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太郎沉默点头。只不过是阶段Ⅳ的毕宿五竟然能沾附巨石碑,一开始直接听到圣天子的委托说明时,莲太郎就对此产生疑问。有智慧与洞察力都很优异的木更一起思考,解决难题的机会就更大了。
木更竖起三根手指:
「我也想出三种假设。第一,毕宿五袭击过卅二号巨石碑之后,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体力。」
莲太郎托着下巴。这种说法很有可能。毕宿五也是一般的原肠动物,既然接触足以使它衰弱而死的錵磁场,然而——
「距离那件事也已经过了四天以上吧?难道这么久还无法恢复吗?」
「唔——每只原肠动物都不一样,也很难一概论定。算了,直接说第二种假设——这里的地理条件会减弱巨石碑的磁场。」
莲太郎环顾四周,放眼望去都是无际的平原。
「隔壁的卅一号与卅三号巨石碑,地理条件与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木更把眉毛皱成八字形,双手抱胸:
「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样。」
「难道地下埋了什么东西吗?」
木更摇头表示:
「在建造巨石碑之前,都会先进行简单的地质调查,所以很难想像会是那种情况。」
「那么这种假设也排除了。」
「是啊,接下来是第三种假设。由于毕宿五的智慧很低,想不出可以同时袭击多数巨石碑的计划。」
「不可能。」
莲太郎立刻否定。这是到目前为止最离谱的说法。
「那家伙为了争取时间,还特地派遣忠心耿耿的蚁形原肠动物袭击这里。毕宿五的脑袋很好,这是大家都害怕的。」
「是啊。」
就连如此说道的本人都不相信,木更干脆地放弃这项假设再次抱胸。
「不过托木更小姐的福,我也有了结论。我还有另外一个推测。」
「咦?」
莲太郎仰望头顶凄惨白化的巨石碑:
「就是这个卅二号巨石碑本来就有问题。」
木更吓得遮住嘴巴:
「可是,那种事……」
「这么一来,特地锁定这里就有充分的理由,不袭击其他巨石碑也能得到解释。」
木更抵着自己的下巴:
「的确没错……我倒是没有想到。」
木更直直望着莲太郎:
「我用我的管道稍微调查一下这座巨石碑好了。」
「麻烦你了。」
调查结果出现以前,再讨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只是徒然以别的假设来解释假设。
聪明的青梅竹马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嗯——」用力伸个懒腰打断讨论。她来到倾斜的草地仰躺下去,望向莲太郎拍拍身旁:
「里见同学,你也过来这里吧?」
心脏顿时猛烈跳了一下。
「喔、喔。」
莲太郎警告自己,千万别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并以僵硬的动作躺在木更身边。草皮响起沙沙声,鼻孔满是潮湿泥土的气味。
偷偷看了旁边一眼,木更白皙的手随意搁在草地上,此外还有美丽的大腿与身体曲线,以及撑起衣料的胸部隆起。
「呐,里见同学,你看看天空。」
只顾着偷看木更的莲太郎,这才首度望向天空,结果他不由得冒出赞叹的声音。
银河在没有月光的晴朗夏空闪烁,满天都是明亮的星斗,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北斗七星。
「真了不起……我只能这么形容。」
「我们平常都生活在东京地区的光线下。由于街上太亮了,所以星光都被遮蔽。其实夜空是这么美丽。」
再度偷看木更的侧脸,她正微微张开嘴巴,露出有如稚子的表情沉迷于星空。
——你的模样更是美丽啊。
如果将胸口涌现的这番话自然说出口.往后就不知道如何掌握与她的距离。
社员与社长、青梅竹马、生日只差几个月的义兄妹、天童流的师弟与师姐、辅助部队的同伴——划分自己与木更关系的用语有许多,但是全都没有正中红心。
草地上的左手不知为何看起来很遥远。明明只要鼓起勇气,自己就能悄悄地把手掌摆上去。
莲太郎轻轻摇头:
「木更小姐,你知道光害吗?」
「光害?」
「就是光的污染。」
莲太郎以仰卧的姿势在空中写字。
「正如木更小姐所说,街上的光都是人工产物,对自然的生物并不好。像这样的光害,就算是从人造卫星也看得见。」
「喔——是这样啊。」
「鸟会在灯塔的采照灯周围绕圈,最后疲惫坠地;蝙蝠与老鼠也会因为光而轻易被猎食者发现,行动变得更加慎重;候鸟误会白天变长了,所以大量吃下食物累积过多的脂肪;刚孵化的小海龟透过光的反射寻找海岸的方向,却因为搞混的关系离海越来越远。此外透过光寻找交配对象的萤火虫,也会被人工照明影响无法谈恋爱。」
偷偷瞄了身旁一眼,木更面带些许微笑望着莲太郎。
「很无聊吗?」
「不会,没那回事。非常有意思。」
「…………喂,木更小姐,你为什么要找我来这里?差不多该说正事了吧?」
木更恢复仰卧的姿势,凝望星空陷入沉默。
莲太郎对着她的侧脸,尽可能地平静发问:
「因为恐惧巨石碑崩塌吗?」
木更只是摇头。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够庄重,但是我现在太过幸福,所以根本不害怕。」
「太过幸福?」
「是啊,我现在非常幸福。巨石碑崩塌的事已经讲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实际的感受也没有。」
「这个……我可以理解。」
「天童民间警备公司有延珠,有蒂娜,此外还有里见同学。就好像一家人一样。虽然公司依然赚不到什么钱,至少还够活下去。」
「蒂娜也说过她现在很幸福。延珠一定也是。」
「那么里见同学呢?」
「当然,我也一样。」
木更静静闭上眼睛。
「我最近作了一个梦。」
「梦?」
「嗯。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朝雾覆盖的桥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座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以及为何要来这里,只知道自己必须一直前进。
于是我往桥的一端前进,上头一个人也没有。突然间桥断了,我的身体被有如黑色沼泽的玩意吞没。我无言地看着这个状况,最后终于灭顶。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在里头呼吸的方法,并且感觉舒服多了。」
「………………」
「早上醒来,照镜子才发现脸上有泪痕,而且同样的梦还做了好多次,所以我试着思考。接着我明白了。」
莲太郎望向身旁,刚好与木更的视线对上。木更露出快被不安压垮的表情,眼眸显得十分湿润。
「我之所以会哭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幸福总有一天会结束。」
木更以软弱的眼神摇头:
「是被我杀的。我杀了世界上所有人。」
「傻瓜。」
莲太郎把自己的手叠在木更的手上,用力握住。木更的体温很热,微微冒出汗水。
「你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神经过敏。放心吧,不管是延珠、蒂娜,还是我,都不会消失的。」
「是啊……的确。」
侧眼确认木更的表情变得和缓一点,但是莲太郎的内心却掀起静谧的涟漪。
青春期本来就会作各式各样的梦,或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在梦的解析里,桥强烈隐喻连结生死的存在,或是连结现在与未来的存在。
此外沼泽反应邪恶的情感与恶意、妒嫉等等,黑色也有类似的意义。
一般说来,梦见沉入沼泽的人代表压力很大,为了逃脱便会努力挣扎,但是木更自觉身体沉入沼泽却毫无反应地加以接受,反而隐约让莲太郎感到不舒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摆脱内心纷乱的想法,莲太郎用力摇头。
蠢毙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木更小姐绝对不可能那样。
「里见同学?」
「咦?啊啊?嗯怎么了吗?」
木更突然举起左手,敲了几下手表:
「还剩下五分钟,今天就结束了。这么一来,离巨石碑崩塌又少了一天。」
「放、放心吧。我、我会保护木更小姐。」
木更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对莲太郎投以羞赧的微笑:
「谢谢你,里见同学。」
莲太郎感觉脸颊发烫,不由得转过头。
秒针又转了四圈,今天已经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
「十、九、八、七、六、五、四——」
木更对握住的手加重力道,指甲稍微刺进莲太郎的皮肤。
下个瞬间,日本又过了一天。
莲太郎重重吐出累积的叹息。
银河依然不变地挂在天际。
——距离巨石碑崩塌还剩两天。
3
露宿第四十区的帐篷已过了两天,大家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然而纤细的蒂娜与翠似乎很难忍受帐篷底部凹凸不平的地面与狭窄的睡袋,不禁有点抗议。
在我堂的指示下,今天上午要制作带刺铁网与沙包,并将阻挡战车用的混凝土掩体放置在原肠动物的预测入侵位置,剩下的时间则是用在讲座与复习昨天的训练。我堂直接下令,无视命令或违反命令的人要受罚。
看来我堂对不听从指挥的民警变得相当神经质,所以想利用加重处罚的方式约束民警的行动。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民警里有多少爱出风头的家伙,一旦有人害怕逼近的原肠动物军团转身逃亡,必定会影响整体的士气。
如果自己身为指挥官,一定也会只顾及全军的状况,迅速排除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吧。因此莲太郎对我堂的手段没有意见。
听到解散命令重获自由的莲太郎,将延珠、蒂娜,以及木更送到露天教室,接着转乘电车返回勾田町。
丢脸的是莲太郎当初只记得要带帐篷,却把换洗用的衣服与内衣裤忘得一干二净。之前他已经借过延珠的内裤,现在则是沦落到借用蒂娜内裤的难堪下场。
自己就算了,要是让延珠觉得不干净,便没资格再当延珠的监护人。
因此今天莲太郎暂时免去「莲太郎老师」的职务。
从车站走到勾田町,莲太郎立刻闻到强烈的紧张气氛,于是停下脚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几乎盖满地面的大量传单。他捡起一张观看,上头印着『无法原谅蛮横政府!政府事先就决定好可以进入避难掩体的名单!』等阴谋论的内容。
仔细想想,自己已经两天没回勾田町,这两天内勾田町竟然发生如此剧变。
在广场附近,有貌似流浪汉的白发白胡老人在木箱上发出尖锐的叫声,内容大致是关于世界毁灭,以及不久之后充满希望的新世界就会降临云云。
平常这种支离破碎的发言大概没人理会,但是这时周围却响起激昂的群众喝采。
通过站前的拱廊时,莲太郎觉得脚底沙沙的。原来是商店橱窗玻璃都被打破,商品被人掠夺一空。
不久他又与一辆载满掠夺品的卡车交错而过,没想到驾驶是手上套着地方巡逻队臂章的家伙,莲太郎不禁大受打击。
眼见部分乱七八糟的家伙四处肆虐,看来之前为了维持社会机能一直忍耐的市民也开始做坏事了。
尽管事先已经从新闻得知,但是状态仍比预期中的更加恶化。
走在外头的人很少。理所当然地,这个街区也开始进行疏散。
身处外围区搞不清楚现状,不过现在的东京地区确实举国展开紧急避难作业。
就在如此心想的同时,莲太郎回到自宅。
附近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是迟早也会遭到掠夺吧——一想到这里,莲太郎就不由自主地将生活必需品与消耗品全部塞入手提包。
最后提起鼓鼓的手提包时,莲太郎只觉得臂膀异常沉重。
为了锁门站到玄关,他再度感慨地环顾四坪大小的公寓。
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房间。
莲太郎挥别感伤,将因为摩擦而发出惨叫的门用力推回去,插入钥匙。接着将回忆封印起来。
下次再和延珠两个人一起开封吧。
把手提包挂在肩上,为了重返第四十区搭上电车。
车内的乘客明明不多,但是强加在身上的恐慌预兆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莲太郎为了回避视线仰望车顶附近,看到天花板吊挂的广告。广告印着『「受诅之子」的血腥报复!第三区杀人事件!』。看来治安的恶化会从最容易喷发的缺口宣泄。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某个少女,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不可能吧——他摇摇头,然而一旦在脑中根深蒂固,那种想法便难以磨灭。
于是他变得坐立难安,手放在紧闭的电车车门上,随时准备下车。
他下车的车站,刚好是造访片桐民间警备公司时经过的第九区车站。挤过混杂的人潮冲到站外,莲太郎以焦急的脚步推开情侣、超越老人。
明明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无谓的焦虑,莲太郎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来到五叉路口,冲上宽阔的天桥阶梯。这里是之前遇见乞讨少女的地方。
对方不可能在这里。莲太郎多次如此告诉自己。明明和那名少女约定好了——现在因为报导的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乞讨。
上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肌肉可以感受到有人散发杀气。此外还能看到一堵人墙。
莲太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阶梯,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天桥中央可以看见铺在地上的草蓆,少女使用的铁钵翻倒,零钱散落一地。
她在这里。倒地不起的披肩少女周围,聚集了许多成年人。人数共有八名,从廿多岁到四十多岁都有。
「你们在做什么!」
莲太郎冲上前去,挡在少女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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