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商们离了会场,一反适才沉闷,个个言辞激烈:“胡雪岩自不量力,竟想独自一口蛇吞象,吞得下么?”
“集资同购丝,我看还是抱旁观态度为好,先看一看朝廷和洋人的态度再说。”
“听说上海道的态度已经明朗:对胡雪岩这一举措不予支持,以免影响同洋商的关系,引起国际争端。”
尽管愿意和胡雪岩“集资同购丝”的同盟者不是很多,除了庞二爷的大公子庞廷礼等四五家,其余应者寥寥,但胡雪岩还是大批买进生丝,希图与洋商一搏!为了把生意做大,他多方筹措资金,包括找美国一家银行秘密贷银五十万两,包括推迟偿还日本正金银行的一笔贷款,包括向票号挪借……
天气要阴不晴,没有一丝风。浊闷的空气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一种粘沾粘沾的液体搽抹在人身上,将人的毛孔堵死,丁点气不透,那液体又始终不干,胶水也似,把人裹得都透不过气来。伙计端进来一盆井水,伺候胡雪岩擦了一把脸,人变得清爽一些了:庆春在这种鬼天气里到阜康来,肯定有什么事!
“雪公,最近一连串的迹象表时今年生丝市场的气候很不正常,正如这几天特别闷热,恐怕老天在酝酿着一场大雷雨。”原来郭庆春是为这事来的!
胡雪岩当然看重这位老搭挡的任何意见:“你倒说说,有哪些不正常?”
郭庆春想了想:“照理说,你领头号召大家集资同购生丝,是大家赚钱,可在同业公会上,为何无人响应?会后,我找过几位洋行买办,都是做进出口的,他们有的推脱当前资金紧张,有的说已经改做别的生意,爱莫能助。有的直截了当地说:同洋人斗法,风险太大!”
胡雪岩凝神思索半响,语气沉郁道:“鸦片烟把国人的身体和灵魂都麻痹了,商人是病国病民中的重症患者,不奇怪啊!”
“我怀疑内部有人往外通消息!”郭庆春加重语气道。也许是胡雪岩见惯不惊,但也许是美人迟暮,他竟轻轻放过了这条消息,问:“洋人方面,你和他们有过接触吗?”
这是郭庆春的职责之一,与洋商接触他同样有些不祥的预感,遂道:“我去找过,同样反常。过去他们见到我,都主动与我交谈,即使嬉笑怒骂,他们也毫不隐瞒自己观点。可现在,态度十分暧昧,不是退避三舍,就是虚与委蛇,缄口不吐真言。奇怪啊!……”
忧心忡忡,岂能成事?胡雪岩用一种坚定的语气道:“不管洋鬼子耍什么花招,反正这次我跟他们干定了!”他走到窗前,发现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从天边涌过来的乌云,在他们头顶迅速积聚,翻滚的黑云,不知何时已凝聚成黯黑的云块了。
郭庆春来到胡雪岩身边,声音很低,但听得出是经过掂量的:“雪公,既然黑云压城,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胡雪岩猛然回过头来,目光有些犀利:“不!我胡雪岩决定要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如果我中途变卦,那洋人们不是又会乘虚而入、卷土重来?不是更要对蚕农们疯狂抢购、恣意压价吗?”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独木难撑大厦,你一个人怎么能斗得过这么多洋商?”郭庆春显然想说服这位顽固的“大佬”。
“怎么是我一个人?不是还有庞氏、徐润、金嘉记?就算他们都临阵退却,我也要为国人争这口气,即使只剩胡氏一家,我也要跟洋商斗到底!你知道我筹措了多少银两?连股票连洋款接近两千万两,我要用它收购市面上所有生丝……”
郭庆春惊讶地:“你把全部家底都用来收购生丝,那就等于把自己的手脚全都捆住,动弹不得了。”顿了顿,郭庆春加重了语气:“太冒险了!雪岩,你这一大手笔,会埋下无穷隐患,我劝你还是慎重考虑,不要小觑了洋商!”
胡雪岩挥挥拳头:“不!就这样定了。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我只能这样孤注一掷,成败也完全在此一举!”
洋商确实不是那好对付的。他们联合起来以外交手段频频向上海道施压,什么“生丝乃是五口通商后,促进英中贸易的一大项目”,什么“大英帝国的在华利益受损”云云,就是希望官府出面干涉胡雪岩的联合买空。上海道邵友濂赶紧表态说那是少数商人的个人行为,不是官府的行为。路金探得官府这个态度很是高兴。
于是,他开始试探胡雪岩。
路金摆出一副公正的样子:“胡老板,我知道你与外国侨商在价格上已经相持很久了,这笔贸易始终没有谈定,这对双方都不利。作为朋友,我愿意为你们从中疏通一下,能否互相作些让步?从而取一个折衷的价格。”
胡雪岩问:“折衷?怎么一个折衷法?”
路金咧嘴笑了一下,但笑得并不自然:“我听说:你提出要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而吉伯特他们只肯出八百万两。我看,就加价到一千万两吧,这是他们交给我的底线。”
胡雪岩毫不含糊:“那就一千二百万两吧,再不能降低了,否则,免谈!”
路金的脸上浮起一片苦涩而又无奈的笑:“胡先生,中国有句古话;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想提醒一句:我所说的是侨商们能够接受的最低底线。”胡雪岩慢悠悠呷着英国式红茶:“我也是。”
当晚,一批洋商聚在洋商俱乐部紧急商议。路金通报了他跟胡雪岩会晤的情况:“我已尽到最大的努力了。胡雪岩认准生丝是他发财的好机会,守住价格这道底线,想在财力和气势上完全盖过外商,坚决不肯让步。”
美国人马克似乎盘算已久,美国人的办事风格,要粗率、直捷得多。马克道:“办法倒有一个:以牙还牙!我们也采取联合抵制,不买胡雪岩手头的生丝,让他的生丝全都积压在仓库里,使他的资金周转不灵。”
众纷纷嚷道:“对,对!这是个好办法!我们不买他的丝,坚决不买!不买!”
“向印度等东南亚国家购买,哪怕比这儿贵,也向他们买。这样才能真正把胡雪岩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最终,让这个老是同外商作对的中国商人从商场消失,甚至从这座城市消失!”
马克这个恶毒的主意获得洋商的一致赞同。
双方的斗法愈演演烈。
胡雪岩死死捏住手中的生丝,与洋商对抗,逼他们把价格提起来。
胡雪岩在大上海酒家特定一桌丰盛的酒席,拟请湖州、上海丝商的头面人物及上海官贵,商议再次集资收购生丝,控制市场主动权,逼洋人跳脚。
然而,春光乍暄,红灯生暗,大上海热烈的《喜洋洋》乐曲,仅迎来了屠会长、金老板等少数几人。就连庞大公子也去湖州扫墓未回,派朱福年作他的代表。
有顷,郭庆春也很失落地从外面返回,胡雪岩连忙上前探问:“赵大人呢?”“道台大人说他实在事情太忙,无法赴宴,再三要我向胡老板表示歉意!”
胡雪岩如遭当头一棒,顿时呆住。其他人无不神色怃然,情知不妙。形势虽然不同于上次与洋商对决,人也经历沧桑巨变,分明有人心怀鬼胎暗中蜕化。胡雪岩感伤地说:“我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可朝廷官员却如此对待我胡雪岩……”
“这是今天早晨的报纸。”郭庆春神情阴郁,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他。胡雪岩草草翻阅这些中、西文报纸,只见一个个大标题:《湖雪岩与洋商斗法,新丝尽为夷人所买》、《湖州庞氏与英商成交新丝万担》、《金嘉记丝栈倒闭累及钱庄》……胡雪岩极度懊恼,用手敲打着报纸,几乎要堕下泪来:“痛心啊!眼睁睁看着市面上新丝都被洋商恣意压价收购去了,我却无能为力。其他华商又不能齐心用事,官府无动于衷,庆春兄,我现在是真正感到心力交瘁、力不从心了。”
郭庆春叹口气:“我早就跟你说过,一个人力量再大,也斗不过整个社会,更何况你面对的是洋商。”
“我最大的失策是:不该把所有的资金都压在生丝上,导致其它生意全不能做。一年下来,不仅胡氏整个被旧丝套住,也收购不了今年的新丝。洋人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最坏的人肯定是出在长袍马褂的同胞之中。”
正说着,秦少卿匆匆进来,秦少卿说,金嘉记丝栈参与去年“集资同购丝”行动,导致巨额亏损,已经倒闭。而它的倒闭,又影响到放款给它的四十多家钱庄。这个消息,对市面的影响太大了。胡氏去年收购生丝,把资金压死,如果不把仓库里堆山似海的旧丝拋出去,阜康的头寸就调不过来了。钱庄里没有足够的现银,万一发生挤兑,就要全面破产,局面无法收拾。
胡雪岩也感到事态严重:“洋商一致行动,不买胡氏生丝,现在我们想拋售旧丝,能够马上卖得出去吗?”
“我听朱福年说:有一个美国生丝代理商乔,知道我们手头有货,只要价格合理,他有意全部收购。”秦少卿显然早就在留心这类行情。
胡雪岩攒眉踱了几个来回,问:“他愿意出多少钱?”
秦少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七百万两。”
胡雪岩顿足大叫。然而,就连胡雪岩自己,也感觉到这跳跶、叫号的绝望与空虚。他被联合起来的洋商彻底斗败了,他与少数几家丝商“集资同购丝”的爱国壮举反获其咎,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洋人还要在他受伤的躯体上再踹上几脚!这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但胡雪岩却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真正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胡雪岩老母八十大寿,大家等者胡家大公子回来,却传来他坠马身亡的消息
胡太夫人一病不起。她没能熬过夏天,在洋商们举杯欢庆彻底斗败胡雪岩的欢呼声中,带着失去长孙的惨痛,带着种种不祥的预感,溘然殡天。
胡雪岩没能等到老母三七之祭,就接到左宗棠的电报,让他立即赶往上海。
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左宗棠,赴上海视察政务、职司,以及转运局、船政局、制造厂的情况。胡雪岩与郭庆春精心策划,为左宗棠举行了极为隆重的欢迎仪式,为他做足了面子,左宗棠下榻静安寺行辕。刚一安顿下来,便单独约见了胡雪岩:“雪岩,依你所见,我这次来上海,应该如何行事?”左宗棠单刀直入问他。
胡雪岩压低声音:“胡雪岩替大人想,上海的洋务,早就搀杂进许多北洋的人,李合肥虽因母丧暂时在家丁忧,实际上仍在背后操纵。对此,不知大人可有觉察?”
左宗棠颔首:“这正是我此次来上海的用意所在!”
胡雪岩知道左宗棠不太容易说服,有名的“犟骡子”嘛,遂从上海的官场说起:以姜石林为代表的一帮人,背后是李鸿章,以赵清廉为代表的一帮地方官,其后台实际是军机大臣李鸿藻,两派人有予盾又互相勾结,使得上海官场盘根错节,牵藤扯蔓。左大人此来,本想拨乱反正,好生清理一下沪上的门户,可上海的杂草灌木实在藩盛,不能一把火烧掉,你左大人也烧不掉!左宗棠沉吟不语,良久方道:“你的意思,上海的情况已成顽症痼疾,不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将制造局、转运局查办几个人就可以解决,是吗?”
“正是,此次大人赴沪,他们几乎人人自危,料定难逃一劫。如果大人把他们逼得太紧,肯定顽抗到底!而现如今的局势,尤其是在金融、贸易方面,需要的不是对抗和震撼,而是要大家携起手来,共渡难关!”胡雪岩显然站在更高的层面,希冀各个利益集团相互停止争斗,和衷共济,共同逃脱一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现实再次证明了这些想法只是胡雪岩的一相情愿。左宗棠来上海不多久,姜石林就接到李鸿章的电报,让他尽快搜集胡雪岩的罪证,找可靠官吏具本参奏。胡雪岩与洋商斗法,元气大伤,未在商场上彻底败阵,那就让他在官场上领教领教官贵们的厉害吧!电报结尾一句是:“不惜一切代价,挤垮胡雪岩。”
丁忧的李中堂这一招,显然是针对左宗棠上海之行的。
书房里灯光通明,帘帷低垂。朱福年交给姜石林一个小布包,包里装着他搜罗的一些证物:西征时胡雪岩购买军火的往来账,贵福打到“阜康”的漕粮银,胡雪岩让档手拿去收购生丝的手谕,安娜出具的购买俄式枪炮时,她亲手交给胡雪岩一笔佣金的证明,胡雪岩打点、交接、贿通各级权要的一份清单……
姜石林草草翻阅了一下,连声赞好。其实他知道,就算这些罪证是吉伯特卖给西征军的臭子弹臭炮弹,它也可以迷眼障目,堵住左宗棠、宝尚书等人的口。
朱福年直到今晚,方知姜石林埋在胡雪岩身边的又一个“眼线”是秦少卿,不禁有些惊讶:“你倒说说,你是怎样打开秦少卿这把大铁锁的?”
“这还用问吗?钱才是金钥匙。苏北有一家大商行,想做贩运私盐的大生意,我就把它介绍给秦少卿,让他同苏北进行‘场外交易’。”
朱福年真个嗟咨不已,他跟胡雪岩作对,是因为胡雪岩夺走了即将到手的他庞氏掌门人位置,而姜石林暗中扶植他开办了“福标钱庄”,不数年间,“福标”就在京师设立分庄,并发展为票号,近来“福标”的生意更红火得紧,光上海“福标”的庄票里,就有招商、江南的原值股票十多万两,可以想像“福标”往外放了多少款!
“按说胡雪岩对秦少卿不薄,两家还有亲戚关系,他怎么也对他姓胡的不忠?”朱福年用盅盖缓缓掠着茶盅里的浮沫问。
姜石林发出“哈”的一声脆笑:“嫉妒啊!别说是没什么家底的秦少卿,就是京城里那些商官,那些家财万贯的大佬权贵,也对富可敌国的胡雪岩嫉妒得眼里出血,谁叫你那么的‘富’啊?”他做了个拿刀砍的手势,结束了他自以为有见地的解释。
这时候,一条更大的绳索紧紧套向了胡雪岩。
左宗棠西征的借款眼看就要到期了。
光绪三年,由胡雪岩担保向汇丰银行借款三百万两,为期七年,分十四期归还。光绪七年,再向汇丰借款四百万两……这些钱还有一百万两欠债到期但并未付清。胡雪岩作为担保人必须要为这些款项负责。汇丰银行拿不到银子,就肯定会直接找担保人!这简直是一张随时会落下来的催命符!
尽管户部尚书宝洌Т朔懔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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