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境殷实如贺公子者。即便不事生产,每日谈玄论道,子女一样享尽荣华,而且子女长成后。还能继续谈玄论道,可农家若只求天理,不事生产,不说讨不讨得到老婆、会不会绝后。单是没人种粮,你我吃什么?连吃都吃不上,饿都饿死了。还求什么天理?”
说到这,连张华章都忍不住面色微变,他没想到,邱言简单问了句“吃不吃饭”,竟能衍生出这么一番道理,隐隐抓住了贺书长的命门。
贺书长固然博学多才,却没怎么接触过田间地头,阅历仅限士大夫圈子,此乃其短,日后书院肯定会弥补这点,现在却被邱言抓住,须知,邱言可是刚从民间游学而来。
贺书长同样注意到了问题,知道不能任由邱言发挥,遂做出虚心请教的模样,问道:“既然邱兄对寻常小事这么有见地,那对于两位先生的学说、主张定然也有研究,不妨说说见解?”他这是要将话题引回纯粹的学术,回到自己擅长的部分,掌握主动。
“这正是我要说的。”邱言一口应下,干脆的让贺书长心头一颤,隐隐有不祥之感。
“我说你未理解通透,缘由就在此处,”邱言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从果篮里拿出一颗苹果,“就像这苹果,饿的时候,吃一个足以充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岂不就是天理?”
“自然之事暗合天理,此言不假,此乃格物之道,不正合明心见性之说?”贺书长摇头叹息,仍试着引导话题。
邱言却弯下腰,从篮里又拿出了一颗苹果:“吃一颗苹果就能饱腹,却占着两颗,这才是人欲。”
说完这句,他抬手一扬,将其中一颗朝贺书长扔了过去,后者下意识的接住,抬头朝邱言看去,脸露疑惑之色。
蔡樱则是面露怒意,以为邱言想袭击贺书长,立刻站起身,正要斥责。
没想到,邱言却看了她一眼,笑道:“吃一颗可饱,这是天理,但生生占着两颗,就是人欲;娶一妻而享鱼水、得天伦、延续后代,这是天理,而仗着才华、势力、力量,去占有更多、左拥右抱,就是人欲。”
他话中隐含的含义,让蔡樱愣在原地,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听到这番话,同样陷入沉思,连对邱言有所轻视的张华章,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贺书长的脸色陡然一变,暗呼不妙。
邱言收回目光,抬起手中苹果,又指着贺书长手上的苹果,继续道:“一果既可饱腹,我独占两果,而你本空无一物,我现在分给你一个,则两人皆可活,岂非就是大陈先生所推崇的‘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
这话让贺书长都是神色一滞,笑容僵在脸上。
那张华章则是“噌”的一声从椅上站了起来,甄知佐、以及七人之首各自色变。
邱言的话语还在继续——
“探究天理,搞清楚如何分发苹果,让‘仁’扩散,惠及万民,而不是只求自己安宁。贺公子天生不凡、天赋异禀、家世旁人难及,你已占了这么多东西,既然探究天理,就该想法子让旁人与你共荣,但如今却自视甚高,只想独善其身,对得起自己拥有的一切么?你这心里安宁之说,才是人欲!你敢否将之灭绝?”
贺书长噔噔噔的连退几步。脸色苍白,身周文思隐有离去之态。
此言一出,观论之人也是心头震颤。
林觉流露出惊讶之色,陈井收起嬉笑表情,看着邱言,表情凝重,观论之人皆是心有所悟。
邱言的话并不复杂,不似贺书长一般,将学问、学识高高捧起,看成高雅之物。而是反其道而行,以手边可见的事物、事情为例,和常人息息相关,娓娓道来,三言两语间,就让人理解了话中逻辑。
更令众人惊奇的是,邱言这个外人,几乎句句都扣住两位陈先生的学说,抒发见解。宛如沉浸许久。
听完这一席话,不只让众人记起两位先生的教诲,心底更浮现一句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是《五千言》里的一句,是对“道”的一种描述。
理宗尚理,但所求的天理,其实是“道”的另外一种说法。邱言的话中,隐隐有阴阳平衡的味道,勾起了诸人思绪。
人心变化。也带动了书院文思。
邱言顿感周围文思活泼起来,自身感知更是破开文思,与外面的门匾结合一起,体内的第七魄彻底凝实,往上一冲!
轰!
霎时间,感官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邱言对外界灵气的感知,达到了一个灵敏得近乎发指的地步!
仿佛心念一动,就能从外界撷取灵气,化为己用。
当然,邱言清楚,这种感激只是错觉,心念一动,或能将灵气吸摄入体,但未经炼化,难以直接施展,须知灵气中也有杂质,不经锤炼、凝练、提纯,杂质就会沉淀到血肉里面,令体质缓慢下降。
命道修士费劲辛苦,为得就是打熬肉身、排出杂质,又怎会不注意细节?
一息后,清凉之感自天灵而入,转眼遍及全身,邱言感到身上窍穴个个清凉,仿佛有神灵坐在里面。
他曾阅读过唐莱的记忆,知道眼下过程,近似洗髓伐毛,不过前面几魄的炼化,早让人身血肉不断纯净,所以这次并未排出多少杂质,而是弥补了元气,令寿元大增。
天冲魄的形成,让修士的血肉之躯与外界天地有了专门的沟通渠道,不同的功法会带来不同的效果,邱言之所以能够炼化,得益于对“天理”和“仁”的领悟,这让他的天冲魄在形成的瞬间,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蜕变——
武道意志在心头酝酿,拳意更是破意而出!
这股拳意,结合了天理之意和邱言的感悟,真正化为一个“行”字,把握当下。
另一边,邱言的生魂也被影响,凝聚变动,显露出一个“知”字,好学善思!
二字一出,邱言顿时意识到,自己所求的时刻到来了!
“道心拳意,酝酿许久,因性命两道失衡,不得不拖延下来,如今却是时候凝聚出来了!扫平晋级修士第三境的障碍!”
念头一转,两个字,在心中碰撞!
轰!
无形气势破体而出,直接透过楼层,升上高空!
众人还在咀嚼邱言所说话语,但突然间心神震荡!心神摇曳!注意到邱言身上气势,心生惊骇!
那贺书长更是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冒火。
而蔡樱则是花容变色,呢喃低语——
“成就文心?”
书院深处,一间布置朴素的屋舍中,本在诵读经文的矍铄老者书声一顿,将书卷放下,起身朝窗外看去,正好看到天理阁中,那冲天而起的无形之势!
“好个文心!居然有自成一道的趋势!不知是何人所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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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把七十二章 文辟一道雏形,气动八方心境
东都广大,分皇城、内城和外城,此刻,周围的秩序之力正隐隐颤抖!
内城。
占地广大的府邸中,仆从成群,在府邸深处的书房中,看书品茗的老者眉头一扬,放下茶杯、书卷,站起身来。
此人白须挺立、根根如针,身材魁梧,穿着深色大氅,仿佛沙场虎将,但身上并无凶煞之气,反而萦绕着异样文思。
老人走到窗前,眼芒一动,朝天上看去,看到一道无形气柱冲天而起。
“这个方向……是理宗?理宗又有人凝聚文心了?而且这人的立心之道非同小可,甫一成型,就有要在天地间扎根的趋势,这是要自成秩序,开前人未开之道!”
咚咚咚!
想着想着,却被敲门声给打断了思绪,就听一个恭敬的声音传入——
“老爷,孙小姐回来了,吵着要见您。”
“薇儿回来了?”听到此言,老人眉头舒展,“让她过来吧。”说着,他将心头思绪暂抛一旁。
………………
外城,千书斋。
“有点意思,没想到来了没几天,就见到有人凝聚文心!这东都果然是不一般,不是穷乡僻壤能够比拟的。”
一名巾帻束发的青年从位子跳了起来,此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削,一双眼睛却晶亮有神,盯着窗外,一脸兴奋。
“如果能在士林中,将这等人物论拜,才能显得出我庞达的本事,日后也好达善天下!”
他话音刚落,就有根戒尺敲了下来,落肉清脆,疼的此人呲牙咧嘴。
随后,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还不安心读书。一点动静都能引得你分神,如何能成大器?”
“哎,三叔,别打了,我知错了。”
………………
城门。
正被守城兵卒查看文书的白衣儒生浑身一颤,抬头后看,同样看到了那道气柱。
此人腰悬长剑、酒壶,身背行囊,看上去卓尔不群,身姿挺拔。
没过多久。兵卒将文书递了回来,他便收回目光,道了声谢,接过文书后,就迈开步子,大步流星的入城,行走间流露出一股豪迈气势。
………………
城外,春秋书院。
书院中央,高大、威严、但是略显破旧的阁楼内。一名老人正趴在桌上。
这老人穿着朴素,衣服还打着补丁,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本书,他趴在上面。将脸贴在书上,瞪着浑浊的老眼,仔仔细细的看着一列列文字。
突然,老人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着屋顶,嘴唇扇动。似在说着什么,但很快又重新趴下。
同一时间。
城内城外,不少人都察觉到秩序之力的震动,继而探查。
本该无形的气柱,在有些人的眼中,却无所遁形,被轻而易举的捕捉。
一时间,人心各异。
………………
“嗯?”
城中央,皇城。
这东都在天下未定时,还是大瑞国都,后来天下一统,太祖迁都关中,这东都就空了下来,成了陪都。
不过,皇帝虽去,皇宫依旧,在皇宫东北,特地开辟出一片,给大儒论道、讲学。
这是当年太祖定鼎,邀请天下隐士后依诺而建,名为林坛文殿,内有明伦堂。
此刻,堂中的两名老儒微微抬头,目光透过门窗,看向天上。
“理宗又有人成就文心了,果然是要大兴了,只是不知是何人。”
“我听奏报,说那江南贺书长最近拜入了理宗,此人聪慧,得二陈教诲,福至心灵,成就文心未必没有可能。”
“不错,此人家世不凡,书香门第,若立文心,说不定能和白昭元一较高低。”
“白昭元身有宿慧,眼界和见识远超同辈,最近靠着一篇‘得人之道,莫如利之;利之之道,莫如教之以政’,道清了人道逐利的根本,在论道尚未开启前,就震撼圣贤泥塑,入了士林,可谓不世出的贤才,年轻一辈,已没有他的对手了,俨然可与宗师并论,只待科举之后,名冠天下。”
两人说着说着,再次沉寂。
………………
且不说这气柱一升,各方反应,单说那理宗书院、天理阁内,诸多观论的学子,这时候愣在当场,直视一人——
邱言身上文气喷涌,辐射周围,让不少人心生感悟,就像是在听两位陈先生讲学时的感受。
但那两位是什么人物?
那可是学究天人、有自己的学说、主张,并要推行天下,被称为一代文宗也不为过,他们讲学的时候,不只单纯的讲述道理,还将自身感受传递出去,所谓言传身教,是让人感受,从而自己思考、领悟。
邱言虽在文道上有些成就,但论气象远远比不上两位先生,毕竟学识的积累是一方面,声望民望又是一方面,两位陈先生能有今日,除了学识出色外,更有天下士子的认同,也汇聚了民望,这些都不是邱言能够比拟的。
只是,如今的情况,诸人倒不陌生,他们中的一些也曾经历过,知道邱言这是文心成型,有了自己的道。
文心凝聚的瞬间,学识、记忆流转,会泄露出来,辐射四周。
文心,也就是性修的道心、命修的拳意,代表的是一个人对道路方向的领悟、理解,不是轻易就能拥有的,经历、思考、沉淀,缺一不可,而且还需一些运道,等待契机。
能够凝聚文心之人,就算是在整个理宗书院里,也是凤毛麟角,每一个都有着不凡的地位。
这文心一凝,有了自己的道,日后推演、完善,就能成一学说,理宗书院的文心根源,都是两位陈先生的主张,但个人理解的侧重不同,就能带来不同的感悟,构成新的分支,从而不断丰富学派。
当年儒家也只是至圣先师的一家之言,后来成了正统,经历代代先儒的理解和诠释,越发完善,最后遍及天下四方,甚至有的学说更是另辟蹊径,可谓包罗万象。
时人就有“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之说,根源就在于此。
归根结底,一个学派能否发展壮大,绵延后世,不光学说本身要言之有物,更要后继有人,有弟子、再传弟子、徒子徒孙去反复钻研,延伸到方方面面,好像一根树干,分出千百树枝,才能形成绿荫,万古长青。
所以,但凡有人成就文心,都会受到两陈重视,予以重托,如那张华章就是其中之一,能执掌书院,做主事人。而他之所以看重贺书长,就是认为贺书长三年之内,定能成就自己的文心,让理宗再添一将。
同样,甄知佐见了邱言之后,也料定对方可成文心,才与张华章据理力争,要将邱言迎来。
如今,在这天理阁内,张华章和甄知佐所选择的两人,面对面的辩论,胜负已分。
如果说邱言的言论,还不足以驳倒贺书长的话,那他成就文心的这件事,也足以证明,在识人一项上,张华章不如甄知佐。
说一千道一万,贺书长的才名高于邱言,但邱言却有了文心,有了独立衍生学说的资质,对一个学派来说,这种人太过重要了。
高下立判!
是以,张华章意识到这点后,面色就有了变化,流露出些许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