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八卦。
“昭云郡主”叶孤弦称呼宫九为表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播撒在人群中,很快就有人推测出了宫九就是太平王世子这个结论,众多为叶孤弦风神所摄的男人女人们纷纷扼腕叹息。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宫九凭借“表哥”这等便利身份撷取佳人芳心,本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只不过白云城招婿在前,宫九携美人私奔在后,实在让曾求娶叶孤弦的少侠们咬牙切齿。
有一种微妙的被耍了的感觉。
“剑仙”叶孤城高洁出尘,显然是不可能明知自家妹妹心有所属还做出“招婿”这等事的,因而此事当然是宫九的缘故。
似乎感受着席上不友好的打量视线,九公子微微转头,眼神冰冷犹如积雪的山峰,目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森寒。
对上那双眸子的人,只觉有冰层从心底深处开始蔓延。
私语仍在传递着,却收敛了许多。一开始就已收敛了许多。往日他们所议论的,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如今他们所议论的,是天家世子。
——权势和地位能给人带来的东西实在太多,无怪乎从古至今,总是少不了为了它们铤而走险的人。
老刀把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陆小凤正在为他做事。
经历重重险阻和考验,陆小凤终于成为了老刀把子的心腹,如今正带着混进武当山的任务,易容改扮成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和幽灵山庄中人易容成的一大家子,在一间酒楼的二层吃饭。
楼起三层,依湖而建,仰看天光灿漫,俯看碧波荡漾,若是再有壶好酒,就已是绝佳的享受。
陆小凤却丝毫没有看风景的心情,只想真真切切大醉一场,不省人事最好。
但他还不能。
为了查访幽灵山庄,他已付出了很多,众多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已不再单单是他自己。
——人世间有很多事,是否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茶坊酒肆甚至大街上到处都议论着江南花家大喜的消息,说那儿盛况空前,说新娘子是太平王世子宫九的嫡亲妹妹,说不少人还在赶去想要一睹天下第一美人叶孤弦的容颜……陆小凤捂住耳朵,已什么也不想听。
他不停地灌着酒,可惜就连酒也和他作对,头脑反而愈加清醒。
一旁装扮成他妻子的女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小凤不耐抬头,儿女情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来的是两个白衣人,白衣如雪。
走在前面的是西门吹雪,他身后的是叶孤城。
陆小凤的掌心里已沁出了冷汗。若是知道这两个人会来这儿,他刚刚就应该快点吃完,立即赶路的。
——只希望叶孤城已告诉了西门吹雪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担忧之余,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酸涩。
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在一起了,他却连花满楼的面都见不到……
☆、每个人的心思
这家酒楼装潢很考究;气派也很大;但未至饭点,生意并不太好。整个二楼的雅座上,也只有三桌客人。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男的穿着华丽;看来不是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妖冶,风流而轻佻;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陆小凤和幽灵山庄之人也占了一桌。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两个人;两个让人不敢细看,却又吸引着旁人视线的人。
自紫禁之巅一夜之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便是天各一方,是时白云城诸事待兴,西方魔教事务繁忙,两人虽有书信往来,到底未曾相见。
此时相遇,当真是望外之喜。
叶孤城坐下来的时候,还有些微微的不自在。他已想到西门吹雪正是自家弟弟叶孤弦的义兄。
西门吹雪有个习惯,在他还住在万梅山庄里的时候就有的习惯——每年出四趟门去追杀江湖上背信弃义的败类。在他成为西方魔教少教主之后,这个习惯似乎也没有改变,他这一次出门,就是来追杀陆小凤的。
叶孤城已经忍不住同情起陆小凤了。
堂倌们互相推搡,好半晌才有个人顶着寒气不情不愿地凑上来,样子有些畏缩:“客官们要点什么?”
西门吹雪淡淡道:“一碗白水,两个白煮蛋,再来一大碗怀参汤。”堂倌忙不迭地下去了。
叶孤城微有些讶异,道:“我听说庄主出门在外之时,除了白煮蛋和白水,并不会食用他物。”西门吹雪今日的身份以不同以往,叶孤城却还是称呼他为庄主。
西门吹雪轻勾起唇角,眼中闪烁着种温暖而愉悦的光:“这是给你点的。”
叶孤城怔住了。
他第一次看见西门吹雪的笑。剑神似乎永远都冰冷一如剑本身,他很少笑,但当他笑起来,就如同春风浸润大地。
陆小凤也怔住了。
酒楼里并不嘈杂,西门吹雪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耳聪目明如陆小凤者,自然听到了这边的谈话、看到了西门吹雪万年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无意识地倒着酒,连酒已漫出了杯子也没有发觉,脸颊上却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有道如利剑般锋利的目光似乎透过了他的人皮面具直射进来。
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灵活而稳定的手已搭在了剑柄之上。陆小凤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这时露出一丝破绽或是用慌不择路用轻功逃跑,西门吹雪绝对会一剑刺过来。
春寒料峭,陆小凤的额头却已渗出冷汗。
另一张桌子上的四个艳装少女当中,一个穿翠绿轻衫的突然叫了起来,大叫着冲向陆小凤:“舅舅!舅舅,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陆小凤怔住。他一向是个光棍,以后也不可能有女人了,又哪来的外甥女?
这少女已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道:“舅舅你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小翠无疑也和山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陆小凤不及细想,已一把搂住她,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甚至比这少女还要伤心百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已是一点形象都没有,酒楼里的人似乎都被他惊住了。
↑反正不是自己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流血不流泪。陆小凤一向很赞成这个道理,自十岁以来,他已有很多年没这样卖力地哭过,因此直到天色已经很晚的时候,他依然在止不住地打嗝。
司空摘星在他背后重重一拍,对着他的耳朵喊:“臭小鸡!”
陆小凤打了个嗝,恹恹道:“你吓不住我的。”
司空摘星盘腿坐在一旁,支着头冥思苦想,良久道:“我也没法子了,也许你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陆小凤瞥他一眼,神情倦怠,依然在一抽一抽地打着嗝,样子颇有些可怜,司空摘星挪了挪位置凑得更近了些,抚着他的背脊道:“我们的人已经把你带来的人都换掉了,只剩下柳青青。”
赶路错过了宿头,幽灵山庄里的一行人只能歇息在荒山野岭的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本是陆小凤他们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刻,来个偷梁换柱。
——幽灵们如今使用的本就不是他们的真面目,那么别人带上了他们脸上的人皮面具,岂不也就变成了他们?
老刀把子的计划叫“天雷行动”,这行动若成功,不但能令天下侧目、江湖轰动,而且幽灵山庄大半的幽灵们,都可以重新活过来。
因为这一次以老刀把子为首的幽灵们要对付的有七个人,武当石雁、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道人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这七个人都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也正是幽灵们的对手和仇敌。
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眼下就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当掌门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门户的十周年大庆,他已经放出消息,要在那一天立下继承武当道统的下任掌门。到了那一天,这七个名人自然都会聚集在武当山,而幽灵们也一个个易容改扮,分为几路混在参加盛典的江湖人中前往武当山。
陆小凤自是不能让他们得逞的。
司空摘星挤眉弄眼道:“我听说柳青青是个大美人,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换掉她?”
柳青青是个女人,而且是曾经和老刀把子上过床的女人。这样的人是最不好冒充的,因为她和老刀把子的联系很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联系,本就是其他人很难模仿得了的。
往常遇到这种事,陆小凤必定要和司空摘星好好理论一番,如今他却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情,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失却了往日的光彩,微仰起头仿佛在瞧向不可知的虚空,喃喃道:“花满楼现在应该在洞房了吧……”
月如钩。后院里有株梧桐树,树干挺直,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已是四月,嫩黄色的小小花儿挂在枝头,稍不留神便看岔了去。
一身月白衣衫的花满楼立在树下,微阖眼眸深深呼吸,神情舒缓而放松,白弦慢慢踱到他身边,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探究地将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花满楼道:“宫九在洞房那儿?”
白弦望进他眼底,道:“花月楼喝醉了,九妹不便出面,阿九去帮妹妹拦住闹洞房的人,也是当仁不让。”少年凝视着月光下愈显如玉生辉的谦谦君子,轻轻道:“你说,陆小凤究竟知不知道,今晚的新郎官不是你?”
牛肉汤有个好听的本名,顾如妍。
而今晚,就是花月楼和顾如妍的成亲之时。
白弦接到的喜帖上,写的只是含糊的花家大喜,他一度以为洁身自好的花满楼终于抛弃了花花浪子陆小凤,直到来到花家大宅,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而武林中人收到的喜帖似乎都是如此。
回想起在幽灵山庄之时宫九带着些若有若无痕迹的误导,假如说这件事情花满楼不知情,白弦是不怎么相信的。
花满楼对生命有着无以伦比的热爱,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终日微笑面对生活,乐天知命,宽容博大,看不见世界却能察觉人心,远离尘世喧嚣而独拥鲜花满楼。
但他到底还是个人,到底未曾超脱。
夜色凉如水,花满楼的声音也如湖水般澄澈而沁凉,缓缓道:“我只不过是想要试一试罢了。”试一试自己,也试一试陆小凤。
白弦叹了口气,道:“你喜欢他。”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这叹息仿佛牵动了深蓝的夜幕,朗月光辉渲染万物,稀疏的星子一闪一闪,懵懂注视着人间的景象。花满楼道:“只可惜陆小凤太多情,他的感情已被分成了许多份,也许只有做朋友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夜色如墨,和着木叶花卉的清香,细细研开了。前院的鼎沸之声似也已渐渐远去。
白弦眨了眨眼,道:“我只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说动阿九帮你的?”
花满楼微侧头,温雅道:“陆小凤有次喝醉了酒,告诉我他曾经告诉过叶城主宫九就是太平王世子的事情。”陆小凤无疑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人,但也仅限于秘密。
白弦道:“他一定还嘱咐了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花满楼无辜道:“酒后之言,怎可尽信?”
白弦顿了顿,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也许花满楼平日里表现得实在太温柔,让人忘记他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存在,也非无欲无求的神佛。
少年露出个调皮的神情,附在花满楼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花满楼怔住了,而后笑意就铺展开来流淌在眼角眉梢,如同月下盛开的优昙婆罗,星星点点浸润心扉。
☆、第五卷·完
四月十三;武当山。
白云翩跹,从山脚下往上望,古老巍峨的道观仿若在云端之上,朗日给山上的庙宇镀上层金粉,使得它们瞧上去那样不可侵犯,恍若从亘古就立在那里一般神圣而庄严。
白弦换回了件蓝色的衫子;和宫九并肩走过了解剑池。少年的容貌还是那样清丽而无瑕;可他从人们身边走过的时候;若非刻意关注,便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华美。
寨子里有种特别的收敛气息的功夫;历任大长老中境界最高的存在甚至能够在取人性命时才被那人发觉。
若要藏起一滴水;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将它藏在海洋里。宫九和白弦本是两个很不平凡的人;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种不平凡也无关紧要了。人流至山腰而分,有许多人去往了武当的客房,一白一蓝两个身影还是径自向上行去。
道观的建筑古老宽阔而高大,有许多藏身之处,宫九和白弦就躺在屋顶上檐角交错之处。这儿非但从下方瞧不见,而且刚巧可以晒到一片阳光。
铺在屋顶的是宫九的外衫,白弦抬眼去瞧中天之处那金黄的圆盘,而后忙不迭挪开了视线,只觉眼前还是有种暖红色的光芒闪烁。他索性闭了眼躺下来,修长的身躯侧躺在雪白的外衫上,勾勒出个优美的弧度。
蓝衣的少年拍了拍身旁的位子,宫九也顺势躺下,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在阳光下如同两只慵懒的猫。
想到猫,就不免想到小花和它的主人十一。
前文曾经提到,白弦所练的武功心法,是大长老结合残缺的典籍和自身的见识所创的,连这种功法的人,十年中的每一个夜晚都要忍受销魂蚀骨之苦。是以那十年的每一个夜晚,白弦都与自己所选定的最忠诚的影卫十一睡在一处,痛苦之时死死抑制癫狂,甚至会用力抓挠咬噬身旁之人……因而白弦和十一的感情之深厚,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这感情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却远比爱情和友情更复杂、更温暖,十一是白弦的影子,而人和影子,岂非生来就不可分离?
宫九已经放弃了让白弦去疏远十一,因为那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咪~”欣喜的声音中,一只眼熟的猫儿窜上了屋脊,侧头打量了一会挨在一起的两人,慢慢蹭到白弦身旁,懒洋洋地躺下来。宫九瞧着那毛茸茸的动物,想起什么一般道:“小花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表兄弟两人取名的能力惨不忍睹早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