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女”冷冷道:“既然如此,是谁给你的胆子对我的儿子不敬?”
王安还在磕头,额头上已见血迹,但他仍是浑浑噩噩的,整个人似已癫狂:“奴婢不知道是小郡王,奴婢……”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直至消亡。
月光冷淡,照在他僵硬的脸上,皱纹遍布,仍带着种惶恐不已的神色。南王世子已忍不住退了两步。
黑衣少年一把扯散了发绳,任长发瀑布般流淌,一步一步朝皇帝走了过去。他站定开口,是种既成熟、又端庄的女声:“好侄儿,我的孩子要劳烦你照顾了。”
风更冷。
一场宫廷秘事才刚刚掀开帷幕。
☆、决战紫禁之巅
冷月凄迷,叶孤城的心却比月更冷。
叶氏乃是前朝皇室后裔,几代以来一直图谋复国,这在现任皇室眼中自然不是什么秘闻。历史大势,如今的皇室本该将前朝皇室斩草除根,但有意思的是,现今皇室立国之初打的就是为前朝皇室夺回江山的名号。
当是时,乱臣贼子意图谋逆,前朝皇室被逼退海上,有大臣打着“诛灭叛臣,迎回皇室”的旗号平叛,而在之后,却是他自己做了皇帝,这位就是本朝的开国皇帝。因着这层关联,飞仙岛才能传承下去,在皇室眼中,小小一个岛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要剿灭飞仙岛必然得不偿失,但情况再次变化了。
叶孤城虽在谋略人心上有所欠缺,但大势还是能够看清楚的。年轻的皇帝本有两个能够威胁到他的堂兄弟,如今南王世子已无威胁,而孤弦混有前朝及今朝血脉,在某种方面说来,该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若是被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纵是孤弦再如何天纵之资,也难免含恨折翼。
年轻的皇帝脸上现出种感怀的神色来,道:“皇姑姑过得如何?”
白弦道:“她嫁了个好丈夫。”
皇帝道:“叶氏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白弦轻轻道:“表哥,自唐律以来,就有‘造意者为首,随从者减一等’之说,何况今日你我团圆,见血不祥。”
皇帝面色不变,道:“那你的另一位表哥呢?”
正想偷偷溜走的南王世子一时僵在原地,白弦淡淡道:“南王世子自是必死的,但皇帝的替身说不定可以活下来。”
皇帝凝视着白弦,白弦也凝视着他,两个人离得很近,旁人已瞧不清他们的神色。
陆小凤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他刚想打个招呼,就被这诡异的气氛弄蒙了,一头雾水地嘀咕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内侍卫们冲进来的时候,更加不明所以,低头看看地上老太监的尸体,抬头瞧瞧两个“皇帝”和叶孤城两兄弟,一时间实在不知道称呼哪个为皇上,这时候叫错人了估计以后也没有前途这回事了,就只好僵在原地。
白弦转头瞧陆小凤:“你来了。”
陆小凤道:“我来了。”
白弦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慢,难道以后有人易容成我站在你身边,你也会认不出来吗?”他抬起袖子假装拭泪道:“真是遇人不淑。”
陆小凤:“……喂!”
这几日的京城,发生了许多怪事。“红鞋子”的首领公孙大娘、另一个身份是“大通大智”的孙老爷、四九城的地头蛇李燕北、峨眉“三英四秀”之一的张英风,这些人都死了。他们在表面看来,都是绝对互不相关的,但一定有一条线,能够把这一切串联在一起。陆小凤本以为,他已经找到了那条线,然而看到这南书房中的景象,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瞧见白弦还能在那儿精神抖擞地颠倒黑白,就说明事情没有到不可挽回的程度。陆小凤瞬间觉得放心多了。
皇帝道:“西门吹雪?”
不知何时,叶孤城身边,出现了另一个白衣人。一样苍白的脸,一样的傲气,一样逼人的剑气,西门吹雪道:“正是。”
皇帝道:“若是我说叶孤城犯了谋反大逆,即刻缉拿,你将如何?”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城主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他的语声很淡,却没有人能忽视其中蕴藏着的无比的信心。
魏子云道:“难道你要连王法也置之不理?”
西门吹雪忽然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到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那个程度,高贵的对手,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魏子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是个学剑的人,但他还是大内高手,而皇帝也正站在这里。
黑衣少年已跪下,跪着道:“皇上,请下旨吧。”
他素白的手上捧着一块玉牌,这牌上以金纹饰龙,龙翔九天,在月光下时隐时现。魏子云失声道:“先帝信物,怎会在此?”
陆小凤已经觉得脑袋不够用了。
年轻的皇帝用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接过玉牌,闭了闭眼,才道:“南王府上下处心积虑意图谋反,以重利允诺江湖人士叶孤城,幸而叶孤城临阵救驾,朕才得以无恙。叶孤城功过相抵。魏子云!”
魏子云:“属下在!”
皇帝道:“摆驾!朕也想看看,这场注定名垂千古的决战。”
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人很多,却没有人声。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叶孤城剑已出鞘。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西门吹雪却没有出手,道:“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我不希望这一战留有遗憾。我可以等。”
叶孤城霍然指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在决战中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西门吹雪点点头。
叶孤城凝向黑衣少年,深吸了口气,道:“孤弦,你上来。”
这时候众人才知道,之前易容改办成这少年的人没有说谎,他果真是叶孤弦,果真是叶孤城的亲生兄弟。
白弦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道:“这计划虽很完善,却还是被陆小凤发现了端倪。”
白弦道:“谁也不是神。”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孤弦,你不愿意继承白云城,是否因为你的身份?”若为白云城主得叶氏鼎力相助,身兼两朝血脉,正是天之骄子,贵不可言,若为皇室所知,恐怕危在旦夕。
黑衣少年脸上突然现出种神秘的微笑来,他凑近叶孤城耳边,悄悄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哥,你真的要让我来继承城主之位?”
叶孤城心神大震。
白弦仰头,凝视着叶孤城,神情专注而信赖:“哥,在我心目中,你的剑法是最强的。”少年最后拥抱了他一下:“哥,我还等你带我逛白云城呢。”
月已淡,淡如星光。剑的光芒比月光更亮,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地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招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剑术的变化,竟已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正是武功中至高无上的境界。
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在外行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简直是有些无趣了。皇帝直言道:“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想必是大道至简。”他这话不是对着魏子云他们说的,因为他知道他们魏子云四个不愿错过这场决战的毫厘。
白弦道:“现在是阿雪在下风。”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已瞧出,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皇帝道:“叶孤城会赢?”
白弦摇摇头,眼中闪烁着莫名的神采:“西门吹雪的剑变了。”
西门吹雪使的本是种锋锐的剑法,如同他自己所说,他只会杀人的剑法,在出剑之前,就已经给对手和自己选好了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而如今他并不想叶孤城死,也不想自己死。这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一种世人不能理解的寂寞,若是仅仅一个人站在高处,残秋也如深冬般寒冷。
绝代的剑客,追寻绝代的境界。
众星捧月,而星月同辉。这句话所言的,是共生。西门吹雪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大红的身影被桃花和杜鹃簇拥着,而百花更显艳丽芬芳。这是一条全新的路,而西门吹雪已迫不及待想要尝试。朝闻道,夕死可矣。
苍白的剑,缠住了另一柄苍白的剑。两柄至刚的剑,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就如同缠绵的藤蔓,交叉着攀爬同一棵大树。
叶孤城的剑已触到西门吹雪的胸膛,西门吹雪的剑也堪堪触到叶孤城的咽喉。
竟是平手之局。
☆、宫闱秘史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陆小凤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昨日决战之后,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还活着,都将继续活下去,这岂不就是天下间最美好的事情?陆小凤想到这件事情,就想到了蔡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大米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他已忍不住要大吃一顿。
白弦又换上了那身蓝衣,断掉的袖子已经被十一补好了。他翻来覆去地瞧着手里的馅饼,忍不住道:“你说要请我吃饭,就是吃这个?”
陆小凤笑道:“只要你吃下去,就再也忘不了这滋味。”
馅饼瞧上去灰扑扑的,简直像是不小心掉在了炉灰里再被捡起来,白弦犹豫了半晌,轻轻咬了一口,立刻就察觉有一股润滑的汤汁沿着喉管留下,瞬间就流进了人心里。这滋味初时凛冽,不多时便转成缠缠绵绵的余韵,回味无穷。白弦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了,这馅饼周一定和你一样是个酒鬼。”
陆小凤摇头晃脑道:“能把一张饼做出酒的滋味来,我倒是很佩服他。”
两人肩并着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城门。
白弦道:“你到底问不问?”
陆小凤道:“什么?”
白弦转身,道:“既然你不问,我可走了。”
陆小凤拦住他,摸了摸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才找个位子坐下,接着掏出方干净的帕子垫上,才拍了拍旁边的位子招呼白弦。
蓝衣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那帕子上,陆小凤方道:“你本名是叶孤弦,我已经知道了。我想不明白的是,昨晚皇帝为什么那么容易赦免了叶孤城的罪?”谋朝篡位的大逆,一个帝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宽恕的。
白弦斜眼瞧他:“你以为先帝信物,是做什么用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免死金牌?”
白弦眼中是明明白白的藐视:“你戏文听多了吧?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即便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免死金牌又能免得了几次?
陆小凤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白弦淡淡道:“如朕亲临。”
是夜。十六的月,似乎比十五的更圆。
年轻的皇帝血气方刚,在夜晚自然会做一些成人的事情。近日正得宠的慧妃轻柔地抚摸着皇帝英俊的面庞,眼神迷离。她瞧着皇帝的目光,是崇敬而迷恋的,就如同瞧着至高的权势一般。后宫之中,究竟有哪个女人不是如此的呢?
皇帝起身的时候,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他利落地穿好了衣裳,淡淡道:“摆驾南书房。”他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喜欢在南书房读书,累了索性就歇在书房里,长此以往,那儿倒更像是他的寝宫了。
书房里已有人。
皇帝挥退众人,点了灯,才缓缓道:“你总算来了。”有人深夜无声无息潜入帝王寝殿,他非但不怪罪,反而像是早知如此。
他不怪罪这人,这人却怪罪他。坐上龙床上的黑衣少年捂住鼻子,嫌弃的理由光明正大:“一身脂粉味,难闻死了,不换了衣服别想上床!”
今日的帝王似乎格外宽容。他从善如流地脱去外衣,甚至换了干净的中衣,才重新披上件洁净的外衫,轻轻道:“我该叫你表弟,或是皇弟?”
白弦的目光如电,凝视了他许久,嗤笑道:“我姓叶。不过我倒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也告诉你。”
皇帝淡淡道:“父皇酒后失语,我才知晓的。”他也坐在了龙床上,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黑衣少年的手掌之间。
白弦忽然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皇帝深深看向他,道:“以我的江山起誓。”
白弦挑起眉梢,道:“你就不怕在这里丢了性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皇帝道:“银钩赌坊的动作很快,三分之一的赌账我已经得到,想必万梅山庄和白云城的也已经在路上了。”
白弦道:“蓝胡子倒是个聪明人。”
皇帝仰望着床柱边垂下的一个金龙饰物,道:“你不像是会白白送上这大笔财富的人。至少我已经知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与你关系匪浅。”话说到此处,已经足够明了。若是帝王死在此处,万梅山庄和白云城是跑不了的。
黑衣少年点了点唇,若有所思道:“其实,要让一个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