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秋大英雄从来只记得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风流韵事,如今早忘记如何误中美人计,被人追斩,狼狈入水的情形?”
秋长风眨眨眼睛,竟没有半分脸红,故作诧异道:“公主怎么知道我落水呢?我落水后……昏了过去,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云梦公主不想秋长风这般无赖,又气又恼道:“败类!早知道,本公主就不救你了。”
秋长风故作迷糊道:“公主救了我?我还一直以为是上师救的我,却不知公主怎么救的我?”
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你看起来聪明,其实也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我何必让你清楚?卫铁衣,我们走!”转身大踏步离去。
秋长风望了眼叶雨荷,见她转身离去时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不由得带分涩然地笑。
姚三思见云梦公主走远,忍不住道:“秋千户,公主说你误中什么美人计,被人追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似有些脸红,说道:“我们还要赶着去宁王府,有空再和你说。”姚三思见秋长风比兔子跑的还要快,追上去,不忘道:“可去宁王府的路上,还有工夫,秋千户,秦淮河上你被人追杀的事情,我们路上边走边说如何?”
云梦公主走过几条街巷,余怒未消,忍不住埋怨道:“叶雨荷,我早说过,这个秋长风是属狼的——中山狼,得志就猖狂那种。当初你为何不让我踢他两脚?”
心中却想,叶姐姐还说秋长风对我不错,其实大错特错。不知为何,我一听他说话,就心里来气。
叶雨荷神色淡漠,半晌才道:“踢这样的人,只怕脏了公主的脚。”
云梦公主转怒为笑道:“不错,我们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转望卫铁衣道:“就算卫千户,看起来都比秋长风强上许多。”
卫铁衣如铁的脸有些赫然,慌忙摇头道:“在下比不上秋千户的。”突然动念道:“公主,听人说,秦淮那晚,秋长风虽是锦衣卫,但对汉王殿下好像并不巴结。”
云梦公主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卫铁衣见云梦公主神色不屑,诺诺道:“我不想说什么。”
云梦公主扁扁嘴道:“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肯定是想说,我若能拉拢秋长风,说不定可利用他对付我二哥了。”
卫铁衣不语,但显然是默认的表情。云梦公主啐了一口道:“可凭秋长风,也配本公主示好吗?哼,不要多说了,去给宁王贺寿吧。”
卫铁衣心道,你不对秋长风示好,那晚为何主动前去秋长风的房间?虽是这么想,可终究不再多说。
云梦公主心中却满不是滋味,只是在想,本公主当初就顾全大局,想要拉拢秋长风,可他真的好歹不分,不知自爱,枉费本公主的好意。
不知为何,她心底深处,对秋长风上了秦淮画舫,始终耿耿于怀。方才不屑讥讽,倒有一大半是朝着那个缘由。越想越烦,只想早些赶到宁王府。
原来她和杨士奇等人探讨《日月歌》的内容,对其中的很多内容一知半解,对“龙归大海终有回”几句,根本不甚了然。云梦公主认定问题的关键是在金龙诀是什么东西,偏偏杨士奇、习兰亭也想不出究竟,杨士奇无意说了一句,《日月歌》起首的几句,是说太祖时的事情,要那个时候的人,才可能理解。
云梦公主知道父皇朱棣可能会知道,但这件事显然不好去问父皇。脑筋一转,突然想到宁王就在南京,而且寿辰将至。宁王知古通今,多半会明白这《日月歌》的秘密。一念及此,她立即想趁给宁王拜寿之机,询问此事,不想早上就碰到秋长风,闹得一肚子的郁闷。
正思索间,突然见前方巷口有几个乞丐正围着个小乞丐喝道:“你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
那小乞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脸好像多日没有洗过。被众乞丐围住,脸上带分愤然道:“什么规矩?”
为首那乞丐,歪带了草帽,更像是个混混,盯着那小乞丐道:“你不认识老子陈小二吗?在南京乞讨的人,都要先交点保护费给小二爷,这才能要饭。”
云梦公主听了哑然失笑,不想要饭的竟然还有这么多规矩。叶雨荷望见,脸上突然带了分异样,蹙起峨眉。
那小乞丐眼中冒出股怒火,叫道:“我不要饭。”他蓦地向前一冲,撞在陈小二的身上。陈小二猝不及防,被他撞个四脚朝天。那小乞丐冲出了包围,转身向云梦公主的方向跑来。
陈小二面子挂不住,喝道:“给我抓住他。”
那几个乞丐才冲过来,云梦公主喊道:“哪里的无赖,滚远点。”一个乞丐见呵斥的是个女人,并不畏惧,居然一拳挥来,叫道:“你又是哪里的……”
话未说完,拳头未至,那乞丐就被个钵大的拳头击中面门,倒飞了出去,鼻血长流。其余乞丐一见不好,呼哨声中,早就跑远。
卫铁衣收了拳头,退到一旁。云梦公主本一肚子的火气,见状心情大悦,笑道:“卫千户好本事。什么小二、小三的,见到本公主,都要滚得远远的。”转望那个小乞丐,笑道:“你过来……”
那小乞丐见卫铁衣这般神勇,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叶雨荷见了,心中陡然一凛,暗想一个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分明的眼眸。
云梦公主大咧咧道:“卫千户,给他几两银子。”卫铁衣立即掏出几两银子递过去。
不想那小乞丐反倒退后一步,嗄声道:“我不是乞丐。”他蓦地如同受到侮辱般,转身就要走。
卫铁衣、云梦公主一怔,想不到这小乞丐居然有这大的脾气。
那小乞丐才待举步,突然见一只玉白的手递过了两个肉包,“吃吧。这包子是我刚买来要吃的,不脏的。”
那小乞丐愣住,顺着那玉白的手望上去,就见到叶雨荷温柔、同情的一张脸。
叶雨荷素来都是神色冷漠,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对那小乞丐,竟然和蔼许多。她眼中,隐约带着分怅然追忆,知道有种人,注定不是乞丐的,因为他有骨气。
记得多年前,她就认识个像乞丐的孩子,那时她其实也是个孩子。可见到那像乞丐的孩子,宁可饿得奄奄一息,可也不去跪下乞讨,那孩子倔强的眼神,就已震撼她幼小的心,因此她不顾一切地用初绣着蝉儿、心爱的手帕,包着个洁白的馒头递给那孩子。
不是施舍,而是真心的帮助。
那时候的她就知道,那孩子以后绝不会是乞丐,可自那以后,她再没有见过那孩子。
不想多年后,她从眼前这孩子的目光中,竟然又读到了久违的倔强。
包子还散着肉香,那小乞丐喉结上下错动,显然也是饿了许久。他望着叶雨荷,眼中带分感谢,可他始终没有伸手出去。
叶雨荷满是诧异,不知道这小乞丐究竟想着什么。她自问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为何这小乞丐不肯接受她的帮助?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个声音道:“你不该给他肉包的。你给他个馒头,或者一碗素面,他都会要。”
那小乞丐闻言,脸色剧变,陡然一把推开了叶雨荷的手,向声音的相反方向跑去,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包子落地。众人错愕,向发声地看去。叶雨荷不用看,就知道秋长风来了,脸色一冷,寒声道:“秋千户这样的人,也懂别人的心思吗?”
秋长风缓步走过来,目光从地上的肉包扫过,不答反问道:“叶捕头随身都带着两个肉包子,难道早算定会遇到乞丐了?”
叶雨荷冷冷道:“我算不定。可我能算定有种人,一辈子高高在上、出没秦淮河上,始终不会明白贫贱中人的心思。”说罢转身离去。
云梦公主拍掌笑道:“叶姐姐可能算到随时会遇到恶狗,这才准备了两个肉包子。我还知道有种人比恶狗还可恶,就算乞丐见了,也要吓走的。”她快走几步,跟上了叶雨荷,同仇敌忾般。
秋长风立在那里,望着叶雨荷的背影,脸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缓缓蹲下来,捡起了那两个沾着尘土的包子,眼中突然带了分怅然,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呢?”
他慢慢剥去了包子略脏的外皮,吃了一口,眼中突然带了分思念。他沉湎往事中,因此虽感觉那小乞丐行为举止有些异样,却没有进一步追下去。
他不知道那小乞丐跑了许久,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去,脸色惊恐。
秋长风不过寻常的一句话,恁地把他吓得这般厉害?
发现没人跟上来,那小乞丐这才舒口气,抬头望去,见到前方是个寺庙,上书“般若寺”三字,脸色微变。
那般若寺名字虽气派,但看起来有些破落,但那小乞丐见了,神色激动,突然举步迈了进去。寺庙中香炉不燃,佛像沾尘,满是凄凉的景象,但那乞丐并不在意,他四下看看,见周围无人,神色中突然带分谨慎,走到香炉旁跪下。
旁人若是见了,不是奇怪,就会大笑,不解这乞丐入庙,为何不拜佛像,反跪香炉?
那乞丐跪在香炉旁,伸手入怀,掏出节黑炭,在香炉下的青砖上画了几笔。
他画的有星星,也有月亮,好像是孩童涂鸦般。可他画的时候,神色中带着肃然,亦带分愤然,等画完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才待起身,就听身后有人道:“你才来吗?”
那小乞丐不想身后有人,遽然一惊,但竟能跪住不动,脸上现出分激动,嗄声道:“天上龙王?”他这时候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很是奇怪。
他身后那人却是并不诧异,只是缓缓道:“天上龙王,地上人王。江云滔滔,唯我自狂。”
那小乞丐霍然起身,转身激动道:“你……”他话一出口,蓦地收声。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南京般若寺,就是要见一人,他从未想到会这快就见。他早在猜测对方究竟是谁,可亦未想到过,对方竟然是个和尚。
寺庙中有和尚,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那个和尚,穿着黑色的道衣、颇为年迈沧桑。那和尚虽是和尚,可小乞丐一眼望见,就感觉那人绝非修持的和尚。
和尚没有那么诡异、森然、杀气萦绕。那不像是个和尚,更像是个魔王,杀人如麻的魔王。
和尚正是姚广孝。
若是秋长风在此,多半也会大惊,实在不明白,堂堂的上师,天下的主持,为何突然出现在不起眼的寺庙中,等着一个乞丐?
宁王府前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朱门前,不时有人前来贺寿,热闹非常。
云梦公主带叶雨荷、卫铁衣前来,立即被管家迎了进去。宁王虽是威望极高,但云梦公主亦是来头不小,公主前来贺寿,谁又敢怠慢?
那管家将公主领进府中,过了养心堂,走回廊,过假山,向王府的后花园行去。
叶雨荷奇怪,忍不住低声道:“公主要见王爷,怎么会去后花园呢?”在她的想象中,公主王爷相见,总得在正式点的厅堂才对。
这时有丝竹管乐声传来,渐近渐响。
云梦公主闻言笑道:“叶姐姐想必一直没有见过我这十七叔吧。他和别的王爷不同的……”
公主未待说完,众人已过了潺潺流水上的木桥,绕过片郁郁青青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叶雨荷见了眼前的情形,略有发呆。
宁王府后花园居然少有的宽敞,其中早聚了百来人之多。花园一角,搭了个三层戏台,颇为华丽。戏台前,亦是搭着两层高台,支着挡雨的棚子,虽是简朴,但规模宏大。
入府的宾客,吃酒品茗,笑盈盈的欣赏着台上的优伶唱戏,倒是其乐融融。若不亲临其境,叶雨荷只以为来的是个戏院,哪里想到王府中会有这般场景。
云梦公主见叶雨荷诧异,解释道:“我这个十七叔,为人风流倜傥,行事不羁。”
说到这话时,忍不住想到秋长风,心中暗骂,秋长风那是下流。继续说道:“十七叔不但是个王爷,还是个大才子,不但是大才子,还是个戏曲大家呢。他最爱听戏唱戏和作曲。朱管家,十七叔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云梦公主最后一句话,却是对身边的王府管家说的。
朱管家赔笑道:“王爷最近做了《太和正音谱》,融戏曲史论和曲谱为一身,品评历来的戏曲大家,公主若是喜欢,可拿去看看。”
云梦公主摇头道:“我喜欢吃鸡蛋,可从不会去问鸡怎么养的。让我看什么正音谱,不是明珠暗投吗?”
朱管家赔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叶雨荷忍不住啧啧称奇。本来元朝时,做戏唱戏均被视为下九流的行当,为人轻贱,这种境况到了明朝时,亦没有太大的改变。想不到宁王朱权如此身份,竟不顾世俗的目光,投身其中,不由得对要见的宁王,多少带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