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陌生人如此不留戒备。
——九公子自然不知道,若他真的做了什么,立刻就会被几只忠心护主的毒蛊一拥而上“好好招待”的。
——误会造就真善美的世界。
有那么一段时间,宫九想就这样捏断身旁人的脖颈,让这白姓少年为如此轻易的相信付出代价,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这是一种反常,而他是宫九。宫九喜欢不合常理的事物。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都能轻易得到,他想做的都能轻易做到,他学什么都轻而易举,一切都太简单以致于让他连兴趣都不能提起。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确实是两柄绝世名剑,但宫九也绝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们。
他从来有这个自信。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是他不可以应对的?
四周静谧,白日的喧嚣远去。偶有虫鸣,空气中暗香浮动。
宫九有些享受这样的氛围。
混在江湖上的人,有哪一个可以全心信任?情人的剑也许下一秒就会刺入胸膛,朋友会为了各种诱惑而变成仇敌,亲人在他这个位置反而都是最不可靠的存在……最平和的除了真正生死相许的朋友,也许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非敌,非友。
这实在是种很奇妙的体验。
屋顶很高,风很大,月亮似乎低了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
宫九索性坐起来,脱下外衫盖在少年身上,在风吹来的方向坐下,慢慢从酒坛里倒出琥珀色的酒水,自酌自饮。
身边的少年一直沉睡,偶尔蹭蹭身下的外衫,口中逸出几声不甚清晰的梦呓,很快消散在夜风中。
☆、一千万两的赌约
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热,蒸腾起白色的雾气。
陆小凤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他实在觉得很疲倦,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惫和厌倦。
每当他做成了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但却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深。
绣花大盗、金九龄、鲁少华、公孙大娘、江重威、欧阳情、薛冰……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起这些人。尤其是已经死亡的薛冰。
而现在,他也并不能避开这一切。因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就要在京城一战。为了这场决战,来到京城的武林中人已有四五百人,在九月十五之前,至少还有三四百位武林中人会到这里来,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门人,十位帮主,二三十个总镖头,甚至连武当的长老木道人和少林的护法大师们都会到,只要是能抽得开身的,谁也不愿错过这一战。
来的人里面自然也有陆小凤的朋友们。
他整个人沉下了浴池,只想得到哪怕一刻的清净。
春华楼地方很大,生意也很好,宫九和白弦到的时候,好位置已经全被人占了。不知宫九用了什么法子,那倚窗位置的一桌客人就给他们让了做,而且满脸带笑,就像是他们占了便宜一般。
白弦坐下来,冰冷的脸色终于稍微溶解。
清炖鸭汤、醋溜鱼、锅贴豆腐、蘑菇炒青菜,还有一壶雪山银毫。菜是好菜,茶是好茶,除了同座的人稍微差强人意,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九公子挂着温柔的笑意为蓝衣少年布菜,神色竟给人一种宠溺之感:“还在生我的气?”那语气,就仿佛是大度的兄长在包容使小性子的幼弟,任是谁也舍不得不搭理他的。
白弦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眸子里冷意更甚。
——即便早已运功消除了不适,他还是有一种半边身体僵硬的感觉。
——在屋顶上睡觉,也许浪漫,但显然很不舒服。
九公子无奈道:“难道我应该把你抱回床上么?
白弦冷冷道:“你可以叫醒我,回客栈这点小事,在下想必还是能够胜任的。”只想到抱回去这一种解决方法才是不正常的好吗!
宫九作恍然大悟状,惭愧道:“我倒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个方法,害阿弦受苦了,理应赔罪。”他姿态优雅地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到了白弦手边。
京城的九公子待人自是进退有度,礼仪也是完美无缺,白弦却连半个字也不信。
只是在怡情院遇见一次,就值得这个人如此鞍前马后?而且不知是否错觉,自己对他越是冷淡,他反而越是殷勤周到了。
——若是白弦能有现代的知识,他就会知道有一种人被称为M,而宫九就是其中翘楚。
也罢,京城实在太大,这个人熟知时势,倒是还有用的着的地方。
修长的手指端起小巧的铜铸酒杯,那再普通不过的被子便仿佛被笼上古朴的韵味,显出种历史的厚重来。蓝衣少年举杯浅酌,唇角便染上些许润泽,诱惑旁人的眼球。
宫九转移注意力,道:“不知道阿弦有没有兴趣赌一把?”
白弦道:“赌?”
宫九颔首道:“九月十五的那一战,京城所有或明或暗的赌场都已下了盘口,西门吹雪自从八月十五提出要推迟这一战以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看好叶孤城,前两天的盘口,已经到了以二博一,直到昨天上午为止。”
白弦皱眉道:“是有了西门吹雪的消息?不……是有了对叶孤城不利的消息?”
宫九抚掌而笑:“不错,据说昨天上午叶孤城和蜀中唐门大公子唐天仪在张家口附近遇上了,也不知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叶孤城虽然以一招天外飞仙重伤了唐天仪,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仪的一把毒砂。”
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无人能解。这下叶孤城的实力大打折扣,那些以全副身家买他赢的人,岂不是要急得想上吊?
白弦提起了兴趣:“你买了谁赢?”
宫九并不回答,而是道:“据说就在昨晚一夜之间,京城中就有至少三十人因此而死,其中不乏一些成名已久的人物。”他眨了眨眼,卖乖道:“像这种危险的赌博,阿九怎么会去参加呢?”
白弦戳破他,道:“那你为什么让我参加?”
九公子一本正经:“有个词叫‘十赌九输’,越是输的人越是拼命去赌,才会越输越多,阿弦你一看就是冷静的人,适可而止这个道理想必是明白的,‘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若是小小玩上一把,也并无不可。”
蓝衣少年淡淡笑了笑,伸出根食指凑到九公子笔挺的鼻梁前,手指如玉,修长白皙,上端的指甲是健康的粉红色,秋日有些淡漠的天光自窗棂透入投射其上,这普通的手指恍然间竟有了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少年清脆的嗓音生生显出逼人的优雅来:“一千万两,我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平手。”
阳光下细微的尘埃在蓝衣少年的身边起伏,他整个人就像是浸润在了那浅金色的光辉里,不灼人、不刺眼,却有一种融化在其中之感,明明近在咫尺,身影不知怎地竟有些模糊。
平手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宫九这时本应该劝说的,可他的心神却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若是白弦真能拿出一千万两,他简直可称是“富可敌国”,此等人物为什么竟没有在以往的情报中出现过?现在立刻派人去查的话,大概在九月十五前夜不会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了。宫九忍不住连喝了三杯茶,才堪堪压下心中的震惊,却有些提不起谈天的兴致了。
他不说话,白弦乐得清闲,慢慢品茶用膳,细细观察小小的茶叶在阳光下舒展开身姿的过程,也不啻于一种难得的享受。
刚出寨子的白弦自然是没有一千万两的,他也不打算动用寨子的财物。这一千万两,自然是金鹏王朝的。珠光宝气阁的老板阎铁珊已死,霍天青也无颜继承,让十一调来几个专才施些手段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阎铁珊的家当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独孤一鹤那边倒是有些麻烦,峨眉派即便大不如前,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牵扯到中原有名有姓的武林门派,不多费些功夫可拿不下来;霍休那边反倒是最简单的,他本就是个神秘而古怪的老头子,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一向不知道他的行踪,他一直都是用信件来联系他们的,而伪造一个人的字迹对十一来说真是再简单不过。
这一千万两本就不是自己的,最后的归宿也不在自己所代表的势力上,白弦自然是一点也不心痛的——赢了最好,输了也无所谓。
临近午时,春华楼人来人往,早已座无虚席。
小二的吆喝声,江湖好汉推杯换盏的声音,盘子和凳子的咯吱声……所有的声音突然一起停顿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脸上带着三分病容,还挂着一种让人瞧见了就想揍一拳的温文尔雅的笑容。
那本不是笑容,而是面具。一张面具戴久了,也就取不下来了。
这人笔直走到一张桌子面前,对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微笑抱拳,彬彬有礼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九公子已经恢复了活力,尽职尽责道:“这人叫杜桐轩,是京城最大的两个地头蛇之一,他面前的那个李燕北,就是另一个地头蛇。他们俩从来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春华楼是李燕北的地盘,以杜桐轩的小心谨慎,竟然敢进来这里……”他脸上露出笑容来,明显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白弦随着众人的视线,却瞧见一个熟人,是陆小凤。
近半年不见,陆小凤还是那般活蹦乱跳。
↑喂,阿弦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把陆小凤当成了什么?
小凤凰如今正和李燕北坐在一处,显然这四九城最大的地头蛇之一也是陆小凤的朋友了。若是七童以后和小鸡在一起了,只怕会很无奈吧?这样多的朋友也就意味着数不尽的麻烦,何况陆小凤对朋友简直是掏心掏肺,一直如此的话,爱人的位置又要摆在哪里?
宫九注意到白弦的视线,有些意外道:“阿弦认识陆大侠?”此时,杜桐轩已叫破了陆小凤的身份。
蓝衣少年笑起来,清淡而隽永:“嗯,他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朋友。”
——平心而论,很少有人会不喜欢财神爷的。
圣子大人刚刚来到外面不久,陆小凤就给他带来了金鹏王朝数不尽的金银珍宝,让他一举成为寨子里有史以来贡献最大的圣子,就是立即升任大长老也未尝不可。在他四处游玩+整理统计金鹏王朝财产的这段时间,听说陆小凤又被卷进了绣花大盗的案子,也是有不少油水可捞的大案,只可惜他那时分…身乏术,没有能及时吃下那一笔。
经过这两件事后,陆小凤在白弦心中的形象早已牢不可破,变成了这个样子:陆小凤=招财猫。
因此,白弦如今瞧陆小凤真是怎么瞧怎么惹人喜爱,怎么瞧怎么魅力四射,瞧得整张脸都发出光来。
宫九有些吃味道:“很喜欢?”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人,却对他人温情脉脉,九公子觉得嘴里有些酸味。
白弦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幸福地微笑道:“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他已经有了这次赌约会赢的预感。
九公子盯着陆小凤那标志的四条眉毛,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峻的神色渐渐和缓下来,语声低沉道:“的确很可爱。”
陆小凤当然不知道白弦正在给他拉仇恨了,他还在奇怪为什么杜桐轩要特意赶来加赌注。在每个人都看好叶孤城的时候,李燕北赌西门吹雪赢,是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他相信西门吹雪;而在叶孤城负伤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赌叶孤城赢的杜桐轩千方百计欲至李燕北于死地,今天早上他们就已经挡下了两拨杀手,此时此刻杜桐轩为何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所有人都有这个疑问,而这个疑问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风从窗外吹过,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菊花,从楼下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地走了上来。
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
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白弦不认得这个人,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一刹那间,每个在场的人都已猜到他是谁!白云城主叶孤城不但没有死,而且全身仿佛都发出一种炫目的光彩,根本不像是一个身上带伤的人。蓝衣少年隐在桌下的手业已紧握成拳。
宫九的眼中已放出光来,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已放出光来。
陆小凤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丹凤公主的出场模式,思路一下子拐上了五彩缤纷的花毡和单一颜色的花毡哪一个更好看的欢脱大道上,然后就听见一个低沉带着种说不出魅力的声音道:“你也来了。”
陆小凤被自己的走神囧住,心虚不已,笑容不由得灿烂几分:“我也来了。”
叶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叶孤城的目光已忽然从他脸上移开,忽然问道:“哪一位是唐天容?”唐天容,自然也是蜀中唐门的人,唐天仪的弟弟。
左边角落里坐着的年轻人突然站起来,一双食尸鹰般残酷的眼睛盯着叶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
在他和叶孤城之间坐着的七八桌人,忽然间散开了,退到了两旁角落里——因而那唯一没有散开的一桌就格外显眼。
一个白衣青年和一个蓝衣少年面对面坐着,他们都很年轻,年轻而俊秀,眉眼间似乎也有些相似。
陆小凤已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大声招呼:“阿弦!”
蓝衣少年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染上了笑意,长身而起调侃道:“小鸡别来无恙?”
方才这少年本是侧对着人们坐着,如今他站了起来面朝内侧,整个模样也显露在人们眼前。他的皮肤很白,与叶孤城一般,是一种白玉般莹润透亮的色泽,一双乌黑的眸子全无半点杂色,宛若上好的黑碧玺诱人心神。他的头发微微有些卷,却仍是黑亮而顺滑的,丝丝缕缕的发沿着优雅的脖颈而下,隐入宝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