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瞧了她半响,忽然一笑,拉住她的手就往门外走,她正欲疾呼,就见他眉峰一挑,半勾着嘴角问道:“想不想出宫去看庙会?”
她泼天的气势顿时萎了下来,也不管之前是不是正在与他撕破脸皮,立刻认怂地由他拉着走。
出宫啊!这辈子长这么大她就没出过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天知道她有多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本《帝京杂记》都快给她翻烂了,天桥下面的杂耍、知味居的砂锅涮肉、博望斋的名人字画、雨花楼的酱牛肉都在她梦里想了千把遍,甚至是那些暗巷妓寮所在之地她都想去看一看。可她不急,出宫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只要…
她躲在斗篷下,小心翼翼跟着他亦步亦趋,月夜下的皇城寂静而又诡异,沿途偶有侍卫看见他们一行两人于宫内穿梭,要上前盘查,看见薛审亮出的腰牌立刻退避三舍。
她侧首望过去,薛审一身石青色锦袍被吹得瑟瑟作响,面容沉静,指节修长的手提着灯,柔和的光芒淡化了他眉眼间的锐利,俊美得不似凡人。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才学,原该被父母呵护宠爱着,怎么跑到这种风刀霜剑、尔虞我诈的牢狱?她这样想着,不由得话已出口:
“你为什么要进宫?”
?
☆、姜忱
? “你为什么要进宫?”
薛审提灯的手紧了紧,风轻云淡地说道:“自然是走投无路了才入的宫!”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他们舍得?”
“不舍得又怎样,人逼到绝境总要想法子生存下去!”
她还想细问,就被他手所指向的地方给吸引了目光,那里人影绰绰,灯火如昼,是她从没见过的红尘俗世,她眼中一亮,娇呼一声,朝那处奔过去。她跑出几步,见身后未有响动,回头一看薛审依然持灯静静矗立在宫门,眼底沉沉,不动如山,她立刻掉头跑到他身边,拉过他。
“别磨蹭!”
历朝皇帝信奉佛教,全国各处都建有不少寺庙,京城里面更是香火不绝,而隆福寺是朝廷敕建的香火院,也是著名的大庙会,往来人群如织,杂耍摊贩们更是沿街摆了一路。
刘璃头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所,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一会摸摸舞龙舞狮的脑袋,一会去摊子上拿着面具戴着玩,左手还支着串糖葫芦,右手已经伸出去捞灌肠了,薛审跟在她身后不仅大包小包地提着,更是个移动钱袋,任劳任怨得完全没有堂堂厂督的威仪。
刘璃后来是被一阵香味吸引地停下兴奋脚步的,那是从街边支起的一个馄饨摊子里冒出来的,虽然她已经半饱,但是耐不住香气实在逼人,于是一屁股坐下去,叫了碗馄饨,又回头问道:“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哪里还有薛审的影子!她东奔西跑地,从摊子上拿了东西就走,薛审忙着善后,转头就没了她的踪影。
她刚想去找他,那碗馄饨就摆到了她面前,抬起的屁股就又坐了下去,她舀起一个往嘴里送,反正他会过来找她,还不如乖乖坐在这等!
一碗馄饨很快见了底,她心满意足地坐在那支着手看热闹,老板见她吃完了也不走,走过来笑呵呵的伸出手:“十文钱!”
她这辈子最缺的就是钱,最不需要的也是钱,所以当她支支吾吾缩手缩脚时,阅人无数的老板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没钱的货。
“小姑娘家家的,想吃白食?”
她脸上烧得慌,低头细声说道:“我跟家人走散了,钱在他身上,他会过来寻我的,你再等等就好!”
老板见她这幅软弱可欺的样子,越发底气足起来,正欲呵斥,忽然眼前出现一吊钱,持钱之人一身飞鱼服,浓眉大眼,气势逼人。
京畿卫!他慌得连忙作揖:“既然是大人的家眷,这点小钱便不用了!”
“少废话!给你就拿着!”那人绕过老板,举步欲走,刘璃便急忙从馄饨摊子上奔出。
民间话本她没少看,这赫然就是英雄救美的桥段啊,她要是不上道那这么多年的书也是白看了。
“英雄留步!”
姜忱因今夜手下两个小旗告假,便自己担了庙会巡视之职,那一吊钱也不过顺手为之,眼见这个小姑娘巴巴的,亮若繁星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一口一个英雄,不禁挠挠头,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刘璃眉开眼笑,连这词都跟话本里的一模一样,于是她扭捏着身子,细着嗓音说道:“那英雄府上在哪?改日小女子好登门拜访!”
姜忱有些啼笑皆非,这小姑娘为了一吊钱有些郑重过头了,他摸摸鼻子,仍旧温言问道:“姑娘独自一人吗?”
“我与家人走散了!”
“那姑娘府上在哪?在下送你回去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闹市也不安全!”
她踮起脚往人群里看过去,还是没有发现薛审的身影,又看看他那一身官员制式的服装,也不敢说自己就住皇宫,只说家在东安门附近,反正东厂就在那,到了那还怕找不到薛审。
东安门离隆福寺不远,他在后面静静走着,就见前头姑娘蹦蹦哒哒的,边走边踢着路边野草,完全不是刚刚那副羞怯怯的样子,他举起袖子,这一趟巡视下来,早就汗流浃背,额头上也是汗珠点点,忽然衣袖一紧,一面帕子递了过来。
“这…于礼不合!多谢姑娘好意!”他推辞道。
刘璃却大咧咧往他手中一塞:“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这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人啊!他觉得这姑娘甚是有意思,看她那衣着打扮,精精致致的,可说出来的话不像个大家闺秀,倒像是跑江湖卖艺的!
“姑娘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
“家中几口人?”
“三个!”她答得干脆,又歪头去看他:“你是查户籍的吗?”
“职业习惯,职业习惯!”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像咱们京畿卫,护卫皇城,平日里巡查缉捕的,碰到人总免不了要多问两句!”
她一下来了兴趣:“那你有没有抓过什么飞天大盗?采花贼?杀人狂魔?”
夜深人静,他被她每说出一个词眼中就越来越盛的光芒给刺得倒退一步,不由得苦笑道:“姑娘,你这口味忒重了点!”
“别一口一个姑娘了,你叫我阿璃吧!”她眼中光芒一暗,闷声说道:“你不知道呀,我被关在家里,很难得才出来一趟,什么都不懂,所以才会闹出这些笑话!”
他暗自怪自己多嘴,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抓耳挠腮了半天,开始自顾自地说着巡视时发生的趣事,他性子爽朗,又说得活灵活现,不一会就逗得刘璃乐不可支。
“城内有两家自幼订了亲,女富男贫,男方恐其赖婚,某日率人抢女,结果不小心把小姨子给背了出去,女家的人追在后面大声喊:抢错人了!这时候背上小姨子却说…”他故意拉长声音,只拿眼去瞟刘璃。
“说什么?”她急哄哄地拉着姜忱袖子,一蹦三高。
“阿璃!”夜风中,清洌的声音冷冷传来。
她愣愣地回头,就见薛审于身后数步之外,夜色溶溶,月映万川,他的衣角晕开了一抹霜白,脸却融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有声更鼓声回荡,这一声声似是敲在她心头,她带着点雀跃,又有些心虚,向他跑去。
她赶在他发怒前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
他淡淡瞥了眼不远外的姜忱,牵起她,神色淡然:“回去吧!”
“等等!”
薛审手中忽然一空,刘璃已经跑向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咧嘴一笑:“姜忱!”
“我要回去了,改日我再来找你,到时你再告诉我那小姨子说了些什么!”她冲他笑笑,转身踩着这一地月光翩然离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无踪,姜忱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展开那面帕子,一角绣着朵小小的梨花。
“阿梨?”他握紧帕子,半响又傻愣愣地笑了起来。
回宫的路上,薛审一直无言,只寒着张脸,他步子迈得大,人又高,刘璃在后面怎么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气喘吁吁地一屁股蹲在路边:“我走不动了!”
他背对她,腰杆挺得笔直:“我瞧着公主刚刚倒是玩得很尽兴嘛!”
“你…生气啦?”她无奈地捶捶腿:“是我不对,不该乱跑,你找了我很久吧?”
他动了动,终于转过身来,面色有些不悦:“你为什么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她驳得极快:“我没有跟不认识的人走啊,他叫姜忱,隶属京畿卫,是个总旗,帮我出了馄饨钱,还好心好意送我回去,你看,这世道还是好人多!”
“要不要我帮你去打听打听他是否婚配?”他问得极轻柔,眼睛却是危险的眯了眯,刘璃心中咯噔一下,笑着打着哈哈:“我有你跟崔姑姑就够了!”
他勾勾唇,霍然蹲下,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月朗风清,桂香阵阵,她两条细腿就这么晃荡着,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薛审,谢谢你今晚带我出来!”
回到仁寿宫,那只琉璃簪还静静搁在桌子上,她咬咬唇,对着铜镜轻轻插入发髻中,黄澄澄的镜子里映出一位一脸喜意的姑娘,高高的发髻,小小的脸,双颊酡红,笑得见牙不见眼。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前事太美好,才会陪衬出后来的惨不忍睹。
再亲近的人一朝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而她注定此身,此生皆寂寥。
?
☆、旧情
? 薛审从文渊阁回来,普一进门,赵初年便迎了上来。
“督主,端本宫娘娘派人请您过去一趟!”
他皱眉,天已渐暮,此时再进宫免不了又得挨到月上中天才能回来。
“何事?”
“只说是与先太子有关的!”
他沉思一会,抿了抿唇,尚未来得及换衣,便又匆匆往端本宫而去。
红烛摇曳,轻纱飞舞,侍女将他送进殿后便全数退了出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鲜艳幽箐的错金博山炉,用的是西域进贡的香料,香气浓烈馥郁,不多,一小盒全给了端本宫。金丝楠木桌上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珊瑚树相映生辉,西洋运来的瓷器、南海产的鲛绡纱随处可见,整个大庆朝最好的东西都在这了。
水晶珠帘后一点响动,他循声望过去,却很快低下头。
昔日太子妃杜蘅正一身红袍,纱不纱丝不丝的,领口微露,款款向他走来,娇若海棠艳似芍药的一张脸上,闪过几丝幽怨。
“三请五催地也不来,督主如今好大的架子呀!”
他恭恭敬敬行礼:“娘娘安康!”
杜蘅呲笑一声,烟眉露目扫向他:“什么娘娘?以前好歹还是个太子妃,如今连个正经称号都没了,成日躲在端本宫里,跟个丧家之犬似的!”
他侧身,躲过她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陛下对娘娘还是很上心的,娘娘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好东西也是紧着我先,可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夫婿远在万里,娘家毁于战火,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就连督主你…”她眼波一转,幽幽叹道:“秋扇见捐啊…”
他直起身子,冷冷道:“内府事多,娘娘若无要紧事,奴婢便回了。”
“怎么?急着去服侍我那小姑子?看来拜倒在督主高超手段下的不只我一人啊!”
薛审面带冷意,黝黑深邃的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娘娘请自重!”
“自重?”,杜蘅凄然一笑:“当初督主爬上我那沉香木拔步床的时候怎么不说自重?”
他身子一僵,握紧拳头不语。
“原来男人没有那东西,一样可以让女人舒服,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督主让我这枯木逢了回春!”芊芊素手点在他胸膛上,一路流连而下,近到小腹时被他一把荡开,她啧啧撇嘴:“哟!生气了?”
他半眼都不想再看她,只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她,抽身便往门外走去。
“薛审,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赔上了全家人的性命来助你成事,你却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别想丢下我去逍遥快活!”,她追着他的脚步,跑到殿门时却被侍女、太监们拦住,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呜呜哭道:“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了…”
他快步出了端本宫,又折返几步,对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说道:“看紧点,不准她踏出一步!”
“是!”
他眼神滑过身上的深紫曳撒,一阵厌恶,狠狠脱下来,扔到那小太监怀里:“烧了它!”
那小太监吓得腿直打哆嗦,抱着司礼监掌印的官服放也不是扔也不是,看得薛审心头越发郁燥,劈手夺过来,手中灌劲,嗤得一响,绣着金线的曳撒顿时裂成两半,他冷冷瞥了眼那快吓哭的小太监,施施而行。
包括司礼监在内的内监所都设在北安门内,呈品字状拱绕着紫禁城,司礼监便位于内监所正中之处,又被其他十一监众星拱月围绕着。自他来了以后,除了一个秉笔太监,其他的太监都被他遣到别的监室去了,前任掌印王英留下来的那套拍须溜马乱认干爹干爷爷的规矩彻底破除,他自己带来的东厂队伍全是从风里雨里走过来的,废话从不多说半句,各人都是凭本事说话,也因东厂之人平日里冷酷狠肃惯了,进驻内宫后,唬得内监众人都恨不得绕着司礼监走,生怕一不小心撞上来。
可是偏偏就是有人不长眼,这日薛审一行人方从北安门进入内监所,拐角时就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颤颤巍巍递上来一物件。
那是一枚玉佩,正面刻着花瓶,背面是两只鹌鹑,在鹌鹑之间还有一丝裂纹,不细看的话根本注意不到,那是他五岁那年失手跌到地上磕出来的痕迹。
这枚寓意平平安安的玉佩此刻重回他手,他却只是往上抛了抛,又在手中掂了掂,这才笑着对跪倒在地之人说道:“朱公公,这是何故啊?”
朱必达后背冷汗涔涔,恨不得将头磕进地缝里,之前仗着是王英的干儿子,料想薛审即便是东厂厂督也要给他干爹几分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