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干劲正足,到书架上拿了五线谱纸,一边享用哈密瓜一边把路上的想法细化了付诸纸面。写写改改之间时间过得飞快,等到他终于满意,时钟已经指向了晚上10点。
哈密瓜被江枫在不知不觉中消灭光了。他拿着盘子到厨房去洗碗时,才想起自己其实没吃晚饭。水果不能当饱,专心编曲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下子一回过神,肚子也开始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
可是临睡前吃东西的话,明摆着是要往身上贴膘的。病了一个多星期每天卧床不起,江枫好不容易练到初具规模的身材又有些松弛的趋势,这让他每次照镜子都会自我厌弃半天。所以,尽管夜宵的诱惑是巨大的,他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忍住。
这一番小小的心理斗争大概只花了三秒钟不到。盘子没什么污渍稍微冲个水就干净如新,他正要抬手去关水,竟有一股极其尖锐的耳鸣猛地响了起来。
“唔——”
耳鸣如同有其实体,像两把锥子那样狠狠扎入他的脑中,而且还在不断刺向更深的地方,在他脑袋里翻扰、搅动。那一瞬间江枫只觉得视野中一片暗房般的昏暗血红,世界开始飞速地扭曲旋转,原本最平常不过的家具静物,现在都狰狞了面孔,向他袭来。
手中的盘子落在水池里碎成几片,但他一点都没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头痛得像要裂开,搭在水龙头上的手指不听使唤,痉挛之中反而将水喉开大,猛然喷出来的水溅了他一身一脸。
而后,胸口的怪物终于醒了,以一种江枫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烈方式拼命翻腾起来,动作迅速而毫无规律,简直就像是生物本能感受到了危险时慌不择路的逃窜。
水龙有如利刃,在江枫体内反复割过,所带来的剧痛沿着神经蔓延到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痛苦地弯下腰,手指紧紧扣住水池的边缘,试了几次才艰难地吸入一大口气。
人体在过度剧痛之下的休克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然而这一次,疼痛早就超过了休克或昏迷的限度,江枫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失去意识,神智始终是清醒的。这让水龙的动作成了一场漫长无止境的酷刑。他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躯体和四肢的存在,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锥心蚀骨的疼。
江枫靠着水池的边缘慢慢滑下去,在冰冷的地砖上蜷缩起身体,紧闭着眼睛祈祷这场酷刑能够尽快结束。如影随形的耳鸣声比疼痛还会更快地磨尽人的意志,没由来的深重恐惧让他全身都止不住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声音划破了吞噬一切的耳鸣,在他脑中响起,轻快,富有磁性,还带着点戏谑的味道。
——是颗直径三公分的黑珍珠,据说原本是清朝皇宫里的东西。
……定水珠……贺总?
——你这么穿真的特性感,阳光热血斯文禁_欲,听我的,上台那天也穿这套!
……我……
——试过了,比及格线高得多,我打85分。
——总算有点年轻偶像阳光正面的样子了。
——最近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都会变得很不正常,就好像有股火一直堵在胸口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的。
——小枫,对你来说,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接下来的加演曲目,这首《Finale》,我想请一位嘉宾与我共同完成。这个人是我非常重要的伙伴,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让我十分钦佩和敬重。
——如果是呢?
如果是呢……
疼痛仍在持续着,或许是江枫慢慢适应了这种痛楚,耳鸣也稍减弱了些。终于找回肢体的感官,他才发现全身几乎被虚汗湿透了,地板上冰冷的寒气涌上来,让他冷得牙齿直打架。口中一片腥甜的味道,不知是无意识中疼得咬破了嘴唇,还是被水龙动作激得血气上涌。
他有些吃力地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拨通了贺景临的电话。
“喂,小枫?”
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江枫疼得最重那阵子都一直强忍着没掉下的眼泪,竟一瞬间涌了出来。他的嘴唇抖得厉害,最终也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吸了两口气,听起来就像是两声抽噎。
“……小枫,怎么了?你在哭吗?”
被贺景临这么一问,江枫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他用手背捂住嘴巴,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腹诽:麻蛋哭怎么了,实在太TM疼了啊……
电话在贺景临那边听来就是从头到尾的沉默。男人停顿了一会,略微急切地说道:“……你等我一下,我现在过去找你。”
江枫擎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贺景临……你现在要是过来,我们大概就真的完了。”
第27章 【选秀】(十)
那是江枫第一次叫贺景临的名字。声音仍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气息浑浊,听着让人无比揪心。
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
一切的感官都被痛觉霸占,全世界都离他而去的时候,大脑中浮现出来的,是这个人的声音。第一次也是这样。第二次也是这样。这个人的声音就像一道光,总能驱散黑暗,摒除一切业障。
起初江枫以为这是定水珠的作用。他邀请贺景临晨跑,尽可能多地跟贺景临在一起,也是为了以定水珠辐射出的力量来压制体内的怪物。
可这一次他却发现并非如此。并不是因为定水珠,并不是因为贺景临有能力为他免除痛苦。
只是,在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的时候,在最绝望的时候,想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想得到这个人的安慰。仅此而已。
寻找破除水龙的方法,和内心深处对一个人的归属感,要把这两件事混淆在一起他做不到。如果利用贺景临对他的真诚来求得现时的安逸,他会愧疚得再也没办法面对这个人。
他想接受这份感情。绝不是贪图贺景临的定水珠,而是因为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更加模糊、却也更加纯粹的东西。江枫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抓到了一个边儿,可是现在屈服于定水珠的诱惑的话,这些可贵的情绪又会离他远去。
所以,不能见面。不能认输。
电话对面男人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枫……你这句话,我可以当成是说,如果我现在不过去,你就会答应跟我在一起吗?”
江枫愣了一下,随即因为突如其来的惊诧呛了一口,重重地咳了几声。等他终于缓过气来,脸颊已经被_干咳激得微有些泛红。
“……就是字面意思啊,你难道听不懂吗?”他嘟哝道。电话另一边传来贺景临爽朗的笑声,反而让他的脸更加烧得发烫。
“好好,我不过去。你打电话过来,不是专程对我说这件事吧?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江枫憋着气不吱声,半天才小声说:“……我想听你的声音。你唱歌给我听吧。”
“嗯,”贺景临并没对江枫没头没尾的要求表示任何意外,接着又问道:“想听什么歌?”
“……啰嗦死了,随便你。”
贺景临又轻笑起来,略想了一会,“我记得我小时候如果晚上睡不着,有位保姆阿姨就会唱这首歌给我听。说来奇怪,到现在那位阿姨叫什么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但是这首歌却记得特别清楚。”
一直从事幕后工作,贺景临真正演唱歌曲的经验并不多,远比不上江枫唱功精湛。他似乎也在为唱歌给江枫听这件事感到紧张,连清了几次嗓子,轻声哼唱出来的,是一段特别简单直白的旋律。
民国时期的一代宗师黄自先生作曲,一直传唱了几代人的唯美童谣,《西风的话》。
去年我回去,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记得,池里菏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贺景临的嗓音条件其实算不得好,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评价,他的演唱是非常粗糙的。然而歌唱作为音乐的一种形式,最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不像器乐对技艺有极高的要求,会把绝大多数的人拒之门外。任何人只要想要唱,只要饱含深情,都能够唱出一首好歌。
低沉的嗓音反复哼唱着婉转的旋律,轻柔得近乎耳语,犹如在爱人身边娓娓道来的情话。充满童趣的歌词让江枫也不由得唇角微微扬起,温柔的声线慢慢纾解了头痛,连胸口躁动的怪物都逐渐安分下来。
疼痛一旦缓解,所引起的巨大疲惫很快就变得明显。江枫倒在地上,只觉一阵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把手机放在耳边继续听贺景临唱歌,含混地说了一句:“好听……”
《西风的话》全曲不过一分钟不到,贺景临唱了几遍才停下,“……小枫,以后别再叫我‘贺总’了,就叫名字好吗?”
他等了很久都没得到江枫的回答,直到听见电话里传来清淡绵长的呼吸声,才知道江枫已经睡着了。
那晚江枫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把他抱到床上,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而后轻柔而深情地反复亲吻着他的手背,几乎像是至高的崇拜。
他梦见那个人坐在床边,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满是宠溺,却也带了一丝寂寞。
第二天江枫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阳光透过白色碎花的窗帘照在床边,留下一个温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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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约如期而至。这一次不如上次见面随意,《祈愿》整个制作班底全员到场,在星宇的录音棚试音决定嘉宾人选究竟是谁。
吴欣这次一改少女风的装扮,暗红色的蝙蝠衫颇显出一种成熟大气的气质,白色铅笔裤除了绝佳地衬出腿部纤细修长的线条以外,还多增加了几分果敢。
江枫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心里对吴欣虽然还是种避而远之的态度,一开始见面时那种反感却少了很多。这次见吴欣风格大变,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两人握手时吴欣还异常高傲地挑了挑眉,视线充满火药味。
“哟,帅哥,这两周过得还好?”
江枫心想好像除了水龙疯狂发作那一次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能力,如果她连水龙的活动情况都能够探知的话,这句话就是在问他有没有为当时拒绝了交易导致自讨苦吃而后悔。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只是平淡地朝吴欣微笑了一下,答道:“多谢关心,我很好。”
第28章 【选秀】(十一)
路瑶作为一代歌后,最打动人的地方是她空灵如天籁般的声音。她的演唱风格极为传统,绝大部分歌曲都是节奏舒展的慢速抒情歌曲,纯净,细腻,沁人心脾。
她结婚之后旋即隐退,不再涉足娱乐圈事务,偶尔在媒体前露面也是与同样热心公益的丈夫一起参加慈善活动。前年传出她怀孕的消息,无数歌迷都送上了最真诚的祝福。
然而怀胎十月,那个在无数人美好的期盼中降生的孩子,出产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丧子的打击对歌后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她消沉了整整一年,其间两次企图自杀,多亏丈夫悉心的守护和歌迷们不离不弃的安慰,才终于从抑郁中恢复过来。一辈子都在唱歌的歌后想找一种方式纪念这个不曾与自己谋面的孩子,这样才有了这张概念专辑的企划。
概念专辑的形式在华语歌坛还是新鲜事物。这张《祈愿》中十二首歌的歌词,都是围绕“生死”这个主题写就。如果把十二首歌连起来看做一个整体,就会发现,这张专辑讲述了早夭的孩子在人间与幽冥夹缝中的一场旅行。
也是为了突出这个主题,歌曲中不仅有演唱,还插入了不少的念白。邀请歌坛新人作嘉宾,正是作为专辑中这位主人公的象征。
因此,嘉宾虽然只占一首歌的分量,却可说是这张专辑的灵魂。专辑最终是好是坏,基调如何,都取决于嘉宾的表现。相应地,如果能够在这个嘉宾的位置上表现出色,绝对会借着路瑶的名气一炮走红。
不怪当时贺声宇挑嘉宾人选挑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这天上午,全体制作人员和路瑶本人都在控制室落座。试音先从吴欣开始。
因为吴欣之前已经试过几次了,歌路和嗓音条件大家都已经很熟悉,大部分人也非常认同由吴欣来担任嘉宾,对半路杀出来的江枫并没抱太多的期待。
江枫却是第一次听到吴欣演唱这首歌。
之前他为了知己知彼也听过一些吴欣的歌曲。吴欣是演古装偶像剧出道的,出了几张专辑都是偶像剧相关的主题歌,歌曲大多走的口水歌路线,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基本不需要唱功这种东西。江枫只能听出她的演唱有一定功底,至于她自己的歌路或是声音条件,这些歌曲展现的都不多。
这一次的这首《Finale》,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遵循路瑶的歌路所写的慢板情歌,和路瑶其他的歌曲一样,在考验唱功的同时,也能够将歌手的声音特质完全发挥出来。
那时江枫在控制室里,听着吴欣的演唱,第一感觉就是——
跟路瑶太像了!
当年路瑶的歌曲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很可能吴欣最初练习唱歌,就是从模仿路瑶开始的。她虽然不是音乐学院专业学习声乐,但显然也受过系统的声乐训练。现在她从模仿开始细细打磨过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比路瑶本人更加空灵飘逸。用一句话说,非常美。
真的怪不得贺声宇这样挑剔的人会选中吴欣作嘉宾。不仅唱功足够驾驭这首歌,风格和嗓音上与路瑶的交相呼应,也能够给整张专辑带来和谐脱俗的效果。
慢歌要比快歌难得多。一位歌手对慢歌的处理,往往最能看出她的本性。听完吴欣的演唱,江枫好半天都处在讶异中没反应过来。这样的细腻程度,对于一个由演电视剧出道的新人而言,着实太过惊艳了。他的心里甚至对吴欣萌生了一小股崇拜之情。
在场的制作团队显然对吴欣的表现非常满意,路瑶本人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作曲家还频频点头,表示吴欣对乐曲的演绎非常符合专辑的理念。
只有贺家两兄弟是副跟大气氛格格不入的样子。贺景临坐在控制室前排最靠边的位置,端正地坐着一言不发,既没表现出赞许或满意,也没刻意板着脸,就是标准的面无表情。
而贺声宇则明目张胆地隔着两排座椅回头看江枫,高调地笑着,朝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一时间江枫好像觉得额角有滴汗流下来——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跟贺声宇已经熟到了会被这个人加油的程度……
吴欣演唱结束之后,只稍微休息了一会就轮到江枫上场。江枫站在录音棚里,对着立麦和一扇玻璃窗后面坐在控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