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三思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差点叫了起来。
楼梯口上来一青衣女子,面容略显憔悴,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见秋长风、姚三思望过来,那女子也走过来,在秋长风的对面坐下,看着姚三思惊得合不拢的嘴,那女子轻淡道:“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姚三思吃吃道:“叶捕头,这么巧?”
原来那女子正是叶雨荷。
叶雨荷秀眸转动,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当然知道不是巧了。”
秋长风皱起眉头道:“你不去追踪公主的下落,怎么会跟我到这里?”他当然知道不是巧合,叶雨荷肯定是跟踪他们来此,不由得有些佩服叶雨荷的跟踪之术。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低声道:“我仔细想了,上师去金山,是为了取金龙诀。叶欢、忍者到了金山,不单是为了报复,恐怕也是为了金龙诀。金龙诀再现,只怕就要天下大乱。”顿了下,不闻秋长风回答,叶雨荷只好继续道:“上师当然明白一切。他临死前,让你毁去什么夕照……上师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我断定,夕照和金龙诀之间,必定有种奇异的关联。上师让你毁了夕照,恐怕是和阻止金龙诀改命有关!”
姚三思恍然道:“抢去金龙诀的人定不会让秋大人这么做。”
叶雨荷点头道:“不错,忍者当然不会让秋千户毁去夕照。”
姚三思接道:“因此追踪忍者、毁去夕照、阻止金龙诀改命,本来都是相关的事情!”
叶雨荷如水的眸子只是盯着秋长风,想从秋长风脸上看出她的推断是否正确。可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着窗外,喃喃道:“好饿,难道还没人招呼吗?”
叶雨荷怔住,不知道秋长风到底什么心思。
窗外秋深,江南虽还是绿油油的景色,可有落叶知节,轻轻地随风落地,带着分无奈和萧瑟。
黄叶冷风中,有个乞丐模样的孩子抱着肩膀,正在路边望着酒楼,那小乞丐又黑又脏的样子,秋长风向下望去,看不清那乞丐的脸。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走来几人,大摇大摆地到了酒楼前,一人看那乞丐碍眼,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
为首那人是个胖子,隔着肚子望不到脚面,极为气派,浑身上下好像是金子做的一样。衣衫闪亮,手上戴个金戒指,耀人二目,一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金牙。见到那乞丐在旁,神色不满道:“这酒楼也是常熟数一数二的地方,门前怎么会有乞丐呢?”
说话间,那小乞丐低着头,缓步走向一旁。
那胖子的跟随见状,觉得不耐,挥拳要打,那小乞丐慌忙退让,一不留神绊在台阶上,摔了个跟头。
那胖子和跟随均是笑了起来。
小乞丐在地上,抬头看了那胖子几人一眼,眼中露出痛恨之意。可那胖子早就和那帮人进了酒楼。
这楼下发生的可说是小事,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似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叶雨荷也看到楼下的情形,想管的时候,乞丐已站远,那帮人也已入楼。她虽不平,但毕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更何况小乞丐没事,她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叶雨荷,旁人不要说去管,就算看都感觉有些麻木。偏偏秋长风对此看得津津有味,因为秋长风能看出这寻常小事的不寻常之处。
事事留心皆学问,处处分明断源根。
乾坤索两千多句口诀,看起来极为神秘,其实很多地方,不过是在归纳总结常人留意不到的细节。
就如入酒楼这个寻常的生活细节,乾坤索中亦有提及,“投店打尖看内外,车马九流势分明”。
这句话简单来解释,就是说住店吃饭前,要看看内外的环境,留心店外的车马和三教九流的态度。这句话听起来简单,但若真能运用纯熟的话,最少做个寻常的捕快已不是问题。
捕快并非每个人都如叶雨荷那样武技高强,大多不过是会点寻常的把式,维护日常百姓的安危罢了。若真有江洋大盗、武技高手出没,官捉贼还是贼拿官,那也是说不清的事情。
但合格的捕快必须得有件本事,那就是对周边三教九流的势力,酒楼、客栈的内外清楚熟悉,这才能均衡势力,维护地方平安,同时保自身没事。
秋长风不是捕快,但他远比捕快还要看得多。他选这家酒楼吃饭,绝不是只为填饱肚子,而是看中了这家酒楼的规模极大,酒楼前车华贵、马雄壮,出没的显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就是要找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要让人知道他在找,他用的是打草惊蛇、反客为主的计策。
他已起了杀机。
朱棣知道姚广孝死了,肯定会伤心、会愤怒、会有行动、会让一些人后悔,后悔为何做出这种事情。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虽未得朱棣吩咐,但他知道朱棣肯定会支持。
他行事不必等吩咐,因为朱棣早有旨,锦衣卫遇紧迫之事,可先斩后奏,事后无责。
他纵马奔驰的三天内,想了太多太多,他从未忘记上师的任务,也知道要实施这个任务,难度太大。
可他不会放弃,他入酒楼时,就在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这样的酒楼,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出没,自然厌恶乞丐在旁。酒楼能撑得起来,自然会依靠附近有势力的堂口,不时地孝敬。
这里接近长江入海口,最有势力的堂口,多半会和排教有关。
那些堂口既然收人钱财,当然与人消灾,会保证酒楼不会有闲杂人等出没。这无非是个势力范畴,环环相扣,秋长风早就知道。而那些经常出没的乞丐自然也知道,受到堂口势力的警告,也不会到这种酒楼乞讨。
那小乞丐竟然到这里乞讨,就说明他或者是个新入行的乞丐,或者不是个乞丐。秋长风更觉得那小乞丐不是乞丐,那小乞丐抬头望向那胖子时,终于让秋长风看到了脸。
秋长风那时候心头一震,从未想到过会遇到这个小乞丐。虽然他心中震惊,但还能保持平静。就在这时,有伙计招呼道:“雷三爷,这边请。”
秋长风扭头看向楼梯口,然后看到那金光闪闪的胖子上到楼内。胖子就是雷三爷。
见到楼上满是食客,雷三爷皱了下眉头,问道:“我今天反客为主,在这里摆宴宴请荣家的公子。不是说了,要包下这楼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那掌柜早迎出来,赔笑道:“雷三爷,你说包了晚宴,这不才晌午吗?”
雷三爷眉头一皱,喝道:“虽是晚宴,也不能马虎。现在早就应该准备,你们还在做生意,是不是不把我的金子放在眼中?”
那掌柜的赔笑道:“我们哪敢。”
雷三爷一瞪眼道:“那还不将这些人轰出去。他们的饭钱,我给双倍。”
那掌柜的很是为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食客中大多是商贾,讲求和气生财,倒少惹事之辈。有些人怕事,见到雷三爷这般威风,悄然起身离去。有些人虽是极为不满,皱起了眉头,但一时间搞不懂雷三爷的来历,也不想出头和雷三爷作对。
秋长风望着那雷三爷,嘴角突然带了分微笑,对叶雨荷道:“我知道你想和我联手破案,去救公主……但你根本没有头绪,所以你只能跟着我。”
叶雨荷沉默片刻,点头道:“是。”转瞬期待中带分恳请道:“秋长风,我希望和你……一起。这些困难,我们一起分担,好吗?”
秋长风眼眸一亮,却垂下头道:“你要和我联手,其实也行。但你要先帮我办件事——很简单的事情,事情若成,我们就可一起行事。”
叶雨荷精神一振,立即道:“你说。”
秋长风望着那雷三爷,正逢那雷三爷也望过来。
雷三爷见到这寒酸的小子还在那儿大摇大摆地坐着,心中不耐,正要让人将这人丢下去,就听到秋长风道:“我看这雷三爷很不顺眼。你帮我打他一个耳光如何?”
众人骇了一跳。
秋长风说话声音虽不大,可楼上倒有大半的人听得清楚,听清楚了还有些不信,不信这个寻常寒酸的小子竟比雷三爷还猖狂。
秋长风看雷三爷不顺眼,要打雷三爷一个耳光?
叶雨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出手。她出不了手。秋长风有原则,她何尝没有?
她没有秋长风明察秋毫的眼,但也看得出这个雷三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雷三爷虽嚣张,他手下也该打,但无缘无故去打雷三爷一记耳光的事情,叶雨荷不要说去做,她想都没想过。
秋长风瞥见叶雨荷为难的脸色,很是失望道:“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成,我若带着你,除了连累我外,还有什么用?机会只有一次,你若不打,就不要碍我行事,不如早些走吧。”
叶雨荷握拳,不等开口,姚三思不平道:“这个……事情,说不通的。”
秋长风道:“你错了,无论是否说得通,既然跟我走,就要信我。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拘泥小节,不肯去做,我又如何指望你在紧要关头信我?”
姚三思微愕,琢磨着秋长风说的话,竟觉其中大有深意。
叶雨荷心中一动,可不待行动,就有两人到了秋长风的面前,一人脸上有个绿豆大小的黑痣,容貌凶悍,另外一人个头魁梧,满脸横肉。
那满脸横肉的伸手一指,几乎要指到秋长风的鼻尖上,喝道:“你有胆,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人正是雷三爷的手下,也是方才赶走小乞丐的那人。
秋长风看着那人,嘴角带分哂笑道:“原来你耳朵不好用,那我就再说一遍。”他陡然提高了声调,大声道:“我说看着雷三爷不顺眼,想要身边这姑娘帮忙,打他一耳光!”
他声音极大,这下连聋子都听得到。
雷三爷金光满面的脸,都气得发绿,那满脸横肉的人不待雷三爷吩咐,暴喝一声,一巴掌向秋长风脸上抽去。
秋长风动也不动。
眼看那巴掌就要到了秋长风脸上,陡然间变向,一下击在桌案之上。砰的大响,桌案震颤。
众人见了,大是奇怪,不知道那人为何事到临头,突然拿桌子撒气。
雷三爷也是一脸诧异,喝道:“你做什么?”
那满脸横肉的手下以手捧腕,也是迷惑不解。他一掌击出,本来酒坛子都能打破,可陡然间肘部一麻,手臂不受控制地变向,正迟疑时,就听到叶雨荷冷冷道:“有仆如此凶恶,想必主子也不是好的。好,我就为你打他一耳光。”
说话间,叶雨荷拎起包袱,向那雷三爷走去。
叶雨荷本不想出手,听秋长风话有深意,心中微动,在恶仆出手之际,伸手点了那恶仆手臂的麻筋,这才让那恶仆一掌打在桌子上。
她运剑如电,全仗手腕灵活,出手之快,自然不言而喻,在场众人,除了秋长风外,竟没有人看到她出手。
可这刻她公然说要打雷三爷一耳光,虽未出手,雷三爷金脸就变成了茄子一样涨紫,怒道:“反了,反了。”
早有手下冲出去,就要拦住叶雨荷,不想眼前一花,叶雨荷倏然就到了雷三爷的面前,一抬手,就给了雷三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后,叶雨荷又退回到桌案旁。
很多人竟没看到她如何出手,但都清楚地看到了雷三爷脸上,有着五道红印,印痕纤纤。
众人呆若木鸡,就连雷三爷和手下都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叶雨荷一掌得手,低声对秋长风道:“好了,打也打了,你现在总该把用意对我说说了吧?”
秋长风大笑道:“什么用意?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不想自己动手罢了。你不感觉打了这一巴掌,心中舒服了很多?”
叶雨荷一怔,她和秋长风呆在一起久了,开始时,总是对他做事风格不解。但事后想想,总觉得秋长风行事自有深意。本以为这次亦是如此,不想秋长风居然这般解释。
她此时感觉自己身为捕快,行事竟如此荒唐。可打都打了,还能如何?
秋长风已然起身道:“我看这饭肯定吃不下去了。这事情是你做的,如何摆平,看你的本事了。”
他说话的工夫,走下了酒楼,叶雨荷又惊又气,才待追去,就见到雷三爷的几个手下挡在了她的面前。
雷三爷恼羞成怒,大喊道:“哪里来的泼妇,居然敢打大爷,给我……”话未说完,额头上的汗就流了下来。
那些手下虽凶,但没有一人敢动,各个眼中露出了惊怖之意。只因为他们看到有锐利的剑尖,正指在雷三爷的咽喉处。
雷三爷喉结上下窜动,只感觉阵阵凉意从剑尖传来,他手下人虽多,可却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叶雨荷的长剑,“好汉——不,姑娘饶命……”
锵的声响,长剑回鞘,叶雨荷再看了众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她虽不再说一句话,可意思谁都很明白。
在场众人只感觉喉结错动,嗓子发干,直到叶雨荷下楼后,都还未回过神来。
叶雨荷又气又急,只以为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诚意,要借雷三爷这帮人困住自己,可下了楼后,才发现秋长风就在马前等候。
走过去,故作冷淡道:“秋长风,你也太过无趣。雷三爷或许嚣张些,但你似乎也过分了些。”
秋长风笑了,“打他的可不是我。”见叶雨荷秀眉蹙起,秋长风终于收敛笑容道:“他若只是嚣张,我并不理会。可他竟为一己之欲,对其余人不利,我若不见到也还算了,既然见到,就不能不管!更何况……”想说什么,终于忍住道:“你通过了我的考核,一起吧。”
叶雨荷精神一振,无论如何,秋长风总算答应和她一起行事了。她就算有些许不满,也早烟消云散。
姚三思一旁道:“大人,我们打了这个雷三爷,只怕会有麻烦。我们虽不怕麻烦,可正事要紧……是不是现在就走?”
秋长风意味深长道:“我现在做的就是正事。”见姚三思诧异不解,秋长风望了酒楼一眼,说道:“饭没吃成,不过可去客栈了。”
他当先领路,找了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那伙计迎上来,巴结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秋长风道:“我吃面。”坐在前堂吃饭的地方,一口气说道:“四碗面,一碗牛杂面,多加牛杂,还要一碗红烧排骨面,只要炖得浓些就好,还有一碗,上好的素面。”加重口气道:“记得,不要一点油星儿!”等了片刻,似乎瞥了叶雨荷一眼,说道:“再来一碗冬菇火腿面,冬菇最好是北方产的,火腿一定要金华的。”
姚三思听得口水都下来了,他跟秋长风这么久,没想到秋长风还这么会吃。
叶雨荷初时听到秋长风点面竟然如此繁琐,很是不耐,待听到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